大選之後：療愈、世代與沉寂_風聞

春節前的台北天氣多變，可能此刻陽光高照，一會兒便會陰雨連綿。

台灣地區領導人選舉後的第四天，在台北某巷角的咖啡店裏，“台灣制憲基金會”的成員正在準備放映一部關於香港“修例風波”的紀錄片。以香港故事為線索，以台灣民主為基調，香港青年的心路歷程被有機結合進台灣的政治敍事當中。

這是“制憲基金會”全台巡演的首場放映。觀眾零落地坐在觀眾席，讓看上去侷促的空間變得異常空曠。

“並不是因為希望而堅持，而是因為堅持才有希望。”面對着屈指可數的觀眾，紀錄片的導演如是説。

迴光返照

在不久前的台灣“大選”中，蔡英文以260萬票的差距擊敗國民黨的新晉政治紅人韓國瑜，817萬的刺眼數字令她成為台灣民主化以來最高票當選的領導人。

某種程度上來講，韓國瑜並沒有輸。在四年前的大選中，揹負執政原罪和黨內亂鬥十字架的國民黨，完敗於精耕自作的蔡英文。那一年台灣的投票率為66%，朱立倫獲票381萬，不僅狂輸蔡英文300萬，也被“萬年老宋”拉走100萬的藍營隊伍。四年後，以國民黨難得一見的民粹氣質而脱穎而出的韓國瑜獲得了552萬票，這其中有在國民黨危難之際不離不棄的381萬基本盤，有2016棄選的藍營民眾，以及從宋楚瑜處迴歸的近100萬票。縱然一年的選戰磕磕絆絆，但藍營的確實現了最大程度的整合。

不過由於整體投票率的上升，韓國瑜相對於對手的差距讓這點自我救贖般的驕傲蕩然無存。和四年前的選舉相比，藍綠投票對比幾乎毫無變化，唯一的變化在於韓國瑜之所得是宋楚瑜之所失去。

許多觀察者對這個結果感到震驚與意外，這很大程度在於他們所發現的韓國瑜在最後階段所爆發出的超高人氣。造勢現場的熱絡和冰冷的民調之間形成了鮮明對比，於是人們相信這可能是一場針尖對麥芒式的對決，或者韓國瑜不會輸得很難看。

最後階段的爆發是藍營同温層在最後時刻的迴光返照，背後則隱藏着更為心酸的故事。在一次採訪中，韓國瑜坦言之所以要把造勢活動放在最後，是因為自己沒有那麼資源投放廣告。

這是事實，但並非不可預見。

一位曾在韓陣營的年輕人建議韓國瑜，留下2018年選舉的剩餘經費，成立基金會並培養韓國瑜的競選團隊，以備不時之需，但韓國瑜最終選擇將款項上交給國民黨中央。

“那個時候，他是真覺得自己會在高雄幹下去”這位年輕人這樣描述韓國瑜。

大陸一代人熟知的旺旺集團的老闆，同時也是中時媒體集團的蔡衍明，被藍營支持者視作這次敗選的頭號“戰犯”，因為蔡衍明不遺餘力地慫恿韓國瑜參與選舉。

但事實果真如此？

皇帝不會犯錯，即便有錯，也是因為身邊有奸佞小人。

進擊的青世代

就在“制憲基金會”準備首場放映會的幾個小時前，前任國民青年團團長林家興帶領一眾支持國民黨的青年包圍了正在召開中常委會議的國民黨黨部。他們高喊“老賊下台，中常道歉”的口號，要求全面革新國民黨，一度衝擊國民黨黨部大樓，掀起了國民黨青壯派逼宮的大幕。

國民黨年輕人的這份勇武既來自國民黨對青年的長期忽視，也來自台灣世代變遷的大潮。

各界普遍認為此次選舉民進黨贏下了大部分年輕人的選票，這是一場世代的選擇。選前的韓國瑜造勢的熱絡既振奮了藍營同温層，又刺激到了眾多台灣的年輕人。他們沒有辦法想象，一個只會打嘴炮的民粹型政治人物會成為台灣的領導人，特別是一位毫無誠信的領導人。這是韓國瑜的命門。本次選舉是一次沒有政見的選舉，韓國瑜拼的是個人氣質，而他的對手蔡英文則有持續從香港進行政治提款的優勢。當個人氣質遭遇到落跑高雄市的靈魂考驗時，面對思維活絡的年輕人，韓國瑜無言以對。

韓國瑜的最後總動員在禮拜四，比投票日早了兩天，這也給一度猶豫的年輕人留出了機動的時間。蔡英文在週五的造勢現場相對冷清，但在歸途上的年輕人早已汗流浹背。將近119萬的首投族和眾多年輕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助力了蔡英文衝上史上最高票。在這次有75%投票率，被高度動員的選舉呈現出了極為明顯的世代對立特徵：年輕人站在了民進黨這邊，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了韓國瑜這邊。因為政見不同而家庭破裂的新聞層出不窮：年輕人被趕出家門，父母被氣到痛哭……人們焦慮、痛苦與憂鬱。

台灣公民團體在選後立刻開展了社會撕裂的彌合工作。選後第一天，在台北六張犁某處的狹窄排練室裏，一場沒有劇本的參與式互動劇正在展開，人們聚集在一起分享着彼此在選舉中的悲歡離合。演員們用略顯笨拙但認真的表演，安撫着每一顆受傷的心。

“希望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被他人孤立。”一位演員面對座無虛席的觀眾動情地説道。

生活還要繼續，受傷的人家關係也會因為情感而被安慰，不過終究難掩老一輩的無可奈何花落去。資深知識藍趙少康在選後做了一個判斷，藍營老人家每年過世二十萬人，而青年票每年增加二十萬，而這二十萬中又有八成會投給民進黨。

這可能是歷經民主前後的老輩台灣人最後的一次總動員，邊緣化成為他們最終的宿命，台灣毋庸置疑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均貧富

在選後的一次民調中，因為香港問題而改變投票意向的佔大多數，其次是下架國民黨深藍“立委”吳思懷。縱然投票給蔡英文的理由千奇百怪，但底層邏輯盡顯與對岸交往的謹慎態度。

就在一年多前，中國大陸還是眾多台灣青年工作嚮往之地，一年之後，中國大陸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存在。很多觀察家憂心忡忡地指出817萬票將會給北京帶來強烈的“反中”信號，而蔡英文在接受BBC採訪時的“求戰”偏執，將進一步強化北京對民進黨的不信任。隨着ECFA早收清單協議的到期，台灣將絕緣在東亞各種經濟框架協議之外。

“其實我沒感覺有太大變化，我很滿意現在生活，台灣令人舒適。”一位台中的在地青年這樣説。

這其實代表了一代人的心聲。很多觀察家對台灣經濟的擔憂其實操錯了心，台灣在過去幾十年中所累積的社會財富，足夠使台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成為小富即安的社會。“小確幸”是對這種社會合理化的心理寫照。

但蛋糕早晚會吃完。

“我們當年服役的時候，上邊每次會從我們的薪水中抽數50塊，當做我們的養老金儲備，不過當時沒有任何協議，是潛規則，“一位老軍人説道，“現在為了安撫勞工，政府否認了這筆錢，並挪用於勞工的健保。”

多元社會，眾口難調。對於主政者而言，如果沒有能力把蛋糕做大時，最好的分配辦法就是人人有份。生活馬馬虎虎，整體還過得去。環顧左右，左鄰右舍皆是如此，頓時沒有了慾望與競爭的心力。死道友， 不死貧道。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台灣也相應不會有改變兩岸關係的動力。當對現世不滿，渴望拼搏的人離開台灣時，留在台灣的人們將會組成厚重的同温層，直到被強風吹散的那天。

尾聲

在韓國瑜着手應對高雄對其的市長罷免案時，台灣商場已經掛起了燈籠和春聯，播放着在大陸常見的土味過年BGM。雖然已經有了過年的佈置，但少了一些過年掃貨的狂熱。因為選舉與父母關係緊張的年輕人，陸續回到家中，用一桌團圓換來彼此體諒。城市地下道里的香港政治廣告在被清理後“春風吹又生”，最後只能被置之不理，偶然經過的路人會短暫駐足，在略微喚醒某處記憶後，便又匆匆消失在人流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