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陽光普照的地方,有人渴望陰影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2-10 17:39
電影院去不了了,院線的停滯讓本來稍露回暖跡象的影視行業又直跌寒谷。
但春節檔、情人檔的全盤傾覆,並不意味着沒有好電影看。相反,或許正因為沒有了電影票的干擾,一些大陸主流院線之外的好片子,才於我們留心之處徐徐浮現。
比如就在剛過去的2019年金馬獎上,一舉攬獲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11項提名的《陽光普照》。
《陽光普照》圍繞台北一個普通家庭展開。陳以文飾演的父親是駕校教練,媽媽是美容師,兩個上高中的兒子性格截然相反:大兒子阿豪品學兼優,單純善良,哪怕考了驚人高分,也要再度補習,只為進心儀的大學。小兒子阿和則是個鬥毆混社會的叛逆少年,影片第一幕就是從阿和與朋友砍傷了人被關進少年撫育院開始的。
犯罪類型嫁接家庭題材,而親情的枷鎖和保護、罪惡的救贖,情感於細微處激宕起的漣漪,都賦予了這部電影多層次的質感。
1
被陽光殺死的人
電影裏有一段對話,是通過陳家大兒子陳建豪之口説出的,他講述了一個“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新編。
司馬光和一羣小朋友在玩捉迷藏,當所有人都被找到以後,司馬光卻堅持:還有一個小朋友沒被找到。大家拿他沒辦法,於是開始找他口中那個不見了的小朋友,等到大家走進森林深處,看到一口大水缸,小夥伴們都很興奮,指着那個水缸説,“一定在裏面!”只有司馬光一個人很冷靜,然後他撿起一顆大石頭,砸向水缸,水缸破了,但是沒有水流出來。一個小孩蜷縮在水缸的陰暗處,表情驚惶地看着缸外。
那個小孩就是司馬光自己。
這個看似突兀的故事出現後沒多久,一直是“乖孩子”的阿豪竟然自殺了。在死前,他曾對朋友説了這麼一段話: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無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説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温暖,陽光普照。”
這段話即是電影前半段圍繞展開的主旨。
在我們熟悉的故事裏,司馬光是一個絕對正面的榜樣,他是後人們的陽光,是教科書裏的陽光,但在阿豪心中,卻未必是他自己的陽光。
阿豪講述的不是司馬光的故事,是他自己。他沒有一片可以休息的陰影,不被容許脆弱。
從小到大,大家都喜歡他,“功課好,長得好,什麼都好”,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道温暖的陽光。
光明的東西一定是好的嗎?陰暗處一定藏着魔鬼和污穢嗎?
直到阿豪自殺,他身邊也沒有人真正明白這個問題。也有很多人不知道阿豪為什麼要去死,這完全是違背“初始設定”的事。
如果每個孩子從成長開始都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性格,擁有了別人的期待,他身上就彷彿自動黏合了一個“初始設定”,心裏的想法逐漸被“人設”埋沒,甚至不被允許嶄露。
阿和也是。他從小瘦弱,孤僻,毫無攻擊力,完全不像會打架鬧事的“壞孩子”,但他不僅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和保護,反而被同齡人暴虐欺負,為了不被踩在腳下,他就只有叛逆起來去踩別人。
阿和的陰影世界被打破,他走向了叛逆的道路,成為一個少年犯。而哥哥阿豪的陰影被打破,走向的是別無選擇的死亡。
沒有人關心阿豪內心埋藏着怎樣的脆弱和乏力,沒有人關心他永遠保持陽光向上有多累。就像陳綺貞歌詞裏唱的,“我疲倦地享受着誰也無法代替的光芒,我是我一碰就碎的太陽,我熱切地希望能在消失之前得到信仰。”
從小叛逆到處惹事的弟弟陳建和則是他的反面,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就像看着自己心底那束陰暗。
就像地球有一年四季才能得到最好的生態運轉,如果只剩下空曠的赤焰,難免照得人頭暈目眩。於是,偶爾我們會想要到陰暗處休息一下,躲一躲。
畢竟,哪有人會二十四小時從間斷地明豔照人呀。
“陽光普照”,這四個字充滿了希望、温暖與生命力,令人心往神馳,電影卻以一場觸目驚心的犯罪現場開始,隨後一直沉浸在痛苦和壓抑的氣氛中,似乎映射了人這一生始於激烈的苦痛,終於悲涼的痛苦。
生活中有人離開,有人死去,無法挽回的遺憾,不可逆轉的命運,化為重重對生命的質疑、痛恨、憤怒和恐慌,壓在心頭。
如獄中的少年囚徒齊唱,“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黑夜又白晝,人生悲歡有幾何”好像唱出了陳家人綿長無奈的悲苦,生活如長河,無論洪濤還是乾涸,都會不可逆地往前走。
陽光普照之下,有人拼命想要躲藏,也有人在陰影裏拼命尋找光亮。阿豪是想躲藏的那個人,砍人的菜頭是在拼命找光的人,而迷失的阿和,才是我們平凡的大多數。
2
“一個兒子”
《陽光普照》是一部以家庭敍事為外殼的片子,自然離不開對對親子關係的討論。
台灣影視劇一向孜孜不倦對家庭關係進行審視和反思,不像日本那樣走治癒和温純道路,而是一再企圖剖開隱忍壓抑的東方社會家庭文化,如2018年改編自紀伯倫小説的台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探討了中式家庭的內在崩壞和質變,緊密而難以分割的親人間,表達愛意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陽光普照》圍繞一個家庭的分崩離析與重組,圍繞少年的成熟與和父親的和解、父親身份的責任與擔當展開。
阿豪自殺後,精神恍惚的陳父在當眾講話時忍不住反省,“我兒子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情,就是因為我當時沒有注意到,如果我當時及時注意到,就不會……”
阿豪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但他卻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瞭解他。這種挫敗感伴隨着喪子之痛,深深擊敗了這個父親。
爸媽也都不清楚,從小就瘦弱的阿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了一個叛逆的孩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上學,開始欺負別人,直到進入少管所,父親心中一直判定阿和是自己教育的失敗。
直到菜頭出現,觀眾才知道阿和是因為被黑輪欺負,想邀請菜頭和自己一起去“嚇嚇”黑輪,才不小心砍了對方的手釀成悲劇。
然而,**在少管所裏的阿和讓我們看到了他心中所想:****想要不被欺負,就只能先將對方打趴下。**但這是他的秘密,是爸媽都不知道的阿和。
不瞭解,是多數父母與孩子最大的隔閡,也是造成最多誤會與悲劇的根源。包括阿和未成年的女朋友小玉,其實小時候“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但長大之後,一起生活的家人就越來越不瞭解她了。
阿和犯事時,陳父氣急敗壞,下定決心與這個兒子斷絕關係。甚至後來阿和出獄,父子兩人的關係一度都很難進入正常狀態。
但後來,他還是因為擔心阿和再度出事,偷偷殺死了菜頭。他仰視着太陽平靜地對妻子訴説這樁事,就像躲在暗處一直默默注視着兒子的生活,用無言的、拙笨質樸的愛,守護他的孩子,哪怕手段極端。
這難免不讓人想起去年底攫獲院線票房金缽的《誤殺》,為了讓女兒無意間犯下的罪劣永絕後患,李維傑幫女兒和妻子掩飾犯罪現場,甚至將錯就錯殺把誤殺變為真殺。
可電影不是要教人為親情流下廉價的眼淚。一個家庭分崩離析,然後重組,報團取暖地去互相舔舐傷口,陽光普照之下,他們為彼此搭建起一個陰翳的庇佑。
就像導演鍾孟宏所説:
“每個家庭都有屋頂,有四根柱子,當一個柱子慢慢瓦解,第二根柱子瓦解,那這房子理所當然要倒了。家不就這個樣子嘛,常常就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一定要有人撐住。越到最後面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但至少也可以遮風避雨,那還是有一個家的樣子。”
《陽光普照》的英文片叫“A Sun”,諧音即“A Son”,就像陳父一直堅稱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小兒子阿和犯罪後,他對親朋鄰友都説,我只有“一個”兒子。在阿豪自殺後,阿和出獄,他還是隻能説,只有“一個”。
可在他心底,阿豪和阿和一直都是分割不掉的兩個兒子。從唯一變成唯一,其實他一個也沒有忘記去愛。
而父母那種無力卻又深沉的愛無疑是極其痛苦的、難以把控的,他們害怕失去孩子,甚過害怕失去自己的生命。死無可畏,活着的苦才是永生的陰暗。
原來一家人可以毫無防備就掉入深淵,然後再靠着那點以前未曾在意的那一點點情感聯結,直面灼烈卻能帶來温度的陽光。
電影末尾,阿和在散步時突然想要載着媽媽兜風,順手開了路邊一輛自行車的鎖,媽媽詫異:“你什麼時候學會這個的?”阿和説:“這個我很早就會了啦。”
阿和載着媽媽在自行車上,温暖和煦的光芒從樹葉縫隙篩落在她臉上,撫平那些憂愁和疲憊的皺紋,她的眼神慢慢被欣喜點亮,彷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温暖和情感的撫慰。
陽光殺人,亦能救人,是所以“陽光普照”含義的多面性。
3
攤開裂縫的勇氣
《陽光普照》真正能走進人心的地方,正如前文所説,是**它並沒有刻意去強調拂去陰影,撿起陽光,**而是傳達出直面崎嶇破敗人生的態度。
灼烈的眼光底下,每個人都承受着同樣的痛苦,有陰影的另一面必有陽光,人生其實不偏袒。
而生活要有裂縫,陽光才照得進來。
死亡與壓抑沒有耗盡陳家人繼續生活下去的力氣,電影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情感,才是用來彌補錯失和苦難的關鍵。
它沒有重複我們兒時聽到的《陽光總在風雨後》那樣教人走出陰影,沒有強迫人必須去和陰影和解,而是在肯定直面陰暗,直面畸形破碎的人生。
勇氣,是一部電影傳遞真誠的首要之義。
當然,調度和攝影等藝術手法運用之外,這部電影的硬傷和弊端也不是沒有。後半段敍事稍顯拖沓,想要囊括足夠多的元素,但以家庭為敍事線的講述難免顧此失彼,於是逐漸有了台灣老電影裏那種綿長復沓的節奏感。
但此片又沒有諸如《悲情城市》或《戀戀風塵》那般悠久深厚的時代印記,所以後半部分的情節稍顯拖沓、斧鑿。
阿豪的戲份在電影1/3處就隨着他的自殺匆匆結束,而他的“陰影”到底為何,卻沒有得到充分的呈現或適當的提及。
去年上映的一部國產電影——王小帥的《地久天長》,同樣傳達了直面困境,坦蕩向前的主旨。由於故事背景跨越整個改革開放時期,《地久天長》體現了被時代浪潮裹挾的無力,和被命運之手的操控的滄桑。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仍然在無法掌控的命運洪荒下,艱難而堅定地扛住生活。
《陽光普照》卻沒有這樣一種復刻宏大時代記憶的野心和基底,也不是如《比海更深》那般日系治癒的物語,而是用悲涼、冷靜而細碎的鏡頭,營造出陰影籠罩下獨立而鮮明的個體。
陳父陳以文獲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提名的同時,在另一邊貌似與本片無關的金雞獎上,王景春老師在致辭,“希望中國電影陽光普照,願所有的愛地久天長。”
或許,正如當下被低迷、悲楚和茫然籠罩的的非常時期,總要有一線信心支撐萬眾抗疫,《陽光普照》的觀影體驗並不是開朗而輕鬆的,伴隨着壓抑,黯沉,卻還是讓人想對着空無一人的觀眾席聲喊一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