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李醫生、武大教授、言論自由與倖存者偏差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20-02-10 11:49
年輕的李醫生走了,讓這場席捲全國的病毒悲劇達到了階段性高潮。“病毒威懾紀元”開始的時候,人們有太多怨氣需要傾瀉,太多情緒需要寄託,太多後悔無處安放。葬禮上是很難冷靜的,但如果冷靜下來,這是個多麼難得的觀察人間百態以及人類特性的機會。
人總有一死。有的人死了,卻讓很多人忽然詐活過來,比如銷聲匿跡多年的大V李大眼和笑蜀重回人間24小時,滔滔不絕一番又馬上消失不見。比如不是李醫生,我都不知道原來中國還有那麼多寫對聯很厲害的人——


有個老闆羣的羣聊記錄傳的很遠。一個做金融的説殺死李醫生的是病毒,不是別人,大家還是要理性。一個做瀏覽器的立刻大罵對方是SB,幾個人一起嚷嚷要退羣,還説想要大家不退羣就要道歉。我只覺得,老闆們脾氣真大,與民同怒,噴起人來比我們烏合之眾還厲害,恨不得每個毛孔都噴出“人渣”二字。

這件事的後續是,做瀏覽器的向羣主道歉並重新回到羣裏,羣主可是他的投資人啊。但是跟着他退羣的一大波人能不能回到羣裏可就不知道了。更多的普通人羣裏,當天稍有不同意見就回被踢出。踢出就踢出吧,反正也不想回去。
葬禮期間做理中客是不合時宜的,倒是非常符合《烏合之眾》裏的説法。勒龐還説,當場不要講道理,等事情過去了再説。
還是有人堅持發出不同的聲音:
一個媽媽寫給孩子:“不要忘記,警察不是壞人。”這話讓人感動,也讓人感嘆。難道內地也會像香港一樣糊塗?一篇文章説李醫生是好人,但要警惕上綱上線,警惕隱藏在悼念背後的陰謀,比如香港廢青已經組織了文宣團趁機發酵。這文章傳播較廣,又引發幾場輿論互毆,此處不多説。很多文章屬於常規動作——鼓舞大家在致敬李醫生的同時繼續奮鬥,相信國家人民一定能戰勝病毒。微博id“2049年的世界”撰文論及官僚機制強大慣性是雙刃劍,方向對了就會產生巨大效率,方向錯了就會產生嚴重拖延,也被很多人認為比較公允。還有很多人爭論李醫生是不是第一個報信者,爭論李醫生到底救了多少人……但我覺得意義不大,為什麼,後面再説。
網上謠言無數,這裏我僅圍繞小人物命運、警方責任以及大眾扮演的角色,談幾點被包括武大教授們在內知識分子們忽視的道理。
李醫生與知情者困境
小人物的悲劇令人流淚,但更深的小人物悲劇會讓人無淚可流。人們認為李醫生被辜負了,以為警方本可以不訓誡他們,讓真相自由流通。但是,如果時光倒流,李文亮就真的不會被辜負嗎?我們來推演一下——
如果那8個人沒有被領導談話,沒有被警方訓誡,疑似SRAS的消息進一步傳播,引發廣泛警惕,同時當地政府也沒有耽擱那5天,更沒有搞什麼匪夷所思的社區萬家宴,這次疫情在一開始就被控制住,沒有大爆發,於是大部分人得救了。於是大部分人都會感謝李醫生和那8個人?****?
不,如果大部分人都沒有感受到疫情,沒有感受到恐慌,日日笙歌,就不會體驗到我們現在體驗的煎熬,就根本不會去感謝誰。別忘了,就算鍾南山宣佈病毒會人傳人之後,還是有一大波人無所謂,嚷嚷着自己不怕死不戴口罩。在那個沒有爆發疫情的時空,如果有人想起那8個人來,甚至還會罵兩句,“就你們大驚小怪,害我囤積一大批口罩沒用上,假期旅行也取消了,但是沒發生什麼大事嘛。”
再糟糕一點,警方訓誡了他們,但是地方政府真的做到了“內緊外鬆”,控制住了疫情,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可能很多人就會説:造謠死全家,罰的太輕了,怎麼不關他們兩個星期?
玩過狼人殺或者殺人遊戲的都知道,無論平民還是警察角色,即使知道了誰是殺手,也很難説出口,弄不好自己反而成為懷疑對象被咔嚓掉。李醫生是有責任感的平民,有責任的平民知情者是最痛苦又無奈的,結局一般都不會太好,這就是“知情者困境”****(這是我生造的詞),這才是人類的永恆悲劇。
風雲學會的羣裏有人貼出一條微博——
【泰坦尼克號】瞭望塔上的水手看到船要撞上冰川時大喊:不好了,要撞船了!旁邊聽到的乘客説:“不要散佈負能量的東西!”,“要相信船長!”,“未經證實的話不要亂説,謠言會造成恐慌”……水手説:唯一能證實的辦法就是撞上去。結果,證實了。
很多人認為這段話是批評船長的,我看這段話實際指向了“人性”。生活和工作經驗稍豐富點的人都知道,一個羣體中總有人能提前發現問題,甚至能積極解決問題,把問題消弭於無形,不讓惡果出現。可是這樣別人就不知道原來有問題,因為沒有看到後果嘛,從而也不會感謝他,甚至覺得他多事。只有問題爆發了,大家都遭殃了,才會一個個忙着吃後悔藥。一大波人在喊“為人抱薪救火者,不可使之凍斃於風雪之中!”,但是抱薪救火者一開始都是會讓人討厭的,只有火勢大了你才可能感謝他。
基層警方與倖存者偏差
“知情人困境”的另一面就是“倖存者偏差”。舉個媒體人熟悉的例子:兩個網媒編輯,甲編輯積極幹活,一人一天簽發了二十篇稿子,還改出來50個語病或事實錯誤,但是有兩個地方改錯了。乙編輯消極怠工,一天只改了兩篇稿子,然後作為讀者還發現了甲編輯改錯的地方並且還在跟評裏張貼出來。於是領導和讀者都認為甲編輯不稱職……確實有人不稱職,但未必是甲編輯。
同樣,負責國家與社會安全的有關部門,相當於這個社會的“守夜人”,每天都在默默處理大量惡性謠言,多數處理對了,避免了社會無端恐慌與損失,但有些也會處理錯。錯了要好好檢討,但有些人因此就要求取消一切言論管理,這不是天真就是壞。果真如此的話,他們不知道要被多少惡意謠言傷害。
“倖存者偏差”這個人類常犯又不自知的錯誤,就算哲學教授也不能倖免。比如十個武大教授寫公開信要求官方不僅要道歉賠償,還要“以此為例,杜絕限制言論自由的作法”。我隨便舉個例子,1938年美國發生過一次事件,收音機節目裏説外星人來了,在當時背景下很多人相信了,引發了大逃難,闢謠的沒人相信,導致損失慘重。類似謠言如果出在中國,要是一開始官方沒管控謠言,事後這些教授們準該聯名痛罵警察沒有早點管控,浪費納税人的錢。
他們認為真理會在言論競爭中勝出。而我的朋友、經濟學者張佩問:“那麼你覺得反轉基因言論和挺轉基因言論哪個會在競爭中勝出?”很遺憾,真理往往都只能通過慘烈的事實結果勝出,可以參考《失控》裏所言:進步總是通過搖搖欲墜的慘勝實現。
有人説如果自己是當事警察,就會正確鑑定信息真偽。要知道,警方見過的各種破事太多了,就像鑑黃師比你看過的片子多得多,多數時候比我們的判斷力更強。而這一次,他們一聽見SARS,就怕引起巨大社會恐慌。如果他們事先向衞生單位求證過沒有疫情,那就很難説是警方的錯。如果警方部門是獨立判斷了8個人的言論,那就只好檢討。但我還是要引用風雲學會一位羣友的話:
“在某個真相沒有出現的時刻,各種信息紛至沓來,無法分辨真偽,基層組織也沒有那個精力分辨,對社會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統一按照謠言算。如果按照無限制的自由,完全放開,那麼與真理並行的是無數的謠言,也就意味着真理沒有了價值,社會會陷入巨大的恐慌。”
這是瞭解基層部門疾苦的人説的話。看看那張圖,基層工作者連填表都來不及。沒有他們,我們將失去最後的保護。不要忘了,在此番抗擊疫情的行動中,至今已有十多位警察勞累犧牲在崗位上,他們連解手的時間都難得,更別説上網發牢騷了。

有人説:可是疫情這麼大的事情,警方不該輕易下結論啊。再説一次,在當時並不知道嚴重。有羣友舉了股市的例子:你現在看騰訊的股票走勢,肯定後悔10年前沒有買。可是回到十年前你還是不敢買,你怎麼知道不會跌?就我自己來説,一月初聽到警方宣佈SRAS疫情是謠言的時候,心裏鬆了口氣,因為可以出遊了。等鍾南山出來説話之後,我還猶豫了好幾天,才不情不願地把本來的行程都取消掉。周邊很多朋友都是這樣猶豫的。誰願意失去家人的團聚,生意的紅火,旅行的舒適?誰不希望平平安安過個好年?人都不想聽到壞消息。
不是説警方就沒有錯。但是有很多事情要等待調查,到底哪些關鍵環節出了問題。一位風雲羣友説:“第一次專家組下了‘無明顯人傳人證據’的結論,以及1月上旬當地政府各種迷之操作,只有把這些迷之操作的鍋找準了,李醫生事件的警醒才有意義。”
負責任政府總是會遇到倖存者偏差的困境**。**政府維護社會穩定,本是一件善事。**但我們總覺得維穩維出了問題,因為有許多隱患被維穩擺平了,沒有給我們帶來災難,只是我們不知道,就只會看到維穩失敗時候的問題。**反觀美國,平時就不讓民眾指望它負責,加州洪水沒好好救援,還能説成州權不可侵犯,甲流殺人沒好好防疫,傳遍世界,反而沒多少人抨擊政府。官僚機制的困境很值得一談,不過不在本文闡釋。
餘論
最悲哀的仍然是李醫生。他還有很多名氣比他大得多的先輩。
比如馬克思就很悲催,他當年説資本主義這樣發展下去會滅亡,等於是向資本家吹哨。資本主義國家紛紛汲取警告和教訓,調整分配,緩和矛盾,沒有如期滅亡,很多人就罵馬克思説謊。伊格爾頓寫《馬克思為什麼是對的》,恰恰就拿醫生類比馬克思——醫生説你這個病不治會死,然後把你治好了,你卻懷疑醫生只是敲詐了你。中國人難道忘了報警者扁鵲見齊桓公的故事?忘了報警者華佗與曹操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説王侯傲慢,而是説即便聰明如王侯,也還是會辜負。
這一次,其實1月3日官方就公佈了措辭謹慎的消息:是不明肺炎(但不是SRAS)。同時也向美國等國家通報了疫情。可是人們只有聽到SARS才會警覺和恐慌,因為我們仍然生活在SARS的後遺症裏。雖然這次的新冠病毒看似沒有上次那麼可怕,但是其特性更復雜,引發的“踩踏”傷害巨大,可以説是SARS穿越十七載對我們進行了延時打擊。但我們無法穿越,無法讓時光倒流,只能繼續帶病生存。
餘亮 2020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