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幕下的哈爾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10 10:27

今天來信的作者彼岸家住哈爾濱,疫情爆發之嚴重,使得這座遠在中國東北方的城市也深受其害。在這段特殊時期裏,身兼母親、妻子、女兒、妹妹等多重角色的作者,漸漸發現家庭中的微妙轉變。
居家防疫,一個東北小家庭的轉變
撰文:彼岸
疫情手抄報
2 月 5 日一覺醒來,習慣性地先看疫情通報,發現本市出現確診病例小區的 10 個單元已被封閉,確診單元實行掛牌 24 小時專人值守,車輛限號出行。好在,我居住的小區暫時安全。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以冰雪聞名,今年剛入冬就大雪綿延,達到往年降雪量之最。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疫情,讓從十二月初就開始採冰、由近萬名工程建設者耗時半個多月雕琢的冰雪大世界孤獨地等待着融化。
立春過後的北方,室外仍是零下 20 度的寒冬,燦爛的陽光和供暖的室內營造出虛幻的温和,讓兒子以為冬天過去了。他説今年冬天怎麼過得這麼快,還沒去滑雪,沒去看冰雪大世界呢。在把家裏折騰得像玩具賣場之後,居家將近一週的兒子第一次表現出煩躁。
這是兒子升入一年級後的第一個寒假。從過年到現在,我們只帶兒子出了兩次門。一次去了一個朋友家,另一次去了江邊。
今年我們沒有計劃春節出行,想着年後錯過高峯期去山東大姐家看望父親,過節這段時間就先在家門口玩玩冰雪,再根據兒子寒假作業的要求,去圖書館、科技館、博物館、烈士館等地方逛一逛。
除夕夜,我們和愛人的弟弟一家三口吃年夜飯。去年小叔子就籌劃開公司,一個月前,他辭了職,投了 30 萬,和朋友合夥在大慶市賣大型重汽卡車,準備大幹一番。到了 1 月 31 號他們約定的開業時間,大慶市的確診病例呈遞增趨勢,小叔子仍然按時開了業。然而,三天之後,他只能無奈返回。整個街面就只有他一家公司開門,上哪兒做生意去?
正月初六,是兒子七週歲的陰曆生日,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裏,他長大了一歲。想着出門碰碰運氣,給兒子買個蛋糕,發現老鼎豐蛋糕店竟然開着門。生日祝福時,我只選了四個字——“健康平安”,兒子則突然改變了願望,説長大要當一個殺死病毒的超級科學家。
為了緩解兒子的煩躁情緒,2 月 2 號,我們一家三口開車去了江邊。大約是這兩天車輛較少的緣故,藍色的天空呈現出驚人的通透,江面上白雪茫茫,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戴着口罩,在江上來回走動。一個巨形的米奇老鼠雪雕調皮地遮眼望遠,50 米長滑梯已用木柵欄和鐵絲網圍住,各種冰上爬犁、雪地摩托、雪圈靜靜堆放,像一幅靜物油畫。遙遠的江對面,能看得見太陽島上掛着“雪博會”巨大的指示牌……
▲檢測出新冠病毒的鑽石公主號郵輪。圖片來源:美聯社
在此之前,雖然兒子並不完全理解疫情,但很自覺地沒有要求出門,洗手次數也變多了。看了電視上説要用酒精消毒,他自作主張地找到家裏的一瓶白酒,灑到地板上,用拖把來回拖。愛人告訴兒子不要灑了,説白酒才 30 多度,殺不了毒。兒子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我説你怎麼還在灑?兒子振振有詞:我灑了兩遍,兩個 30 多度不就夠了嗎?
兒子的寒假作業增加了疫情手抄報,要求學生們瞭解疫情防護知識。他很快就畫好了,用了網絡上一幅動畫的主題:“敬畏生命,保護自己”。左邊是一個巨大的蝙蝠,右邊是地球的一角,上面畫出一箇中國的版圖,指出武漢的位置,讓我寫上“武漢加油”,他在左上角又畫出冠狀病毒的樣子,最後又畫了一個瓶子狀的東西,告訴我這是他新研製的治療病毒的藥。
兒子讓我在指定的位置寫上對蝙蝠的簡單介紹、預防病毒的措施、我們所居住城市的確診病例等等。內容清晰而有條理,甚至還透露出一絲對新聞的敏感。
冰上輪滑課也暫停了,教練很快建了一個羣,和大家分享專業運動訓練的視頻,督促家長讓孩子堅持鍛鍊身體,增強免疫力。愛人便天天和兒子一起鍛鍊。本來年後選修的線上美術專題課改成了錄播,免費讓孩子們學習觀看。2 月 5 號,鋼琴課老師發來微信,説可以通過視頻上課,讓孩子在假期也能練琴。由此結合剛放假時我給兒子列的寒假計劃,開始慢慢理順他的居家生活。
兒子很喜歡看宮崎駿的動畫,《幽靈公主》他看得並不是很明白。但看到沒了頭部的麒麟獸失去了理智,在森林中瘋狂破壞時,兒子突然問我,是不是蝙蝠就是這樣,生氣人類吃掉它,所以才把病毒傳過來。
▲電影《幽靈公主》中的怪獸
武漢歸來的外甥
之前幾乎每年春節,我們身處不同城市的四個姐弟,都要聚集到大姐家過年,那時母親尚在。五年前母親去世,前兩年我們還奔去看望父親。兩年後,父親有了新的家庭,心懷失落的我們有了各自難言的心思,更多時候是邀請父親來家裏小住。
除夕那天,大姐在縣城的家裏錄了幾個放煙花的視頻,像往常一樣發到了我們家的羣裏,和往年不同,羣裏寂靜無聲,之前發送的各自城市疫情消息和提醒注意的話語,也都孤零零掛着,連平時的年夜飯都沒人曬了。我和小弟所在的大城市從去年開始禁炮,那時我們還跟大姐感嘆説,沒有年味了,大姐熱情地邀請我們明年都來過年,説讓我們放個夠。那時她新買的房子就裝修好了。
兒子不停地説想念大姨,無數次問我還能不能去大姨家。他一直記得 2018 年春節過後大姐、大姐姐夫和外甥樂樂一家三口來我家小住的情景。除了小時候在東北居住的大姐,當時姐夫和外甥都是第一次來東北,姐夫一直想看看真正的冰雕。只是那年,雨雲不作美,羞答答地飄了一次零星的小雪,便不肯再露臉了。但這仍然沒有影響冰城的美麗,那年,我跟着大姐去了有近五年沒有去過的冰雪大世界,也算彌補了今年的遺憾。
年後,我再給大姐打電話時,大姐突然説,他們一家三口居家隔離呢。在武漢一所大學讀研的樂樂今年剛放假回來。
大姐的家在魯西南的一個小縣城,那是著名的大蒜之鄉,也是我父母的老家。樂樂 1 月 16 號從武漢乘坐高鐵返家。那時一切都如往常,樂樂所在的大學也無任何異樣。他只記得大約元旦前後在微博上看到了武漢華南海鮮市場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僅此而已。
1 月 20 號,大姐看到縣裏發佈的“新冠病毒”注意事項,也只是説發現武漢外來人員有發熱咳嗽症狀的及時上報。那時樂樂已回家多天,並沒有任何不適,大姐於是叮囑他不要隨便外出。
▲疫情蔓延全國,在中國西南部昆明,工作人員正在為一座火車站消毒。圖片來源:路透社
“轟炸”似的訪查電話是從大年初一的下午開始的。之後每天,樂樂都會接到來自疾控中心、公安局、派出所、街道社區輪番的查問,內容包括:姓名、身份信息、行程、交通工具、家中人口、父母工作單位、回來後去了哪裏、身體狀況、發現發熱情況要及時去醫院等等。從上午到中午再到晚上,他平均每天要接四五個這樣的電話,而且每天的電話都會反覆地問同樣的問題。甚至同樣的部門,每天打電話的卻不是同一個人。樂樂説昨天都已經回答過了,電話裏卻説,今天表上的問題就要求這麼問。
樂樂在回答了三四天這樣的問話後,一天早上醒來,忽然嗓子不舒服,但體温正常。他緊張起來,到了第二天就説不出話了。大姐安慰他説應該是上火了,扁桃體發炎。吃了蒲地藍之後,樂樂嗓子好了些,接着又開始口腔潰瘍。
大姐夫是近年開展的“駐村第一書記”下派幹部。他們從去年開始“包鄉”,本來初二初三就要下村,現在也只能在家。在居家隔離的時候,大姐也要不時地關注自己“包村”的狀況,大姐説,從 1 月 29 日開始,農村就封村了,各個入村路口都設置了疫情防控檢查站。
開始,家裏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擔心和緊張。大姐每天給樂樂測體温。但看着疫情人數不斷增加,大姐也有點沉不住氣,在 1 月 27 號打電話給樂樂奶奶。其他人沒事,就樂樂奶奶感冒了,有點咳嗽,不發燒,吃着感冒藥。樂樂奶奶有嚴重的高血壓,時不時就説發暈迷糊。過了兩天,樂樂奶奶主動打來電話,説感冒好了。
我問父親怎麼樣,大姐突然來了氣,説你可別提咱爸了。
1 月 24 號下午,大姐要帶父親去老家給祖父母和母親上墳,讓父親戴口罩,父親固執地不肯戴。那時候老家農村大多數人都戴上了口罩,但大家都習慣了扎堆,仍帶着迎接新年的滿面喜氣,在大街上抄着手拉家常。我還得知,父親竟然在年前不聲不響地去了鄰近的縣城,參加一個親戚的 90 大壽,大年初二還出去打了麻將。大姐批評父親,你這叫盲目自信。下午,父親説有點咳嗽,這才害怕了,老實待在家裏吃藥,好在並無大恙。晚上,家人羣裏,父親第一次發了一條疫情消息。
2 月 2 號,我再次詢問大姐情況,大姐説樂樂算是過了潛伏期,她和姐夫也去上班了,然而下午又被告知還要觀察幾天,不能去鄉鎮,這兩天輪流在單位值班。雖然那時他們縣城並沒有一例確診病例,但已經封城,因為鄰縣有了病例。
第一次給大姐打電話時,大姐就很樂觀,她相信兒子的抵抗力,説不能病毒沒打敗,自己先垮了。後來,她竟然拿出了十多年都沒再上手的十字繡圖樣。發到朋友圈的視頻裏,她正埋頭一針一針,繡得堅韌而有耐心。
大姐性格開朗,一直以來,在我們姐弟四人中,她都是個女強人,就像家長一樣。平時有了煩心事,我也習慣向大姐傾訴,聽到大姐樂觀堅強的話語,彷彿心靈又充滿了電,強壯到足以抵擋新的煩擾。
爺爺奶奶在世時,父親母親還沒有回老家,都是大姐每週縣城農村兩邊跑地照顧他們。後來,生病的母親、退休的父親,兩人的衣食住行也都是大姐在打理。每個週末,大姐買好的各種吃食堆滿了母親家的冰箱。後來母親癱瘓在牀,輾轉各個醫院,全是大姐一人操辦。
母親去世的那年,大姐送父親回東北探望。從我這裏走的那天早上,我在窗台上看着大姐的背影,突然間淚流滿面,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母親去了,大姐就是另一個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