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獄的第六天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11 09:37

母親在服滿十年刑期後終於出獄歸家,不料又趕上疫情爆發。將這兩者同時消化、融入自己的生活着實不易。這樣戲劇性的故事,就發生在今天的來信者半臉身上。分離、重逢、悲劇、喜劇、恐懼、快樂,時刻在我們的身上上演。將它們打碎、糅合,調劑出平淡,就是生活。
母女二人的島
撰文:半臉
媽回來的第六天,我睡到中午醒來。前一夜在屋裏熬夜,其實也未能寫出多少字。我接上她後,五天幾無獨處。疫情當前,IPTV 的維修人員電話指揮我連好機器,她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靳東主演並出品的《精英律師》。這部劇並不是 19 年爆款,但她看得入迷。在電視連好之前,我打開筆記本播放了劇。我説,你可以坐哪舒服點看。媽説,不用。就這樣很好。電腦於是被擺成電視機樣,離她總會有半米距離。她看得剋制,看了三集便會停止。
這是她出獄的第六天,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在教她煤氣灶的使用方式後,燒菜時泄出來的氣炸了一次。我説,所以閥一定要開的小一點。她説,現在這得多少錢。我説,一千多吧,但也得等到師傅。電飯鍋她已煮出了三鍋飯。她説,真可怕。便不再觸碰煤氣閥。吃飯時她講,打飯時那人多缺德麼你知道麼,把丸子都撈走了,後面一個人就只能分一個。就這樣的丸子。她手指比劃出個圈。我問,那隊長不知道麼。又問菜鹹麼,我其實加了兩遍鹽。她説剛剛好。那隊長不知道,知道不就完了麼。
還有些時候,她説的很快。那裏的生活你根本無法想象。重音在根本,她握着東西在空中點了兩下。在她的説速裏,事件接連爆裂,語調卻像是介紹路上奇景。我則點頭將話題引到別處。我説姥姥吃蒸雞蛋糕時不要香油。拌黃瓜時要欻成絲。在胃口好的時候,梭蟹肥時放薑絲蒸過,她能吃三隻。我手機裏其實有照片,裏面的姥越來越瘦,表情漸如陷茫然的夢裏。我也可能困惑,沒有把照片一一展示的魄力。
這畢竟是十年刑期,回望本身就是一項大工程。在接她回家前,我跟發小開口,我怕人被剝奪了快樂的能力。類似的矯情念頭有如荊棘。我在荊棘叢中看天空大小。發小回復得慎重又聰明。説,這個能否愉快的權利應該交給她。我有點憤怒,但也怒無所指。接人的前夜,該城大霧。酒店旁破敗的舊日大舞廳,就像是一顆塵封了十多年的心臟。凌晨看時依舊灰暗。霧氣、鬧市與疏離,我沒時間細加琢磨。整夜怕酒店靜鬼。凌晨我緊緊戴着口罩,拎衣服走着,卻看到一片南歸的大鳥,靜靜地互引,飛過監區上方。……接上媽後,離開法務的警車,我們走往火車站,廣場上她腳步飄忽,確是一條詭異的直線。我拉她新穿的棉服衣角,偶爾胳膊肘碰撞。我有點尷尬,像一根導航,字正腔圓地給她講事物的變化。
重重變化正被悄然定格。彼時疫情已成實時熱搜。我遞交衣服時塞了醫用口罩,但她沒有收到。後又拿出新的叮囑她戴好。她聽了建議,別耳朵時手微微地抖。車站人流密集,亦是省城中轉大站。站內並無預防提示,有許多孩子毫無防護。我説,武漢封城了。能聽到鄰座也在議論疫情。一切都尚不明確。媽點點頭。這之後六天,我看到了三篇該站停靠的火車急尋報道。腦中便不斷回想路線場景,是否有咳嗽的人離我們過近,他們誰可能攜帶病毒?根本無從確定。候車時對座男人猛咳了起來,明明隔着幾米。但我説,我們起來排隊吧。便帶媽走到靠牆一側,告訴她人工閘口和自動的區別。我在焦慮這些時,媽坐在電腦前看劇。每一集她都似乎看過,但又都未能看完。她説,突然就給你停了,就是不讓你看完。而她們端正地坐着,也不能串到別的房去。後來有人告訴她,現在網上就能找着,看什麼都有。後入監的人推薦了部電影。她説,那電視劇能找出來,她一定要反覆看了。
到家後沒多久,夜裏我有了感冒症狀。鼻腔略有不適,瞬間就恐懼起來。推了朋友的飯局。對方也很警惕,發來很忙以後再見的表情。我自覺老實在家,時時關注全國防疫,不斷翻刷朋友圈和各門户網站。財新,央視,丁香園,查看肺炎症狀。覺得脱軌般的不現實。而媽收拾起故去的姥姥的房間,像活在另一軌道里。她很振奮,也很愉快。她扔掉庫存無用的舊物,不時拿起一樣東西,笑眯眯地説物的來歷。怎麼會保存的這麼好,她説。我則轉述疫情,説這病就像當年廣東的 SARS。那時電視還沒通好,她接受着我説的消息。SARS 時她去看望某得過病的大姐,他們都不敢上樓,就她敢上去。她記得當年的鐘南山。路邊有一家藥廠曾起死回生。很快,舊物攤滿房間。它們只在款式和成色上顯出年輪,她有如探險。將屋子佈置成雨林。
探險時時發生。我們下火車轉了地鐵,走回街區時,媽説,其實沒什麼變化嘛,還以為真翻天覆地,她們説變化老大了。我説,主要還是網絡,你看不到的部分。她説是。年三十時,五福要開獎了,我請她來點擊。回答她紅包最大有過多少。媽站起來,彎身伸出食指,另一手接過手機。我也站起來了,看她點出 3.08 元。我説,還不錯,以後這可能就是過年傳統了。我們聽主持人互動廣告。她説,那馬雲是很厲害。我嗯了一聲。後來她説錯應用名字。但電視劇的演員,她記得比我清楚。
我不知道馬雲能解釋幾年的時代。媽收拾起了家。我們基本哪兒也沒去。更不曾出門遠逛,去看看這城的變化。第六天中午,我晚睡起來,看到桌布換成她找出的舊布料,手寫本整體被移。我唉了一聲,你收拾桌子,看這些本子了麼?問的已經小心。媽站在客廳另一頭,穿着找出的舊塑料圍裙。沒有啊,她説,我知道你的毛病,你燈亮着我都沒進去給你關。我説,這些本子真的不能看,誰都沒法給看。她説,你怎麼這麼不信任人呢,我是你媽,再説了看了又能怎麼樣呢。我説,真的不行。
我們就這麼爭執了起來。我有些無力,這無力感無法溯源。監區,落葉,墜落的大鳥。最後我出了家門,走之前給她重新連好電視網線。我説我會回來做晚飯,她沒再出聲。這城我熟,卻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這時還沒強調要洗手的事。走進商場,迎面還有人互相避讓。坐下後,我看到一對情侶戴着口罩大笑。而店員也戴着口罩温和講話。另一在整理筆記的顧客與我隔着。她專注而認真。就是這店裏寥寥可觀的人。彼時還有這種場面,延續着原本生活的面貌。我有點想哭。但哭的莫名其妙,是感動於自己出門後的發現,還是可憐這份無力可為?我給某篇武漢日記留了言——我們的恐懼也無法遮擋的深刻快樂是什麼?
往內自觀,我太害怕了。
我一想到要解釋這十年,就覺得疲累。它們已然過去。但卻在彼刻變成攻擊我的戰場。那裏原本早已焦荒。我看着凌亂又色澤大變的客廳,曾想也許是我的旁觀,而讓那十年時光在翻出的舊物上還魂。它們——蜕皮的深色塊料,不明年代的帽子,過保質期的美妝用品,停用的紙張書本電器,並不是什麼温馨的回憶載體,而只是被棄用十年的塵封物件,無辜又蠻橫地攤開。要以其價值,覆蓋着屋內十年生活的平淡。亂出了一片失控叢林。它們該慢慢地來。
媽指責我不信任人,是不是就因為我態度不好所以表親們沒來,甚至對姥是不是就這個態度,也不用寫了,寫的東西有人看麼,人品不行還做什麼。我反駁了幾句,這十年還不夠證明麼。
我們都有些歇斯底里。或者是我錯了,前幾天的平和不過遮掩。像覆蓋了東北的白雪,但還沒完全滲入土地。我接她回來,疫情當前,不知該向哪主動,釋放我們對生活的期待。衝突暴露的不是智力問題,而是情感。而媽坐在黃色布藝沙發上,用舊而做工精細的棉衣捂到脖子,轉過頭去,彆扭的像暴君入魂的孩子。我靠着掛衣服的鐵桿。真實的意圖一時無法傳達,所説的為誤解添加砝碼。
我們就這麼開始了生活。早有一個無法名狀的表達之躍困擾着我。我説不出來。原本就已十年的中空,有很實在的修補要做。第七天上午,我們又就信任與否爭執了幾句。我請出長輩來勸,媽卻沒有説話……最後我決定放手,就算她判斷我是個壞人也不再解釋。給她尊重與自由。媽繼續收拾着屋子,出門買菜。我來做飯,算是又恢復了平和。她看起電視新聞,跟我講報道內容。她出門看到,賣東西的誰誰説可能要封城,方便麪都要限購六包了。她也緊張起來,不再讓我出門。我有時候待累了,説要回屋靜靜,她説你去,自己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媽和曾經的獄友聯繫,對方待她很好,分過食物給她。那阿姨現正在家帶孩子,也哪都不去了。媽學給我,你知道她們怎麼分雞腿麼?就那麼一小絲兒。她們煲起電話粥,聊疫情和微信,她沒提“我女兒”這三個字。後來等她電話起頭就説到我,我想,應該是真沒問題了。
就像是在一處荒島上再次相逢。而互為慌亂與忐忑。我則在荒島上習住太久,重又遇到有心同住的人類。她説她是我媽媽,而我徒生一種窘迫與自責。
家裏的掛鐘安了電池,指的時間累日延遲。安電池之時,媽整理起倉庫樣的書房,兩隻腿快速地動着。她看到什麼,便穿上試試。説,你看這個多好,真不用買不是麼。我説,不用那麼着急,慢慢來。要不一時也沒事情做。屋內捱不住時間,電器門窗各有問題。大風襲捲的某夜,壞損的貼膠拉門總被風頂開,我於是貼上一大塊深灰色牆紙。看來格外顯眼。如今時間特殊,一時也找不到師傅。媽看了會兒電視,便回了屋裏。我翻着手機,又接受了一輪信息掃蕩。一時激憤也發了條狀態,發現並無人關心。或者他們看了,只是彼此沉默。我想起了媽,於是又從牀上坐起,走過那報慢時間的鐘。我説,你這麼早……話沒説完,聽到歇燈的屋內,已響起短重的鼾聲。
後記(第六日之後)
媽坐在客廳,託手忍受夜晚襲擊的腮腫疼痛,常是不發一言。除非我問她,或她想起了什麼的喊我小名。然而客廳偏冷,停了暖氣繳費的夜越發涼起。媽卻不要電熱毯。電視機的色差調過後,媽笑説,終於可以看見他們的眼睛了。吃過藥,她好了些。我則穿着長褲棉衣,夜晚在屋裏打字。習慣這有如洞穴一樣的生活。那麼誘惑我們的燭光會是什麼。媽上午趕着市場允許營業的時間買菜,被催趕時匆匆收尾,像母獸叼回入洞的食物。又特別説起某賣菜的阿姨很好。我則期盼安全感能在這一餐一飯中架構起來。隔了三天出門,再次走近商圈,過於靜空的道路或者雙層布口罩的壓抑,讓我覺得眩暈。貨架上的商品幾無人動,甚至許多亮燈的商家並無任何活人。有一些毛絨的掛件依舊可愛,卻令人想到它們已是有了污名的商品。到家後,我用滴露兑水擦拭書包、外套、手機和公交卡。媽反覆問,外面是不是可冷了。我也反覆回答,不冷,就是呼吸太難了。
後來日子似乎漸入平淡。我晚睡晚起,醒來邊做午飯邊聽財新。偶爾焦慮與疲乏侵襲,積壓到晚上,便無法輕易入睡。誰能想到現在這一切的發生?間或覺得這狀況有些可憐。比起它緩慢生長的速度,摧毀則如久埋而噴湧的岩漿。……有太多事情無法彌補。只能先看向它的久破不堪。十五這天,媽出門,買回了許多菜。一袋五元的海菜,我説她買錯了。她隨後説我菜做的不行。又説,是紅燒做得太好,其他就一般了。沒多久我看到羣聊消息,朋友提醒近處有確診病例。我身體正覺得不適。查清消息後,我記下要交代的幾句話。想到媽可能比我更怯於面對這一切,便決心振奮。並沒有更優的解來度化這一切。只有成熟的面對,與深刻的快樂。我信任深刻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