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一個普通車主的千里救援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2-12 15:19
個體救援,也是新冠肺炎疫情的重要救援力量,從農民工到退伍軍人,他們以杯水嘗試滅熄瘟疫之火,很多人甚至都沒有留下姓名。大年初五,私家車主雷鵬駕車16小時急行1100公里,直抵武漢,成為了一名救援志願者。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548****個故事
故事時間:2020年
故事地點:武漢
夜裏23點29分,高速公路空蕩如時空隧道,遠處燈光鬼火一般地忽閃,雷鵬打開車內音響,一首首連放Beyond,給自己壯勢。1月27日傍晚,他從河北保定出發,準備跨越3個省,自駕1100公里到武漢。此時車子已駛出400公里,遇到的車還不到30輛。路途過於冷清,對將要抵達的前方,這個47歲的男人產生了不寒而慄的感覺。
雷鵬是硬着頭皮上路的。臨要出門,他才在飯桌上吐露,自己要去疫區當志願者。父親怒斥他一意孤行,母親直接給正在孃家照料老人的兒媳婦撥去電話,讓她趕快勸勸雷鵬。
勸説和呵斥都不會起到任何作用,雷鵬早就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裳、一台相機、不多的現金。前夜,他還特意早早睡下,保證第二天有充沛的體力。
自1月22日,睡前看疫情地圖成了雷鵬的習慣。雷鵬祖籍在湖北黃岡浠水縣,常開車到湖北探親訪友,疫情地圖上深淺不一的紅色斑塊,於他而言,則是一條條有具體印象的、熟悉的街道。不斷上漲的新增病例看得他心裏發慌,除夕剛過,黃岡老家的醫院也開始緊急求援,雷鵬瞬時坐不住了。在網上,他以“湖北 志願者”為關鍵詞檢索,將搜尋到的志願者組織逐個聯繫了一遍。
因湖北各市封城封路,異地誌願者難以通行,雷鵬發出的消息均無後文。1月26日,終於有人與他聯絡,同意接收異地誌願者。對方發來一張印有武漢紅十字會標識的通行證照片,告訴雷鵬,如路上遇到通行問題,可隨時打電話,他們會幫忙溝通。
那幾天,雷鵬接收到的疫情信息是蕪雜的,而這個拋來橄欖枝的組織正被卷在輿情中心,網友各有説法,真相掖掖藏藏。雷鵬打算主動求索,他相信,要親眼見證,才能在謠言漫天飛的信息網中抓住最真實的東西。
年輕時雷鵬當過炮兵,一九九八年張北地震,他想去救援,因部隊有其他指令未能前行。這一次,他決心抓住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到疫區前線去。
這趟行程原本有個同伴。雷鵬開寶駿車,聽説自己要去武漢疫區做志願者,寶駿車友會的一個哥們與他約定同行。但因哥們的家人強烈反對,最終,二人出征變成他獨自上路。
次日中午,車子駛進武漢蔡甸區,被交警攔下了。幾番磋商,交警得知雷鵬是從河北跑來做志願者的,説了一堆感謝的話,但無論什麼理由,就是不準過。大概是為了回報雷鵬的善意,站在一旁觀望的陌生人拉住雷鵬,悄悄給他指了另一條未設關卡的路徑。
夜行時的人煙寥落,雷鵬只感到新奇,凌晨1點他路過黃河畔,還興奮地拍了段視頻發到朋友圈。現在,眼前超現實的情景讓他有些害怕了。若非親身體驗,他絕不會相信這是在武漢的主幹道上奔馳,進入市區、停車、與志願者組織接應,整個過程,所見行人也不過百人。
圖 | 武漢街頭,清潔工正戴着口罩掃地
到了志願者的工作據點,雷鵬想先在周邊找個便宜的小賓館安頓下來,隨即發現,任何規模的賓館、酒店均不接待外地人。昔日人頭攢動的商業街這會兒靜得詭異,沿街的商鋪都緊閉着捲簾門,整條街,只有一家早餐店還開着。
迅速蔓延開來的病毒,好似按動了某個開關,將這座千萬級人口的都市變成另一座城,蕭條又陌生。
抵達武漢的第一晚,沒尋到住處的雷鵬乾脆待在志願者休息室,陪幾名志願者值了個夜班。隔天,組織裏一個叫蕭蕭的女孩,幫忙聯繫到武昌區的一家青年公寓。老闆説,可以免費為從外地趕來的志願者提供10間住房,直至疫情結束。
拉着行李搬到暫時的居所,脱下鞋襪,雷鵬被自己的腳臭燻得頭疼。他已經兩天沒脱鞋了。
圖 | 工作間隙,雷鵬在吃盒飯
雷鵬被分配至物資組,負責裝卸貨物,清點登記。不到9點,一撥撥運送物資的車接踵而至,將臨時改為倉庫的辦公大廳填滿又搬空。傍晚未過,雷鵬就見到近十種不同類型的車輛,消防車、救護車、城管巡邏車、政府公務車、卡車,還有一輛噴着“武裝押運”字樣的運鈔車,裝了滿車散件口罩離去。
新鮮、興奮的感覺很快替代了慌亂,每見到新的車型,雷鵬就會拍視頻和照片發到車友會的羣裏。
車友們看到雷鵬發來的視頻,調侃説,來到武漢後,雷鵬突然從一個噴子變成了正能量的傳播者。只是未加入志願者車隊,雷鵬的愛車“大白”沒機會出風頭了。
其實相比車,雷鵬更在意坐在駕駛室裏那些赤誠的司機。一位司機從江蘇徐州出發,開了12小時的車,送來幾百箱防疫物資,自己卻只戴着一層薄薄的一次性口罩。還有位熱心的武漢市民,看到志願者們裸手搬運物資,送來了一千雙勞保手套、兩箱護手霜。
僅一天,物資登記薄寫了滿滿數頁,大大小小的紙箱從各地運來,最遠的來自大阪、京都、神户,甚至有人遠隔千里寄來一箱方便麪。雷鵬覺得這絕非戲謔,而是發自內心對同胞的關心。
圖 | 捐助物資從全國各地湧來
但並非所有志願者都能收穫理解。幫忙雷鵬聯繫住處的女孩蕭蕭,出門時看到樓道里一個女人沒戴口罩,上前勸説了幾句。沒想到,那女人正處於產後抑鬱,趁蕭蕭不備,突然伸手襲擊,把蕭蕭的脖子打傷了。
蕭蕭是家中獨女,因先天性血管狹窄被急救過兩次,母親一直不同意她來當志願者。得知女兒受傷,母親一下子急了,撂下狠話,若蕭蕭再不回家,就與她斷絕母子關係。次日,蕭蕭帶着脖子上的傷,照常來值班,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符合醫用條件的N95口罩僅佔物資的5%,各個醫院想盡辦法,爭取拉回更多物資。但受捐要造冊,分發要登記,領取要簽收,每件物資都要經過負責分發的主任確認。程序繁複,按需分配是個繁難的活,前來領取物資的人員感到不滿,頻生口角。接連幾天,不斷有人在網上怒斥紅十字辦事不妥,志願者們也順帶捱了罵。
一位志願者差點因此失去愛情。女友覺得他在的組織不光彩,連發數條微信,叫他回家。這個小夥子傷心了好幾天,把聊天截圖發到志願者羣,向羣裏的夥伴尋求安慰。輿情矛頭所指之處確實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雷鵬心裏清楚,但此時,疫情攥緊人心,從走進疫區的那刻,他就已不想再追究困局是如何造成的,只想和被病毒擊中的武漢市民同仇敵愾,儘量抵禦疫情的擴散,絕不能與鄰為壑。
閒時,小夥子跟志願者們説,自己來這,就是為了給武漢人民搬貨,什麼都不想,就想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搬運工具。
隨着組織的運維模式漸入正軌,臨時倉庫即將被取消,物資悉數搬進總倉庫。志願者們重新分了班次,每班在崗人數少了大半。
夜裏23點半,雷鵬同值班的幾名志願者將最後一批零散物資搬上貨車,臨時擺放物資的大廳徹底空了。
雷鵬有些失落,貨搬空了,意味着自己就快沒有用武之地,這個時候,再想回河北也不太現實。他趴到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煙。
凌晨1點,又有悲傷的消息傳來,志願者小胖的爺爺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因醫院缺牀位,無法收治,只能在家隔離觀察。小胖是物資組年紀最小的志願者,剛滿19歲,作為爺爺的密切接觸者,他也必須在家隔離。
次日,雷鵬發現志願者辦公處附近的街上,居然有家麪館開張了。老闆説,自己也是沒法子,不營業就沒得錢賺,房租要照付,年前囤的食材也要消化。但開張吧,家人又埋怨自己鋌而走險,一天打好幾通電話。
營業,不營業,兩種選擇都是為了保命。想到這一點,雷鵬感到一種比苦難還深層的悲涼。後來幾天,這家麪館成了他最常光顧的地方。
圖 | 穿着防護服的醫護人員
有天去送貨,雷鵬連續兩次經過長江二橋,都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距欄杆不到50公分處,神情恍惚地比劃着什麼。男子對面圍着幾名警察,正緊張地同他對峙着。
當時天氣陰冷,微有冷風,雷鵬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男子因動作幅度過大落入危險。同行的志願者説,這可能又是個崩潰的人。
工作清閒後,雷鵬總覺得心裏不安。他認為自己白白住着免費公寓,每天領盒飯,是在佔用組織的資源。他主動向主任提出:“不行的話,要不我就找找別的地兒吧?”主任安慰他別急,疫情尚處爬坡期,以後有的是活要安排。
次日,主任帶雷鵬和小蓋開車去了趟嘉魚縣。唐山捐贈了一罐車酒精,化工倉庫沒有分裝能力,他們緊急聯絡到嘉魚縣一家可以分裝的工廠。特殊時期,高速路線導航失靈,車子在省道上胡開了大半天。
圖 | 嘉魚縣的高速路口已被封禁
這天武漢下了雨,雷鵬全速開車,捲起一片泥湯。途中,又遇到大量土堆和隔離墩,車和人都困在了雨裏。雷鵬故意站在車外,任雨水打濕外套,期望將這種感覺記得更深、更久一些。他想起1997年7月1日,24歲的自己在連隊哨位上站崗,國歌奏響,心底湧起的自豪感和當下很類似。
為限制百姓出行,嘉魚縣將多處路口的紅綠燈都設成了紅燈。闖一個紅燈要扣6分,為順利運取物資,雷鵬也沒數自己闖了多少個。20噸酒精,對此時的武漢如降甘露,雷鵬想,這分扣得很值當。
有幾個晝夜,雷鵬是有些憂心的。新聞裏説,新型肺炎的致死率不高,但他身邊不斷有志願者的家屬、朋友被感染,令他深感無助。有的剛剛確診兩天,還未來得及接受治療,便不幸去世了。
在家隔離後,小胖開始每天與謠言作鬥爭,每看到一條有關疫情的新消息,就發到志願者羣,問:“到底是真的假的?”
爺爺確診後沒多久,小胖的奶奶、姑姑也先後被確診,家人分別被安置到不同的地方進行隔離。小胖心情頹喪,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好消毒工作,將病毒帶給了家人,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羣內的老哥老姐紛紛出來勸解,只要手上沒活,就不間斷地給小胖發些積極的消息,將羣內氛圍調動得很輕鬆。物資組組長承諾,疫情結束後,要請大家喝酒、擼串,再去長江大橋走一走。
2月4日下午,雷鵬和幾位志願者驅車前往武漢客廳,幫忙搭建“方艙醫院”。抵達時,門口停着幾輛巨型貨車,走進武漢客廳C館,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要拼裝的牀架、牀板,都是軍隊倉庫直接拉來的高低牀,數了數,大概能安置4、500例病人。
第二天,雷鵬又跑到高速路口,接應工信部派給火神山醫院的救護車。警戒線在距火神山工地很遠的地方就拉起來了,工作人員用車在工地外列隊,形成幾公里的車龍。無法抵近神秘的火神山,雷鵬便使用航拍器,給自己和車子在工地外圍遠遠地合了個影。
圖 | 雷鵬在火神山醫院外圍
因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艙醫院的搭建,物資組重新忙碌起來,不斷有新的志願者加入。其中一位新朋友是個天津老哥,為順利抵達武漢,他先是坐火車到湖南嶽陽臨湘,在臨湘買了輛自行車,整整騎行了兩天。
老哥的故事精彩得像公路片,讓雷鵬堅定了守在武漢的信念,越是身處危城,越要提高生命活力,好能迎接疫情過後簇新閃亮的武漢。
元宵夜裏,雷鵬開車同蕭蕭、小蓋去了黃鶴樓。某年春節,熱愛攝影的他特意來拍黃鶴樓,那時視線可及處,遊客都排着長隊。這晚,黃鶴樓花燈如晝,但無論從哪個角度拍,畫面裏都沒有人影。雷鵬向來討厭景區人多,現在卻特別懷念擠在人堆裏拍照的感覺。
圖 | 雷鵬鏡頭下的武漢夜景
雷鵬問蕭蕭,疫情結束後最想做什麼。蕭蕭哽咽着,説想在自家小區裏走一圈,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鄰居了。
雷鵬酸了酸鼻子。這個瘦弱的小姑娘總喜歡把責任扛在自己身上。上午,他和蕭蕭、小蓋一起去武漢肺科醫院送14支免疫球蛋白,蕭蕭翻箱倒櫃地找出三副護目鏡,叮囑倆個爺們做好防護,到了醫院門口,卻不准他們下車,執意自己去送藥。
隔着車窗,雷鵬瞧見醫護人員遠遠地招手,示意蕭蕭把藥放在地上,自己再過去拿,臨告別,又突然雙手合十,頷首致謝。
這天,武漢的天氣由陰轉晴。早上起牀的時候,雷鵬看到,明媚豔陽下,樓下的老人正在自家陽台上晾曬花被子,沒有戴口罩。
雷鵬想,等疫情過去,他要和大家一起摘下口罩,充分品嚐新鮮空氣的滋味。
*文中圖片均為雷鵬提供
撰文 | 劉妍
- END -
疫情緊急,舉國齊動。真故會在“一起抗疫”專欄裏,記錄下不同人在這段特殊時期的努力。每一絲力量,都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