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擬現實裏，復活女兒的母親_風聞

不思念你，但愛你。

人死不能復生。

但如果已經離去的人重新站在你的眼前，聲音依舊，相貌依舊，並笑着向你伸出雙手時，你是否能夠回以擁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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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sung是一個擁有三個孩子的韓國母親。

兒子今年十五歲了，進入青春期後，和兩個妹妹的相處開始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並沒有因此懈怠自己身為哥哥的職責，只五六歲的小妹正是貪睡的年紀，而他則會毫不留情地一抱枕把她砸起牀。

年紀稍小一些的大女兒只比哥哥少兩歲，卻要更加爭強好勝。不僅是和小妹搶手機吵鬧毫不含糊，即便是和媽媽在一起，也總想要分出個高低。

照顧孩子這麼多年，Ji-sung磨練出一身不差的廚藝。看着他們在餐桌前端着碗嬉笑打鬧，她每次想要出聲教訓，卻終究板不住臉。

和孩子們相處的時光大多都温馨美好，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揚，但也不完全是這樣。在開車接送孩子上學，不經意抬頭看到天上的雲的時候，在給孩子疊衣服的時候，在把頭貼到小女兒小小的身體上的時候，很多很多像這樣的時候，Ji-sung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過早和她告別的小姑娘。

按照輩分來説，Nayeon是Ji-sung的次女。2016年，在罹患白血病後，年僅7歲的她沒能撐住幾個月，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個小姑娘是如此惹人憐愛，以至於她留下的痕跡是如此難以磨滅。Ji-sung把她的名字和生日紋在手臂上，把她的小搓骨灰裝進骨灰項鍊日夜戴在頸前，就好像她還在自己身邊一樣。但Ji-sung也知道，那個小生命確確實實是離開了，她再難在夢以外的地方見到這個常掛着笑容的小天使——直到去年韓國文化廣播公司MBC找上門來。

正在換牙的Nayeon

他們為Ji-sung帶來了一個機會，一個與病逝的女兒再見一面的機會。在徵得Ji-sung的同意之後，MBC聯繫到一家VR技術團隊，耗時8個月後，他們終於將一場跨越生死的重逢帶進了現實，或者説虛擬現實。

為了儘可能還原出Nayeon的聲音，他們以早先拍攝的家庭視頻中Nayeon的聲音為基礎，又請來五名同齡孩子分別錄製了800多條錄音作為補充。

為了讓Nayeon的形象更逼真，他們不僅細心打磨Nayeon的五官，還要求動作捕捉演員多多益善地學習Nayeon的特有肢體語言——Ji-sung珍藏有大量Nayeon的照片和視頻，這為VR技術團隊模擬出更真實的“Nayeon”提供了方便。

2020年的2月6日，MBC電視台播出的特別紀錄片《遇見你》中，熬過漫長的等待，戴上VR眼鏡和觸控手套，站在節目組搭建好的綠幕區，一隻白蝴蝶翩翩落下，Ji-sung做好了準備，要去見她永遠留在七歲的女兒。

2

場景在一處户外森林公園展開。

戴上VR眼鏡之前，面對鏡頭，Ji-sung曾表示“沒事的，只是想再和她見一面”，但當Nayeon的身影跳躍着來到她的眼前時，她的聲音還是在第一時間顫抖了起來。

——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我？我一直都在……

——媽媽，你有想我嗎？

——每天每天都想。

——媽媽，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我的Nayeon，Nayeon……你過得好嗎？媽媽一直在想你。Nayeon過得好嗎？我的Nayeon，媽媽想抱一下Nayeon，媽媽一直想跟你再見一次。

——媽媽，媽媽我可愛嗎？

——我的Nayeon是最可愛的……

想再抱你一次。

Nayeon穿着漂亮的紫色連衣裙和她最愛的綠色涼鞋，斜挎一個粉紅的小包，面向媽媽時眉眼間滿是笑意。而在另一邊，一滴滴淚水從黑色的、包裹嚴實的VR眼鏡中擠出，啪嗒啪嗒落在腳下綠色的幕布上。

Ji-sung伸出手想要抱抱女兒，但Nayeon只是微笑着看她。“對着空氣揮手自言自語，看起來瘋瘋癲癲的那個就是我。” Ji-sung事後自嘲道。她不知道，在場每個人都注視着她“瘋瘋癲癲”的動作濕了眼眶。

“媽媽，跟着我的手這樣做。”“這樣做可以去天國。” Ji-sung聽從女兒的話，低下腰，伸出手掌，和女兒掌心對掌心。兩人緩緩地漂浮起來，地面上的一切開始變小。

——媽媽，你怕嗎？

——一點也不。

天上是Nayeon的新家。這裏有Nayeon的新朋友彩虹小馬駒，有一棵掛着鞦韆的大樹，有一張裝飾着氣球的漂漂亮亮的小牀，還有一張擺放了生日蛋糕的桌子。

Ji-sung和Nayeon在桌子的兩邊坐下。Ji-sung在生日蛋糕上插滿了7根蠟燭，Nayeon舉起相機為媽媽拍照，Ji-sung哽咽着舉起剪刀手，喊了一聲“茄子”。

蛋糕旁是叫做“一口吞”的糕點，每個都只一點點大小，有粉色有白色，糕點裏有糖水，那是Nayeon生前的最愛。她曾提過病好了離開醫院就要一起去野餐，如今這個願望只能在她的新家實現。

“該許願啦，不要再讓爸爸抽煙啦，哥哥姐姐不要再打架啦，小妹不要再生病啦，還有……嗯，媽媽不要再哭啦。”“媽媽做的海帶湯永遠都是最好喝的。”“媽媽，那裏開花啦！”“媽媽看到了嗎？我已經一點都不痛了。”“媽媽在傷心嗎？媽媽再也不要哭了。”

Ji-sung一聲聲應着女兒的問話，她告訴Nayeon，不會再哭了，不會想念她，而是更加，更加地愛她。

Nayeon趴到牀上，從枕頭下抽出了一封寫給媽媽的信。

媽媽，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我們下次再見的時候一定要一起玩。

我一定會記住媽媽你的。

這是Ji-sung見過的最浪漫的三行情詩。她答應了Nayeon：“等必須完成的事處理好，我就去找你，我們會永遠開開心心在一起，我愛你。”

側卧在牀上的Nayeon終於泛起了睡意。

——媽媽，我有點困了。你一定要在我身邊哦。再見，媽媽。我愛你，媽媽。

——我也愛你……你先睡吧，再見。

一隻白蝴蝶落在Nayeon的身上，然後翩翩飛起，Ji-sung轉眼間回到了户外森林公園，白蝴蝶在她眼前撲閃了兩下翅膀，然後就飛遠了。

3

從紀錄片播出到第二天早上，超過20萬人湧入了Ji-sung的博客。各個社交媒體上，蜂擁而至的人們向Ji-sung表達着他們的關切與感動。

而在這樣的主旋律中，也出現了不少爭執的聲音。有人認為這是在向Ji-sung的傷口上撒鹽，MBC節目組不過是在吃人血饅頭。這樣的“重逢”無法讓她真正走出來，反而會讓她更深地陷入過去。

VR到底是温暖還是殘忍，人們正在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但世間事物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Ji-sung自己，她一邊想要不再思念Nayeon，一邊又希望更多的人在看過紀錄片後記住Nayeon。

有無數人正在試圖用言語的力量安慰Ji-sung，但在被問到“為何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開傷疤？”這個問題時，她回答説：

“為了安慰像我一樣失去了孩子，或是兄弟姐妹和父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