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如何成就了大武漢?_風聞
史遗-史遗官方账号-2020-02-13 14:10
作者| 方方
來源| 史遺
01
光緒十五年的一天,也就是1889年10月12日,總覺得這是一個十分温暖的日子。兩廣總督張之洞在廣州交卸了總督篆。一番簡單的打理後,27日,他登上了一艘名叫“粵秀”的輪船,從此離開了廣州。
粵秀輪駛出珠江,進入大海。陽光下的海風濕潤而柔和,讓人沉醉。船上的張之洞或信步甲板閒看海上景色,或獨守艙中閲讀荊楚書籍,更或是找幾個幕僚暢談如何在他即將赴任的湖廣總督位置上施展抱負。輪船經由香港、停靠上海再拐入長江溯水而上。走下來用去了一個月零三天的時間,張之洞在這一趟的行船走水中幾乎沒有閒着。
粵秀輪抵達武昌司門口時,已是1889年11月25日。武漢業已走進了秋天深處,江上的風也已帶着絲絲的寒意,冬天就在眼邊。張之洞在湖北巡撫奎斌率領的各大衙門官員的迎接下,踏上了武昌的土地。
1903年京漢鐵路 張之洞下火車官員迎接場面
此時的武漢人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新總督的到來,對於他們來説有着怎樣的意義。但歷史卻向我們展示了它真實的情景:當躊躇滿志的張之洞抬腿由司門口踏上岸時,武漢便註定了它命運的改變。
02
一個普通人對一座城市的影響到底有多大,有時候真很難説。他或許可以使這座城市出盡風頭(比方拿奧運金牌以及有頂尖產品),或許可以使這座城市漂亮潔淨(比方建造世界最美麗的大廈以及將環境衞生做得無與倫比)。但那種對於一座城市所必需的深遠的文化和經濟影響力,以及一種可以代代相傳的風氣,卻是盡一個普通人最大的能力也是無法做到的。
如果把問題放在一個有權人對一座城市的影響能有多大的尺度上,那個答案就不可以跟普通人同日而語了。一個貪官的能量可以毀掉一座城市或使其落後幾十年幾百年,而一個有着遠見卓識的能官,或有着遠思近慮的勤官,或一個清正廉潔的清官,卻可以開一代風氣,可以造就一座城市,為它奠定堅實的基礎以使它的強大和繁榮延續千百年。
現在,運氣的武漢,把河北南皮人張之洞等來了。
1837年秋天出生的張之洞到武昌府做總督時業已52歲。這是一個人的人生最成熟的歲月。歷經了清流黨的高談闊論,歷經了山西巡撫的興革歲月,歷經了兩廣總督的對法作戰,閲歷早已促使張之洞由一個空談者成為一個實幹家。武漢這個潛力無限的場地便成為他的收功之地。張之洞督鄂十九年,他成就了武漢,而武漢也成就了張之洞。
張之洞在武漢開辦了鍊鐵廠,為武漢成為中國最大的工業基地作出了最初的奠定;張之洞在武漢主持修建了蘆漢鐵路即後來的京漢鐵路,使武漢成為九省通衢之城;張之洞在武漢開辦了中國第一家兵工廠,“漢陽造”曾經是中國最為著名的武器;張之洞在武漢大修堤防,使武漢擁有今天這樣的城市規模;張之洞在武漢大辦教育,使得武昌的辦學之風一時興起,今天的武昌因了當年的雄厚根基而成為大學林立之地。教育帶動着科技的發達,科技則給這座城市的發展提供莫大動力。
1911年外國人遠眺漢陽鐵廠
張之洞所做的這一切,用兩個字來形容,就叫作“開放”。在一個人存政興,人亡政息的年代,張之洞全然以他個人的能量使得地處內地、經濟封閉保守的武漢擁有它生平最大的一次起飛。
德式裝備的湖北新軍
可以説,張之洞當年的政績至今仍影響着武漢。而時間卻已經過去了百年。
03
光緒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來漢已經五年的張之洞在修好武昌南北兩條長堤之後,決定修建漢口的後湖長堤。
那時的漢口,始終受後湖水患威脅。漢口堡之外的大片土地,夏天汛期來時白浪滔天,冬季水退之後泥濘沒脛,十分讓漢口人頭疼。張之洞為修此堤成立了工程處。當時的德國領事館心血來潮,想讓德國商人來承包修堤工程,張之洞聞之,斷然拒絕。他大筆一揮道:“此項堤工,極關重要,湖北當自行籌辦,毋庸德商干預。”張之洞派江漢關道員桑寶為總辦,又請了曾經留學日本的監利人張學溪為負責人。
據説他們在後湖中搭了一個高台,張之洞站在台上,用望遠鏡四下一望,揚手指定,上到哪裏,下達哪裏,中間經由何處。大堤的走向就這樣確定了下來。根據張之洞手指之處,規劃和測量路線。整個工程從開始到結束,只寫了四個呈文。一是請款,二是申報開工,三是送決算,四是報告結束。乾淨利索得讓人有些訝異。
後湖大堤實際上是兩道。一道長堤,一道橫堤。長堤以牛湖廣佛寺即現在的堤角為起點,向西北越過岱家山,在此轉一個九十度大彎,折向西南,經姑嫂樹,至禁口止,共27華里。橫堤則以皇經堂為起點,由南而北,經長豐垸舊堤至禁口與長堤相連,長7華里。全堤長34華里,高以鐵路路基為標準,堤面寬二至三丈,堤根寬六至八丈。除了民工分段承包外,當時駐在漢口的軍人也參加了這一工程。這做派跟現在差不多。有意思的是,張之洞因要修建長堤,便覺得漢口堡再留下已然無用,既不擋水,又無利交通,於是便將漢口堡拆除,拿了當年修堡的牆磚作修堤之用,實在是有經濟頭腦。這道堤,共花銀子80萬兩,法商立興洋行買辦劉歆生捐出50萬兩。堤修好後,涸出大片土地,劉歆生幾乎購買了其中四分之一的土地。他因此而暴發起來,成為武漢最大的地皮大王。因為這個,他曾經豪邁地對清亡後第一任都督黎元洪説:“都督,你創建了民國,我創造了漢口。”口氣是如何之大。
後湖大堤不僅擋出了隨時威脅漢口的水患,同時也將漢口的面積擴大了幾十倍,它將漢口真正變成了一個大漢口。人們後來為了紀念張之洞,在堤邊修過一座張公祠,又將長堤稱為張公堤,將橫堤稱為張公橫堤。1931年的大水將張公祠衝得無影無蹤,但張公堤卻一直屹立到今天,歷經百年,依然守衞着漢口。
閲讀漢口的資料,深覺張公堤對漢口的意義非同尋常。於是在前不久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裏,我特地驅車去看張公堤,從頭到尾將張公堤走了一道。張公堤現在依然是漢口一道重要的堤防。堤上甚至遺留着五座不知道哪個年代修建的碉堡。碉堡上的槍眼歷歷在目,雖然它的四周已經一派平和,碉堡卻仍然披掛着它滿身的滄桑。張公堤上行車方便,是一條很好的馬路。過往的車輛極多。兩車相會,也不是十分困難。有許多農民工正在為大堤加修護坡。
站在張公堤上,心裏充滿對這個人的感佩。就覺得要寫武漢近百年間發生過的故事,必須從這個人寫起,必須從這道堤寫起。
04
1907年夏,在張之洞任湖廣總督19年後,奉旨進京,離開了武漢。這一年,他已經71歲了。當年以壯年之身來漢赴任的張之洞以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姿態告別了武漢,也告別了他一生中的輝煌。
在北京,雖然張之洞的權更大,位更高,但他卻不可能再有所作為。光緒皇帝和慈禧相繼去世,宮廷內部鬥爭日益激烈,清王朝統治風雨飄搖,崩潰的前景似乎已經可以看到。張之洞滿心憂患也滿心悲涼,卻無能為力。兩年後的夏天,他也撒手而去。再一個兩年時間到來時,清王朝三百多年的江山也成為歷史,終結它的第一槍就響在張之洞督鄂的首府武昌。張之洞全心全意地忠於這個王朝,為他廢寢忘食,為他嘔心瀝血,為他慘淡經營。但卻正是他的開放和改革,替這個腐朽王朝挖下了一個埋葬它的深坑。歷史就是這樣毫不留情。
張之洞離開武漢後,他的門生們出於對他的思慕,紛然興建紀念性樓堂,以追憶張之洞在漢之政績。文界人士籌款在黃鵠山(即現在的蛇山頭)修建風度樓,軍界人士則集資在蛇山尾部修建抱冰堂。據説遠在北京的張之洞聞説此事,立即去信阻止,信中説:“……將一切興作停止。點綴名勝,眺覽江山,大是佳事,何必為區區一迂儒病翁乎。”但張的門生幕僚們並未在意張之洞的指示,依然施工,做成了他們想要做的紀念物。張之洞也只有默認。
風度樓修成後,張之洞覺得樓名不好,便用《晉書•劉弘傳》中“恢宏奧略,鎮綏南海”的語意,改名為“奧略樓”。以張之洞的意思是“此樓關係全省形勢,不可以一人專之,務宜改換匾額,鄙人即當書寄”。張之洞也真有學問,這個樓名顯然比先前的風度樓要典雅和意深。不久,由張之洞親筆書寫的匾額“奧略樓”三個字又掛了出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遊客都將奧略樓當作了黃鶴樓。1955年,武漢因修長江大橋,毫不猶豫地將奧略樓拆除一盡。現在想來,實在可惜。
1907年秋,張之洞離鄂赴京任軍機大臣。其門生為追慕張之洞,在武昌蛇山建風度樓,張之洞改其名為奧略樓
武漢軍界在蛇山東端依山修建的抱冰堂也如期完工。“抱冰堂”原是張之洞讀書堂的名字。張之洞當年將自己的讀書堂叫此名是取《吳越春秋》中越王勾踐“冬常抱冰,夏還握火。愁心苦志,懸膽於户,出入嘗之”的刻苦自礪以成大業、以振邦家之意。晚歲的張之洞為自己起名“抱冰老人”。抱冰堂是傳統的重檐歇山頂木結構建築物,有迴廊環繞,雕樑畫棟,風格卓然。抱冰堂留存了許多年,它猶如歷史的見證,提醒着人們勿忘前人之開拓,勿忘張之洞。但在今年春天我去蛇山看抱冰堂時,發現舊的抱冰堂業已不在,一座嶄新的抱冰堂成為張之洞紀念館立在那裏。新屋雖好,顯得隆重,但卻沒了時間,沒了風雨的痕跡,便找不見那份滄桑,亦聞不到張之洞的氣息,令人不免生出若有所失的悵然。
兩湖書院,先後改為兩湖文高等學堂和兩湖總師範學堂
在武昌,張之洞經常走動的地方,曾經有一條名為“張之洞”的路,現在也沒了。
不過,我們只要永遠記得這個人為這座城市所做的一切就行了。
節選自:《漢口的滄桑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