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紅棗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2-14 16:47
故鄉的棗樹很多,屋前屋後,一排一排的;山下山下,一片一片的。
屋前屋後的,是屋主栽種,為私家財產,所有權幾輩子不變,可以當作私產傳給後代。
山上山下的,先是集體財產,後來隨着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飛入尋常百姓家,分樹到户了。可一旦土地發生變動,又要跟着土地,成為別人的了。

最受村民歡迎的是糖棗。
糖是甜的,取名為糖棗,足見這種棗的甜——在我印象中,糖棗比糖還甜。
糖棗長得快,熟得早,幾乎同時開花,其他棗還果皮青青的時候,糖棗已經由青轉白了,這種轉變標誌着糖棗已經香甜可口,可以邊長邊摘了。
攀住枝頭,順手摘下幾顆糖棗,來不及水洗,塞一顆進嘴,用牙一咬,又鮮又脆,又香又甜,滿口生津,骨頭都不想吐出來。
糖棗紅了,味道更美。但糖棗還沒等到紅的時候就被摘光了,只剩下滿樹枝葉。偶有一兩個殘留的紅果子,都是生長在樹梢尖上,我們費盡全力也抵達不了那個高度。
即使是青果,糖棗都比其他棗紅了還香甜可口。所以,在其他棗子沒成熟前,有糖棗的地方就有我們的慾望和蹤跡。
村裏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棵糖棗樹,很多家庭都沒有擁有的福份,小孩吃糖棗要偷。
偷糖棗,一個人不行,要有一個作案小團伙。夥伴幾個,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有人站崗放哨,有人爬樹摘棗,有人在樹下撿棗。
最後分贓,根據出力多少和風險大小決定。大家把糖棗分成幾堆,爬樹摘棗的,出力多,風險大,由他先拿;在地上撿果子的,出力少,風險最小,由他最後拿;放哨站崗的,出力不多不少,風險不大不小,中間一個拿。
這個作案小團伙,往往是平時玩得最好的,並且訂有攻守同盟,誰被抓住了誰就扛下全部責任,不能供出其他同夥。爬樹摘果者往往最易被抓,因為從樹上下來,行動不能太快,安全第一。如果被抓,立場不堅定,出賣了同夥,以後就沒人跟他合作,也沒人跟他玩了。
在那羣孩子中,我爬樹差了點,又不想做最輕鬆的撿棗,就常常被派去站崗放哨。

樹上的小夥伴遠遠地聽見,泥鰍一樣從樹上滑下來,一眨眼功夫,就不知去向了。
棗樹上和地上殘留的痕跡還是能讓主人看出蛛絲馬跡來。但捉賊捉贓,沒憑沒據,也只好不着邊際地罵罵咧咧一陣,不痛不快地走了。
主人一走,我們就從各個角落冒出來,又聚在樹下,重新分工合作,雞鳴狗盜開了。不過,原來爬樹的小夥伴心有餘悸,説什麼都不肯再上樹了,大家只好由抓龜來決定。
糖棗被偷得差不多了,其他棗類就陸續成熟了。這些棗,家家户户都有,就用不着偷了。小偷竊團伙於是宣佈解散,等第二年糖棗成熟季節再來進行重組。
果子最大個的是雞蛋棗。顧名思義,雞蛋棗有雞蛋那麼大。雞蛋棗結得又密又多,掛在樹上,把很多枝丫都壓彎壓斷了,垂下來,低低的,觸手可及。
長在路邊的雞蛋棗,下面那些枝條是沒有負擔的——路過的都要伸手摘幾個,所以,早早就只有葉片,沒有果實了。
那時候,我們穿的衣服都是裁縫做的,口袋又大又深,方便裝東西。縫製新衣服,要到過年的時候,春節時候,大人最大方,喜歡往我們口袋裏塞糖果、花生、瓜子,直到塞滿為止。口袋大,裝得多;口袋小了,吃虧。但這些口袋,在雞蛋棗面前,就顯得小了,一個口袋五六個雞蛋棗,就滿了。不甘心的,只好用肚皮來裝。肚皮的容量比口袋大,但也有限,七八個雞蛋棗下去,肚子就鼓了起來,像氣呼呼的青蛙。
碰上誰家打棗,主人就大方了,招呼每個路過或者圍觀的,盡情地放開來吃。吃完了還可以兜着走。如果是大人帶小孩路過,主人更大方,非要你吃得肚子沒有一點空隙不可,那頓飯都省了。
雞蛋棗的味道差一些。如果沒有熟透,嚼起來就像嚼棉絮。只有棗子熟透了,變紅了,味道才有所好轉。紅了的雞蛋棗,肉特別多,咬起來,鬆鬆的,甜甜的,不很清脆,但老年人,特別是牙齒掉落或鬆動的老年人喜歡,既飽了口福,又護了牙齒,兩全其美。

從個子來看,木棗比糖棗大,比雞蛋棗小;從味道看,木棗比雞蛋棗甜,比糖棗淡;從成熟期來看,木棗比糖棗晚,比雞蛋棗快。
這樣一比較,木棗就有點不温不火,敦厚老實,像個木訥的鄉下青年。莊稼人取名,圖個貼近,生動有趣。這大概就是木棗得名的由來了。
木棗最多,常被用來曬乾棗。那時候,大家吃棗吃多了,嘴就不饞了。木棗味道不錯,但掛在樹上,就像滿天星斗。這個時候,大家的興趣不在吃,而在那份打棗的樂趣了。
一家商量打棗,一般都選在前一天晚飯時間。經過一番熱烈討論,先打哪棵棗樹,後打哪顆棗樹,都清清楚楚了。第二天,小孩扛上長短不一的竹杆,大人挑籮筐,老人提竹籃,一家人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來到棗樹下,大人放下籮筐,從小孩手裏拿過竹杆,往棗樹下的茅草叢裏一陣鼓搗——這是必不可少的一環,因為茅草叢裏,有時候有蛇,容易傷人,蛇傷人了,就得不償失了。
一切就緒後,打棗正式開始。男人爬上樹,站在樹枝丫上,雙手抱住棗樹的分枝,使出全身力氣,猛烈地搖晃起來,棗就像冰雹一樣爭先恐後地落下來,敲打在我們頭上、身上,發出響亮的聲音,讓人痛並快樂着。
不一會兒,地上已經鋪滿了一層鮮豔的紅棗。撿棗者手腳並用,手忙腳亂。棗子先放在籃子裏,籃子可以隨身攜帶,方便,籃子滿了,再倒進籮筐。

一棵棗樹,包打包撿,要三四個鐘頭,正好一個上午。打完棗,一家有説有笑,滿載而歸。
棗子先在家放一兩天,大家揀好的吃,吃得不想吃了,再挑出去,倒在曬穀坪上,像曬稻穀一樣攤開,在明晃晃的秋陽下曝曬,直到曬乾為止。
棗子曬過後,利於收藏,等過年,或者辦紅白喜事,與雞蛋一起煮,出鍋前放點蜂蜜,味道極好,也是農村辦酒席的一道必不可少的大菜。
紅棗滋陰補陽,舒血活絡,是中藥的一分子,但最具藥用價值的是藥棗。
藥棗塊頭小巧,皮厚肉薄核大,味道微苦,天生有股淡淡的藥味。大家都不喜歡藥棗。很多藥棗主人,在藥棗成熟季節,對藥棗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鳥雀喜歡藥棗,因為藥棗生蟲,那些蟲子是鳥雀的最愛。
可就是這些不受主人待見的藥棗,卻是上等中藥,很多中醫處方,都有藥棗成分,據説醫院開出來的藥棗還是冒牌貨。後來很多藥販子聞訊而來,高價收購,大家才真正意識到藥棗的價值,一些頭腦活絡的,就從鄉親那裏收購藥棗,再送到縣市醫院,掙個差價,村裏的第一批萬元户就由此而來。

其他棗,果實都是圓的,只有長棗是長的,十分修長。長棗皮薄核小肉多,是最沒有味道的棗了。即使紅透了,也沒有甜味,味同嚼蠟,幾乎沒有人生吃。
但這種不中吃,不中看的長棗,卻是父老鄉親半個秋天的柴米油鹽費用。我們都吃過商場上那種用精緻塑料袋包裝的蜜棗,蜜棗的原材料就是長棗。
當長棗還在長個,各色小攤販就下鄉來收購長棗了,一斤長棗四五毛錢,約半斤豬肉的價格了。這些攤販,有外地的,有本地的。外地的,在當地一般都有親戚,或者拜會了有權有勢的村幹部。本地的,是有名的富裕之家,能拿出收購的本錢來。
收購長棗季,小孩最高興。偷長棗來賣,是我們的拿手好戲。長棗樹長得不高,果子結得又多。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或土疙瘩遠遠地往樹上一扔,長棗如雨滴落下。我們跑過去,片刻功夫,就把口袋塞得滿滿的了,有兩三斤之多,可以換一兩塊錢。
只要主人沒有親眼看見我們偷棗,他們明知是我們打下來的,但都無可奈何——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可能就是他家的孩子也在偷別人家的長棗呢!所以,儘管窮得叮噹響,來點錢不容易,但大家對此已經見慣不怪了。比起鄰里關係來,損失些長棗,損失幾個小錢,那是小事。
當然,有些家長心疼,熬不住了,就先下手為強,在小孩偷盜之前,就把自家長棗打下來,送給小攤販,換回一筆小錢。這種做法,往往被鄰里所不齒。

後來村小學搬遷,相中了這塊地,村幹部來做工作,父親二話沒説,就答應了——沒有任何補償。父親把樹全砍了,把地捐了出去,只剩下屋後三棵棗樹,這本來也在父親計劃砍掉之列,但母親認為家裏孩子多,要留幾棵棗樹,給孩子解饞用。
家裏四個孩子相繼長大,都離開了農村,來到了城市,並且落地生根,變成了城裏人,只有父母仍然窩在那個村莊。前些年,父親又在自家院子裏種了兩棵糖棗樹。現在這些糖棗樹已經枝繁葉茂了,每到夏天,就掛滿了果實;每到秋天,父母就要打來電話,催我們回家吃糖棗。
父母以吃棗為名,希望我們回家看看。但那個時候,正是我們工作忙碌的時候,很難得抽空回一趟家,讓上了年紀的父母常常有種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