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管軼教授正名_風聞
西方朔-2020-02-15 14:34
原創 智sir 智先生
前天1月23日,管軼在接受財新網採訪時,説:
「保守估計,此次感染規模最終可能會是SARS的10倍起跳。我經歷過這麼多,從沒有感到害怕過,大部分可控制,但這次我怕了。」
這篇文章很快傳遍整個互聯網,帶來新一輪疫情警鐘。但後續有幾張截圖傳出來後,一些人對管軼的抨擊就變味了,從批評指責,到人身攻擊和謾罵。
這羣人裏,基本沒看過管軼的論文,沒了解他曾經做過什麼,也分不清「微生物學專家」和「臨牀醫生」的區別,更分不清他國籍,就早早扣上資本主義的酸菜。
攻擊內容主要以下幾點:
1、管軼在1月15日時,曾説過「疫情可控,民眾可以過個好年」;
2、管軼去到武漢後,發表「恐慌」言論,然後自己當了逃兵;
3、非典當年,管軼説SARS病毒的宿主是果子狸,後來發現禍首是中華菊頭蝠;
4、2005年,管軼在汕頭大學的實驗室因為不合格而被農業部關停;
5、還是2005年,管軼在接受外媒採訪時,也説「怕」了,誇大禽流感疫情的嚴重性;
事實勝於雄辯,無論如何扣帽子抹黑,遲來的耳光都不會缺席。當初罵管軼有多歡,現在打臉就有多難堪,網上一批大V已經批量刪掉自己稿子,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你們不能那麼快遺忘,你們應該記住這一切。接下來,我為管軼教授正名。
一、2020年1月15日,管軼接受採訪時,為什麼説「可防可控」?
很簡單,因為管軼和大家一樣,相信政府公佈的數據。其實早在1月3日,管軼就已經接受過採訪:
「相信當局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因為病原鑑定中的核酸檢測,大約2至3天就可以獲得結果,但病因溯源需要進行血清學檢測和確認,需要2至4周。」
他還強調:「外界應該給予當局一定時間」,甚至表揚了武漢政府,面對此次疫情的快速反應和公開通知,是很明顯進步。
從1月3日-1月15日,這段時間武漢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讓管軼等一批專家依然保持着樂觀心態?
我借用「第一財經YiMagazine」的圖,截取了這段時間列表:
以上,讓管軼在1月15日接受《大公報》時説的原話:
冠狀病毒最長潛伏期是15天,而自1月3日後,內地無新增傳染病例,可以判斷此次疫情已經得到控制。從目前看,病患症狀不重,即使有人傳人,也非常有限。傳染源清楚了,疫情也控制住了,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勝利的曙光,相信民眾可以過個好年。
他依據這麼多天的零病例、零醫護人員感染、零新增案例,從而得出這個結論,我想沒有什麼可苛責的地方。不僅是遠在香港的管軼,哪怕我們百姓,哪怕是一眾內地專家,同樣樂觀,甚至有知名自媒體發文,説:「這次新型冠狀病毒10天就被破解了基因序列,患者全部救治結束出院,武漢牛逼。」
一直到1月18日,通報了4例新增確診;到1月19日,百步亭舉辦「萬家宴」。
既然當時的主流輿論和報道,都認為疫情可控,我們為什麼要把責任推到管軼一個人身上,説他妖言惑眾,是外國派來的奸細?(管軼是中國籍,江西寧都人。)
鍾南山是到了1月20日,才通過央視,確認新冠病毒「人傳人」。所以,管軼在1月20日立即趕去了武漢,語氣有點重:
財新記者:為何新增病例突然增加136例?
管軼:不想妄加評論,但有些專家講話不要人為誤導,譬如有人説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可防、可控、可治。但是否要進一步解釋How(如何),即怎麼防、如何控和怎麼治。之前曾經報出幾天沒有新增病例,當時我還有點樂觀,如果再過幾天,即超過12天沒有新發病例,就説明我們將打贏這場硬仗。但如今新增病例增加不少,我想説現在不是比誰官大、比誰權力大,真正要具有對國家和人民負責任的態度。
去到武漢,瞭解真實情況後,管軼敢打自己臉,不隱瞞不盲從,反駁自己的言論,避免謠言的進一步傳播。這就是一個專家實事求是的做法。我們為什麼又要掐頭去尾地解讀?
二、管軼為何從武漢離開,當了「逃兵」?
首先,管軼沒有受任何人指示,他是自願前往武漢,去採集樣本溯源。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什麼進展,反而吃了不少閉門羹,願意合作的科研機構並不多。
最重要一點,管軼自己説出來了:當時華南海鮮市場封掉,洗地,「犯罪現場」都沒了,沒有證據不能破案。
追溯動物源是個比較複雜的過程,我不可能隨便找到一個帶有病毒的動物就把它歸咎是元兇,需要規模和體系等科學分析。管軼真正想批評的是,政府在清理封鎖海鮮市場前,疾控中心人員為什麼沒有提前保存好野生動物樣本?
換言之,無論管軼還是地方機構,手上都沒有動物樣本了,只能推測是某些蝙蝠,比如中華菊頭蝠。疾控中心主任高福證實了管軼的言論:因為市場很快就關了,又沒有監控,我們並沒有找到具體是哪個野生動物,這只是時間的問題。
但時間就是生命,拖得越久,對疫情防控就越不利,我們甚至都不確定還有沒有其它動物攜帶了這種病毒。如果我們像非典那樣,確定了直接傳染源就是果子狸,然後迅速隔絕和撲殺,就能防止二次傳播的危險,否則傳染源會一直存在。
所以,管軼作為微生物學專家,冒着被感染的危險主動去武漢,但採集不到任何動物樣本,只能無功而返,然後自嘲一句「逃兵」,就被人上綱上線攻擊了。
對管軼來説,他的任務是在疫情發生時,去尋找病毒樣本,然後拿回實驗室,弄清楚病毒特徵,找到能治本的方法。
管軼不是醫生,和呼吸病學專家鍾南山不同,留在疫情區沒有任何幫助,實驗室才是他的前線和戰場。
他明知道繼續呆下去,也幫不了什麼忙,為何不先撤退,回到科研機構裏幫點忙,這不是更有意義嗎?
或者説,管軼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感動到你們?一羣沒有上過戰場的人,是希望管軼能一直留在武漢?哪怕沒有權限,也要繼續追查沒有方向的動物樣本?是一定要不幸染上冠狀病毒,才是他們認為的科研大無畏犧牲?結局一定會有獻花和掌聲。但真的很可怕。
三、管軼推測10倍起跳,是不是煽動恐慌?
現在看來肯定不是,哪怕將這段話放在1月23日,也同樣不是。互聯網都有記憶,只是很容易遺忘。很多人已經忘了,那時候,是怎樣的一片歲月靜好。
1月20日晚,哪怕鍾南山已經説了「人傳人」,但請你們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是還勸不動自己的家人親戚,推不掉各種走家串户和請客吃飯,還被人嘲笑是小題大做?是不是還有許多沒戴口罩的人到處跑,在密不通風的菜市場購置年貨,或者去旅遊度假,在1月25日坐上了日本「鑽石公主號」郵輪?
是不是一直到22日,武漢還是一個「不設防」城市、宣傳年輕人和兒童不易感染,甚至在21日晚舉辦了一場春節團拜會,演員們感冒鼻塞,仍不忘帶病完美演出?
管軼在1月22日過機場安檢時,看到安檢小姑娘只帶着最簡易的一次性口罩,只因為上面擔心影響形象不讓她戴,而這是她自己準備的。
1月23日晚,高福在接受白巖松採訪時説了:當時我們就感覺到,第一看到武漢普通民眾戴口罩的很少,第二我也看到一些同志們,搞各種各樣的大型聚會,這都是讓我們非常擔心的。然後不管是火車還是飛機廠,還會看到好多人集結。
嗯,那段時間,如果你戴口罩,可能還會被扣上恨國的標籤:「為什麼不去移民?」所以,到底是「恐慌」的人多一點,還是覺得「小題大做」的人多一點?如果真有那麼多人重視疫情,老實呆在家裏,出門戴口罩,疫情恐怕不會如此嚴重,更不需要管軼去「製造恐慌」了。
那些喊着「恐慌」、「軍心」和「士氣」的人,都是不把疫情當一回事的人,或者把維穩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喊着不屈小節,不在意傷亡,估計他們也是最後一批不情不願戴上口罩的人。
所以,為什麼可以一邊批評政府要公開透明,另一方面又對敢於直言的管軼大聲呵斥?我想不明白。李文亮很早就在吹哨了,他算不算禍亂軍心?或者説,「防止恐慌」和「保住更多人的生命」,究竟哪個更重要?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早在1月23日凌晨,管軼就已經提醒大家:
要注意眼睛防護,要防止糞口傳播,要注意氣溶膠傳播,提醒兒童與年輕人同樣容易感染:
管軼親自去武漢調研,然後得出一個悲觀結論,這是他的言論自由,也是對公眾知情權的負責。一個學者最大的良知是説實話,而不是隱瞞。如果他説的話不符合自己意思,就開始公開批鬥,之後沒有誰敢真正發聲。回看這次疫情,要是我們能有更多的,像鍾南山、管軼和李文亮等人發聲,病毒的蔓延速度會不會有效遏制?
正如財新記者王端所説:新聞的任務,不是被報道的那個人你認同不認同,而是各種不同聲音你聽不聽得到。
許多人並不瞭解管軼教授的國際地位。按國際權威機構Thomson的排名,在禽流感研究領域,管軼排名世界第五;
在H1N1的流感研究領域,全世界排名第四;
而在微生物領域,他在全世界排名第11位,並連續五年被Thomson評為「高被引科學家」,及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科學家。
他也被《時代》雜誌評為全球18名「全球衞生英雄」之一。
四、那麼,管軼在非典期間到底做了什麼?
我們一般認為,鍾南山是抗擊非典的主要功臣,但還有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功臣,那就是管軼。
很巧,他們也是師生關係。
2003年,管軼團隊最早分離出SARS病毒,率先證明果子狸是SARS的直接來源。
之後,他和鍾南山一起上報國務院,廣東下令清除市場上所有果子狸,才有效遏止了疫情擴散。
2003年5月9日,鍾南山、管軼、聞玉梅、鄭伯健,在廣州第一軍醫大學進行「滅活SARS病毒免疫預防滴鼻劑」的攻關研究。20天后,滴鼻劑成功研製出來,供最前線的醫護人員使用,有效阻斷了病毒入侵人體。但是滅活疫苗短時間內難以研製出來。
到了2003年夏天,SARS成功退去,全國一片歡呼,大家都在慶祝國慶到來。可事情還沒有完。
同年9月,管軼還繼續監控着後續疫情,他發現短暫禁售後,果子狸又出現在廣東的野生市場上。
10月22日,他去取標本檢測,買了9個野生動物,其中有7個都是陽性。
從11月開始,每週他會派人去深圳取一次標本,有時候是他的太太也去取。標本取回來後,就進實驗室檢測。
到12月份,病毒檢測的陽性率已經非常高了。當時管軼的心情很沉重:
12月份,我自己去了廣州增槎路的野生動物市場,去了幾次,一路檢測過去,標本的陽性率越來越高。這麼多陽性的結果要不要發佈?説實話我有過一些猶豫。SARS的恐慌好不容易過去,關於果子狸的爭議一直都在,現在我突然站出來説,SARS又來了,誰會信呢?12月24日平安夜,廣州發現一例新的SARS疑似病例。這讓我心裏非常矛盾。
最終,一位同事的話,堅定了管軼決心,「不管會有什麼麻煩,SARS如果重新回來,就是大事,我們還是要報告。」管軼的檢測結果,最終驚動了上層。
2004年1月3日凌晨1點半,時任廣東省衞生廳副廳長王智瓊打電話給他:「教授,你明天能不能來一趟廣州開會,中央已經把你的調查結果傳給了廣東,我們都看了。」管軼立即帶團隊去廣州,鍾南山,廣東省科技廳和CDC的人都在。
那時2003年12月24日,就出現了一例新發病人,但廣東省CDC還沒從標本中分離出病毒。於是管軼提議,將病毒基因序列送到香港檢測。一個小時後,病毒的基因序列結果出來了:這個新發病人的病毒,和管軼在2003年10月之後取樣的動物病毒標本完全吻合。
事後,管軼在回憶錄裏所言:我們在會議上達成共識之後,鍾南山院士又起了關鍵作用,他給廣東省的高層領導打電話,陳述事情的嚴重性。當晚,廣東方面就召開千人大會總動員。
我們約定從2004年1月5日開始清剿果子狸的行動,當天鍾南山院士來香港做新聞發佈會,廣東CDC在廣州做發佈會。清剿從1月5日開始,到1月12日結束,我記憶中廣東出現的最後一例病人是1月10日,總共5個病人,清剿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非典案例)。
這證明清剿再次起了關鍵作用,廣東的野生動物市場,確實是SARS病毒的温牀。
管軼作為吹哨人,讓國內成功避免了2004年SARS的再次爆發,功不可沒。
而這段秘辛,一直以來,都很少人知道。
善於總結反思,是管軼一直以來的學術精神。
「希望所有的人,公眾、科學家和官員都能捫心自問,哪些地方我們做錯了,哪些地方還有改善空間?」
「這些年傳染病防控上的確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另一方面,學界研究上的一些阻礙依然存在。」
「其實傳染病並不可怕,怕的是做研究的人平時不用功,臨時才攻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