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口罩難,把口罩送到湖北更難_風聞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0-02-15 09:36
今年是孫思達的第二個本命年。他比較早獲知,疫情遠比想象中更嚴重。信息源分別來自武漢、鄂州和天門三地從事醫護工作的親友。
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口罩等醫療物資嚴重短缺。
尤其是天門,不僅地域面積、經濟地位、醫療水平相較武漢差了一大截,自從1月25日首次上報確診病例後就一發不可收,病死率一度高達8.6%,根據湖北省衞健委公佈的數據,截止到2月9日24點,天門依然以5.08%的病死率位居全省首位。
而在1月21日上午,“人傳人”的危險信號剛為人所知,天門市某醫院的護士長——孫思達的阿姨,就傳遞出了“求救”信號:“整個醫院口罩沒得用,也不知道去哪裏領口罩。”隨後鄂州中醫院的阿姨也向他求助,“醫院裏一個口罩都沒有”。
向醫院親友運送口罩成了當務之急。此時的孫思達,已經和母親定居到上海,沒有感染風險。
他唯一能為家鄉做的,便是成為後勤部隊,提供糧草物資,幫他們免除後顧之憂。
作為一名電商行業的連續創業者,4年多的創業經驗積累下,他的購貨渠道豐富,確實有一定的資源優勢。
孫思達從1月19日就開始關注到新型冠狀肺炎的增勢迅猛,新增病例從16號的4例,一下子躍遷到17日的17例,且已經出現了2例死亡。
在此之前,他武漢的家人們,叔叔、姑姑、舅舅們在2019年12月30日討論過一波疫情,因為李文亮醫生的提醒,“大舅媽是護士,當時家人們在羣裏面討論武漢可能出現SARS,明顯恐慌了。”
不過沒等他們採取防護措施,就聽到武漢政府大力度闢謠,處理8位“造謠者”,才放下心來,真的以為是謠言。
20日上午,數據再次更新,18日新增59例病例,19日新增77例病例,看到國家衞健委稱,疫情可防可控,他暫時放心,只是感慨今年過年不敢回武漢了。
但到了晚上6點多,他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沒等鍾南山院士正式發聲,他就開始購買N95口罩。
他壓根沒想到醫院會缺,“醫院起碼口罩是管夠的吧。”
當晚,他通過餓了麼下單,在居住地附近藥店買了30個普通外科口罩,均價2塊錢一個,很快就送到了家。
誰知第二天,武漢、鄂州、天門三地,在醫院工作的親友都向他反饋:完全沒有口罩。他才意識到疫情超乎想象。但從21日開始,口罩的購買變得異常艱難。
再打開購買頁面時,市面上缺貨,淘寶上的口罩告罄,他只得選擇走關係。
他找了兩條路,一條是朋友介紹的微信小程序自營店主,當時還有囤貨,一條則是直接從經銷商、生產商手裏大量提貨。
可惜自營渠道的口罩,生命力只維繫了不到一天。儘管幾家自營電商宣稱有貨,多是N95,價格也公道,價格在12—15元之間,但購買需要限量。孫思達分4次下單,一共買了3800元,其中50個送到自己家,另外200個送到上海的同事。
結果是,早下單的50個還有貨,分兩次送到,分別是25號和2月1日收到手,稍遲下單的兩單200個口罩遲遲沒有發貨,最終只能取消。
另一條渠道,則分別靠好友、孫母牽線搭橋。
好友介紹的口罩經銷商,稱手裏有4萬件口罩,準備第二天售賣。孫思達請求插隊,先拿一個單號,一番協商後只拿到500個的量。但是沒想到,第二天單號被鎖,24號時朋友告訴他:口罩全部被徵調。
好在孫母介紹的人沒掉鏈子。孫母從事紡織行業,認識不少口罩生產商。但聯繫對方時已經到了22日,口罩完全供不應求。對方的電話也一直處於忙線狀態,直到晚上11點,孫思達才打通,對方在電話裏提出報價:5塊一個KN95,起訂量2000個,沒得商量。
孫思達注意到,這5塊一個的3M的KN95,有呼吸閥,給醫護人員使用並不能完全安全。他想看一下口罩的相關檢驗報告,對方一直沒有回覆。等到23日上午再聯繫上時,口罩已經賣光。
如果想要貨,需要等他調貨,價格也要翻一倍,至少要8塊一個,起訂量10000個,先打款,且不包配送。孫思達説:“本以為有交情可以談價格,沒想到完全談不了,有口罩就掌握了充分的話語權。”
但天門、鄂州那邊的醫院已經完全等不及,他們沒心思考慮產品質量安全,“醫院實在沒口罩了,先解決有沒有的問題!”
孫思達一次性買了兩萬個口罩,花了16萬,按照他的安排,這一批留6000個在上海,給朋友、同事和自用,其他的捐贈給醫院。
只是這批貨存在的問題是不能即時到手,還得自己花時間運送。但在23日上午10點,武漢市政府緊急宣佈封城,讓物資運送流程又多了一層阻力。“天門醫院每天的人均口罩只有一個。封城後只會更加嚴重。”
孫思達明顯感覺到自己着急了。當天下午2點半左右,通過刷朋友圈,看到一個“微信好友”,自稱在武漢,售賣醫用口罩、3M的N95,可以當天送貨到醫院。
全程對話不到半小時,他也沒來得及瞭解口罩質檢等方面的信息,抱着試試看的態度,買了500個n95,10元一個,以及50個普通醫用口罩,8元一個。一共花了4400元。
這批貨送得很快,3個小時就分別送到了湖北省腫瘤醫院、湖北六七二中西醫結合醫院。
孫思達這才敢多買一些,將這位“經銷商”手裏僅剩的3500個N95口罩全部買下,連夜包車送到天門,對方提出的運費一口價:5000元。
儘管他清楚,天門到武漢全程打車,車費不會超過500元,但事急從權,他前後兩次轉賬2萬,通過支付寶上給對方發過去4萬,並在微信聊天頁面,和對方強調是給醫護人員使用,需要儘快送到。
只是這一次,他被坑了。3500個口罩在23日晚上11點25分送到天門市中醫院,拆開盒子後,眼前的口罩明顯包裝簡陋,摸到的材料竟然是紗布,且必要部位的固定鋼絲脱落,清點過發現,紗布材質的口罩有1000多個。另外,還有1385個口罩,沒有生產日期,沒有國標,護士長阿姨試戴後,發現密閉效果很差,根本不能交給醫護人員使用。
孫思達告訴直面派,當時情況緊急,醫護人員對口罩的要求並不高,只要口罩有過濾芯,能防止飛沫就可以。但紗布類型的口罩完全不行,起不到防護作用。
他不得已向天門市警察局報警,警方將這批劣質口罩當做證據封存。按照警方的説法,口罩要等到年後工商部門上班,勘定產品質量後再行處置。
浪費時間,受了騙,4萬多還打了水漂,孫思達深刻體驗了一次沮喪的滋味,“醫療資源也敢造假!”
慶幸的是,先前送到武漢兩家醫院的550個口罩能夠使用,有醫護人員説,緩解了燃眉之急。
2萬個口罩在24日也及時送到了家,由孫母親自開車去工廠運回。孫思達這才知道,這批“KN95”不過是普通口罩,3M的KN95,在20號之後,市面上已經完全買不到了。同時,他不得不慶幸,幸好買得早。這家工廠很快被徵調,所有的產能開到最大,產量全部由政府買斷。
然而,物資到手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如何把口罩運到湖北。此時的湖北省各市,緊跟武漢的封城步伐,相繼關閉城門。
高速路、航空渠道接連被管制,只剩下鐵路還有操作空間。
孫思達從小在武漢、上海間穿行,最熟悉的一趟車便是Z25,坐了不下100遍,和列車長已經處成了朋友。請列車長幫忙,“對方几乎一口答應”。
孫思達母子原本計劃先往1萬個口罩到鄂州,但運力有限,最後協商到5千,分成5箱,當晚就從上海南發貨,25日上午8點送到了鄂州,然後由鄂州的親友去車站取貨,1000個分贈親友,4000個直接送到鄂州中醫院。
鄂州的阿姨向孫思達反饋,這是醫院收到的第一批口罩。“此前醫院預定的口罩,都被武漢徵用了。”
終於打了一場勝仗,但壞消息很快傳來,Z25停運。這時,最緊急的天門醫院還沒來得及解決口罩匱乏,孫思達緊急打包1000個口罩,通過順豐快遞方式,從上海送到天門。
可惜的是,這1000個口罩,目前在仙桃中轉站停了下來,逗留了近半個月,孫思達多次聯繫當地順豐快遞工作人員,都沒得到答覆,“投訴也沒用,一直説在路上,在車上。”
對方還告訴他,天門市政府把加油站停了,所有的紅綠燈變成紅燈。在天門工作的阿姨也給出了類似的答案,她每天需要步行上班。
1月25日,農曆新年的第一天,對孫思達來説也是一個轉折點。
他不打算在口罩上白費功夫了。一大導火索是,前一天,萬家團聚的除夕夜,他在微博熱搜上,看到一線醫護人員的的年夜飯是泡麪和壓縮餅乾,“口罩稀缺能理解,沒想到他們連飯都吃不上!”
他決定做自己擅長的事,“我的創業方向一直是快消品行業,認識很多食品供應商朋友。”
另一大導火索則是,疫情催化了口罩行業的各類牛鬼蛇神粉墨登場。“市面上口罩的價格一漲再漲,最普通的口罩都要16塊錢一個,起訂量要5000個,這是一個很嚇人的數字。”
據他所知,當時整個醫療體系的物資,不僅限於口罩,都已經被國家接管,民間很難在買到口罩。這個時候跟國家隊搶貨,不太理性。“民間救助肯定比不過官方的統一力量。國家隊統一接管統一調配,物資送到醫護人員手裏,只是時間問題。”
他預計30號之前,湖北的物資的緊缺程度會大幅度緩解。
期間5天的緩衝期,他想把精力放在提高物流運輸上。“很多行業前輩往湖北運送物資,都敗在交通運輸上,航空管制、順豐京東德邦的時效太慢,我想承擔起一份交通樞紐的功能。”
況且給疫區送食品的想法一提出來,同行、好友幾乎是一呼百應,大家很快達成共識——捐贈的食品,要保證醫護人員吃得方便、即食、味道和營養。
解決了物資來源,運輸問題變得至關重要。
這次依然是孫母出馬,很快徵得K351列車長的同意,每天下午3點43分從上海出發,早上8點03分抵達武昌,用於持續向武漢運送物資。孫思達的高中老師金曉明,則聯繫上行李託運處工作人員,進一步解決了一次只能運送幾十箱物資的限制。
作為團隊中的“大腦”,孫思達將自己的志願者團隊取名為毛細血管。人數控制在10人以內,核心力量是孫母、金老師、大學幾位社團的朋友。
這段期間,掌握運輸渠道的孫思達,每發一條朋友圈都有人主動聯繫他。經過粗略估計,他至少加入了100多個馳援武漢的物資捐贈羣,他要做的工作也很簡單,將鐵路方和捐贈方的雙方的需求對接清楚,“今天發什麼貨,誰來提,發展到後期我們都不需要到現場,也能單純對接一下就能完成運輸。”
效率確實在明顯加快,整個民間公益產業鏈很快拼湊而成。最讓孫思達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在武漢創業的老友鄒某,組織了一個志願者車隊,名叫餅乾戰隊,聲稱“無論給多少的物資,都能接得住!”
K351第一次試運行,是將孫思達的8000個口罩捐贈到武漢的醫院。口罩迅速由志願者車隊安排,哪家醫院有需求就送去,包括湖北六七二中西醫結合醫院,百步亭社區、街道醫院等。
1月28日首次嘗試運送食物——蛋白棒和凍幹銀耳湯,此後不到一週的時間,通過K351運輸的食物就有兩千箱,包括2萬盒餅乾,燕麥餅乾,400多箱燕麥,以及粗糧餅乾、麪包、咖啡等。
多達上千箱的食品送到武漢,餅乾戰隊果然接得住。鄒某甚至能調來20多輛前來運送,一天後便在微信羣裏曬出了多家醫院接收的證明。孫思達説:“這羣志願者非常理解醫院的需求,要麼是定向捐贈,要麼每天打電話問醫院需要什麼,然後調配,效率與預料的要高得多!”
時至今日,食品的物資源源不斷從上海傳去武漢。根據孫思達提供的醫院接收材料,直面派記者看到,武漢金銀潭醫院、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武漢東西湖人民醫院、長江醫院、武漢德康老年病醫院、百步亭社區衞生服務中心等均位列其上。
他經手運送的物資也不僅限於食品,也包含消毒水,病毒採樣管、尿不濕、護目鏡等。
僅僅在2月9日,K351就大手筆運載了100箱紙尿褲,300箱午餐肉總計4噸的物資。他特地發了一條朋友圈:這是最後一次重大戰役,接下來民間救援基本無力可施,只能看官方了。
看官方,是孫思達一以貫之的公益態度。
他沒想過“毛細血管”需要運行這麼長時間,本以為只要支持三五天,供應一點血幫忙就能完事,在他的定位裏,民間公益是救急。
只是沒想到“動脈不工作”,官方的效率會這麼慢。相比較而言,他根本不敢停下來。
他有過氣餒的時候,特別是聽到、看到很多不能理解的“壞消息”。
剛聽天門的阿姨説,需要走路上下班後,就聽到家鄉的朋友及時反饋:民間自發組織隊伍,護送醫護人員上班。但他前幾天又聽説,志願者車隊裏面出現人員感染,接送計劃只能擱置。
他不能理解官方為什麼不安排好醫護人員的住宿問題,最後看到在酒店行業工作的朋友主動組織,給醫護人員提供免費住宿。
同時,他也跟很多人一樣,吐槽武漢像是一個黑洞,“明明全國的物資都在往武漢送,為什麼還是什麼都缺?”
更加讓他難受的是,如今物資只能集中送往武漢,不知道怎麼該幫助鄂州、天門、宜昌等地,“我聽説宜昌也斷糧了,真的會覺得莫名其妙。”
儘管,他曾在公益後勤路找到過一份慰藉。
那是在2月1日,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應急保障組緊急採購一批5000套的病毒採樣管,情況緊急到沒有這批物資就無法檢測病毒。
孫思達下午兩點接到需求,通過前期協調,在K351發車前23分鐘將貨物運上車,順利將病毒採樣管按時送到武昌,用他的話説,完成“刺激又硬核的一單。”
即便這次,他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到官方組織,這位年輕人依然悲觀。這次馳援家鄉沒有感動,只有更深的焦慮和恐慌。“民間公益力量頂多在沒有的情況下解決有無的問題。”
他説,停在仙桃的1000個口罩至今沒運送到天門。志願者羣裏面,很多人會自我懷疑:能否真正幫到醫護人員。
還有“牛鬼蛇神”依然在橫行,“我甚至看到有人混進志願者羣裏面,倒賣假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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