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的“天花戰役”_風聞
法律先生-法律先生官方账号-从这里,连接全世界2020-02-16 09:00
特稿**|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滿運龍教授**
喬治·華盛頓,美國國父。
提到他的豐功偉績,人們首先會想到他在反英獨立戰爭中,作為北美軍事領袖,率領殖民地民兵倉促拼就的“大陸軍”,以一當十,六年奮戰,擊敗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軍事帝國的海陸武裝,創造了世界軍事史的奇蹟。
200多年來,史家和軍事專家探討華盛頓的軍事才能和戰略,話題無一不是集中在,哪個戰役展示了他的軍事天賦,奠定了北美勝利的基礎。
但是,最近幾十年,越來越多的史家開始認識到,不是對英作戰的運籌帷幄,而是戰場背後的一場沒有硝煙的秘密“戰役”,決定了英美軍事對決的走向。
一位歷史學家寫到:
華盛頓的所有決策,
對戰爭結果影響最甚者,
莫過於他保護其軍隊,
免受天花肆虐不戰而潰的措施。
那麼,這是一場什麼樣的天花“戰役“?為何有如此重大的影響?
01.
氣宇軒昂的麻點總司令
1775年7月3日,聚集在波士頓郊外,坎布里奇廣場的大陸軍官兵。第一次見到大陸會議任命的全軍最高統帥,來自南方弗吉尼亞的總司令華盛頓。
華盛頓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剛毅堅定。他騎馬來到軍隊方隊面前,右手拔出利劍,正式就任大陸軍總司令。
藉着夏日的陽光,人們注意到,總司令的臉上有許多麻點,特別是鼻子上面,明顯可見。
18世紀照相技術尚未問世,華盛頓沒有留下照片。幾乎所有的畫家,都盡力避免展示華盛頓臉上的麻痕。
只有寥寥幾幅,華盛頓暮年的肖像,記錄了美國第一任總統面部的麻點。
華盛頓晚年畫像,面部的麻點依稀可見
對於在1775年,接受華盛頓檢閲的大陸軍官兵來説,總司令臉上的麻點並不奇怪,也不陌生。
他們知道,**那是天花留下的印記。**許多人或者自己臉上也有類似斑痕,或者環顧四周,皆可看到麻臉的叢林。
北美殖民地向宗主國宣佈獨立並開始武力抗爭之時,一場天花瘟疫,正在肆虐北美大地。
天花在歐、亞、非舊大陸已有數千年的歷史,17世紀隨着歐洲人對美洲的殖民傳到美洲新大陸。
由於缺乏有效的治療方法,天花的平均死亡率高達30%。 有幸熬過天花的倖存者,臉上和身上,會留下膿包退解後的永久疤痕,同時終生免疫。
1732年,華盛頓出生在弗吉尼亞殖民地,一個種植園主家庭,11歲喪父。19歲那年跟隨長兄勞倫斯,到西印度羣島的英屬殖民地巴巴多斯。
勞倫斯年長12歲,通過與弗吉尼亞上流社會,哈利法克斯家族的聯姻,躋身社會上層。他對華盛頓呵護有加,一直帶在身邊。
勞倫斯服役英國軍隊時,染上了肺結核,於1752年帶着華盛頓,搬到巴巴多斯。這是華盛頓一生唯一一次離開北美大陸。
不幸的是,到巴巴多斯不久,華盛頓便染上天花;萬幸的是,他的天花不重,卧牀一個多月後痊癒,但在臉上留下終生的印記。
幾個月後,兄弟二人返回弗吉尼亞。但勞倫斯不久病逝,遺囑中將他的莊園沃農山莊依次留給妻子、剛出生不久的幼子和兄弟華盛頓。
兩年後,勞倫斯妻子和孩子相繼病故,華盛頓便繼承了長兄的莊園。
02.
麻臉軍團的特殊使命
華盛頓接受大陸會議任命,擔任大陸軍總司令後幾天內,在向大陸會議的報告中,表示對軍隊感染天花的嚴重擔憂。
同時保證他會**“保持最高警戒,嚴防這一最危險敵人”。**
英軍壓境,大敵當前之時,華盛頓卻稱天花為**“最危險敵人”**,並非言過其實。
從17世紀初英國殖民美洲以來,天花一直是北美殖民地居民最大的殺手,每隔5至10年就會爆發一次,造成10%至30%的人口死亡。
獨立戰爭期間,一場席捲北美大陸的天花瘟疫,奪走了總人口250萬中近10萬人的生命,北美軍隊三分之二以上的傷亡,來自以天花為主的瘟疫。
1775年7月,華盛頓在波士頓城外的坎布里奇就任之時,正值波士頓地區天花爆發。
擁有15000人口的波士頓,是當時北美的“大”城市,由於人口相對集中居住,比鄉村區域更有利於天花傳播。
英國軍隊從海上對波士頓的圍困,加劇了病毒在城區的肆虐。英國士兵由於在英國生長的環境,對天花病毒免疫力,強於北美居民和士兵。
華盛頓統領的大陸軍,環紮在城外戰略要地,與英軍對峙,將其圍困在城內一角。
大陸軍由各殖民地的民軍彙集而成,部分官兵來自費城、紐約,接觸過天花病毒,具有一些抵抗力;但從鄉村參軍的民軍,從未接觸過天花,抵抗力極弱,很快大批感染病毒。
幾個月下來,數以千計的士兵和當地居民感染,死亡人數遠遠超過,與英軍作戰的傷亡。
面對瘟疫,華盛頓採取了果斷措施:
首先,他嚴令士兵不得擅自離開營帳,禁止與當地居民接觸;
第二,他盡一切所能,改善營區衞生環境,包括在遠離現有水源的地方挖掘新水源。
**這些措施的及時實施,有效阻止了疾病的傳播。**不久,瘟疫消退,隨之英軍也從海上撤離。
1776年3月,華盛頓揮軍進城。他傳令從軍中挑選千名兵士,唯一的標準是他們必須是麻臉!
麻臉,意味着這些兵士也得過天花,具有免疫力,既不會進城後自己感染天花,也不會成為二次傳染的中介,給未曾染病的市民帶來災難。
結果,千人組成的麻臉軍團,在氣宇軒昂的麻點將軍指揮下,浩浩蕩蕩,進入瘟疫肆虐之後的波士頓,軍民平安無恙。
華盛頓率領大陸軍
03.
全軍接種的艱難決策
18世紀以來,歐洲已經使用預防天花的接種技術,稱為**“人痘接種術”(Variolation)**。
最早廣泛使用該技術的是中國,從10世紀的北宋時代就有詳細記載。
1720年前後,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的妻子蒙塔古(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將該技術帶回英國推廣。
人痘接種術預防天花的方式,是在受種人身體上劃開小口,敷上用天花患者身上的痘痂製成的粉末或漿;
或者,讓受種人穿上天花患者的衣服。受種人感染天花,由於不是通過空氣感染肺部,一般症狀不重,痊癒後會終生免疫。
中國古代通過鼻腔實施人痘接種
人痘接種術雖然有效,但風險極高。
由於受種人接受的是活體病毒,會感染真正的天花,遇有接種人抵抗力弱或病毒猛烈等不可控制因素,接種人死亡率在1%-2%左右。
所以,18世紀人痘接種術,在歐洲各國迅速傳播的同時,質疑之聲不絕於耳,促使許多醫界人士,尋求更加安全的預防技術。
到18世紀末,英國醫生詹納,發明了牛痘疫苗,給接種人接種危險性更小的牛痘病毒,而非天花病毒,但同樣得到終身免疫天花的功效。
改進後的現代牛痘接種的死亡率,僅為一百萬分之一。當代天花基本絕跡,主要歸功於牛痘接種。
此為人所周知的後話,這裏暫且不表。
人痘接種術傳到英國之同時,也通過獨立渠道傳到英國在北美的殖民地。
1721年,馬薩諸塞殖民地的清教牧師馬瑟,把他的奴隸從西印度羣島,帶回的人痘接種術,施於遭受天花瘟疫侵襲的殖民地居民身上。
實踐表明,人痘接種術能夠有效減少天花死亡率。接受接種的300居民中,有6例死亡;沒有接種人羣后來有6000人染上天花,1000人死於天花。
儘管如此,人痘接種術仍然飽受攻擊。篤信基督教義的清教徒認為**《聖經》沒有提及人痘接種術,所以違反教義,大逆不道。**
在宗教信仰很影響民眾思維的環境下,各個殖民地都訂立法律,禁止實施人痘接種。
北美獨立戰爭爆發後,成立的殖民地聯合政治權力機構——大陸會議,也發佈命令,嚴禁人痘接種術。
在這種背景下,大陸軍總司令華盛頓,迎來了其軍事生涯中最艱難的決策。
波士頓解圍之後,1776年春夏數月,北美大陸軍與人數、裝備和訓練上佔盡優勢的英軍轉戰紐約等地,遭受了一系列慘重失敗,幾乎全軍覆沒。
直到冬季來臨,雙方屯軍休整,戰事才漸趨平靜。駐紮在紐約郊區,新澤西一帶的大陸軍,傷病滿營。
對總司令華盛頓來講,軍事失利和傷亡固然傷神,但天花瘟疫的威脅卻令人絕望。
**首先,波士頓圍城之戰,採取的隔離措施,雖然有效避免了瘟疫在當地的進一步傳播,**但並沒有制止新生的病毒伴隨大陸軍士兵,肆虐上下。
據統計,大陸軍士兵只有四分之一由於得過天花,具有免疫力,四分之三的人則隨時可能染病,所以天花造成的傷亡,遠超戰場傷亡人數。
如不及時採取有效措施,大陸軍現有力量,會被瘟疫自行摧毀,而且無望得到新兵加入補充力量。
因為有望招募參軍的民眾,得悉大陸軍兵士的現狀,望而卻步,不願從軍。
當時的總司令華盛頓
第二,1775年秋,大陸軍將領阿諾德,率領一萬兵士遠征英國控制的加拿大。取得一系列勝利之後,將近一半的官兵感染了天花。
大陸會議招募的新兵,到後不久紛紛感染,軍隊完全失去戰鬥力。到1776年春,加拿大遠征,徹底失敗。
有感於此,大陸會議代表亞當斯寫到:
我們在加拿大的失利,令人心碎,
比起英軍、加拿大人和印第安人,
天花之毒孽十倍於甚。
華盛頓清楚,堅持武裝鬥爭,保存獨立戰爭勝利的任何希望,必須有效控制天花。
有效控制,除了通過及時隔離,阻止患者傳播他人,還要預防瘟疫攻擊沒有染病的官兵。
當時,預防天花的唯一手段,是上面提及的人痘接種術。但實施人痘接種,面臨多重障礙。
第一,由於遭受宗教人士的抨擊,牽動民意,不但各殖民地立法禁止,掌握華盛頓任免和大陸軍最終決策大權的大陸會議也明令禁止。
第二,醫藥界的保守人士大多對人痘接種持保留或反對態度,認為風險太高,拒絕實施。
第三,限於當時醫療條件,人痘接種過程比較粗放,需要在接種人上臂劃開傷口,直接塗抹活性病毒,對接種人既痛苦,又恐懼。
接種後需要遭受病毒的直接攻擊,生死難卜;僥倖逃過死神,還要度過數週的恢復期。
在戰爭期間,幾乎不可能獲得近兩個月的喘息窗口,實施接種。
但是,華盛頓堅信,預防天花摧毀大陸軍,除人痘接種,別無他途。
華盛頓的這一信念,首先是基於對建立在現代科學基礎上的充分理解和尊重,同時也是面對兩種風險進行戰略選擇的優化決策。
與同一時代的其他北美領袖一樣,華盛頓服膺於現代科學觀孕育的啓蒙主義思想,相信科學,尤其是以具體經驗為基礎的實踐科學。
他自己早年感染天花的經歷,使其對天花擁有親身經驗,沒有迷信,也不抱幻想。
他熟識的北美獨立領袖,如亞當斯、富蘭克林、傑斐遜等人,都相信科學,或者自己接受人痘接種,或者支持人痘接種技術。
同時,華盛頓面臨的選擇,或者任天花氾濫,大陸軍不戰自潰;或者全部接種,雖然承受巨大風險。但有望可以,基本保全大陸軍,保存獨立戰爭勝利的希望。
兩害相權取其輕,人痘接種是唯一選擇。
華盛頓與大陸軍
決策已定,華盛頓不失時機,發揮政治智慧,通過一系列步驟,扭轉大陸會議立場,為全軍接種鋪平道路。
首先,他以身作則,讓妻子在費城接受人痘接種,並取得成功,為官兵和持懷疑態度的大陸會議代表,提供直接經驗。
第二,他通過與亞當斯等支持接種的大陸會議代表,密切通信,影響大陸會議的態度。
第三,他充分利用局部軍事勝利,獲得的個人威望,服務公共利益。
1776年12月,華盛頓率領大陸軍,渡過特拉華河,突襲英軍,大獲全勝。
他的個人威望達到就任軍事統帥以來的高峯。
與拿破崙等歷史上其他著名軍事領袖不同,華盛頓沒有藉機謀取個人權位,而是藉機向大陸會議強調軍隊接種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天意不負有心人。此時,兩件事情無意中助力華盛頓。
先是馬薩諸塞,在波士頓解圍之後,議會領袖們為了預防天花再次爆發,通過立法,解禁人痘接種。
幾個月內,波士頓區域5000居民接種,效果良好,為大陸軍接種提供了寶貴的地方經驗。
緊接着不久,華盛頓在嚴冬季節特拉華奇襲英軍成功,天寒地凍加上新連受挫,英軍收縮休整,為華盛頓實施全軍接種,無意中提供了數月的喘息時間。
機不可失,刻不容緩。華盛頓於1777年2月,致信大陸會議主席漢考克,通知(而不是請示)大陸會議進行全軍接種:
天花業已侵入我軍營地每一角落,
我無法阻止瘟疫自然傳遍全軍。
因此,我決定,不但需要馬上就地接種全軍,
而且需要指示史潘醫生,
為所有新兵在費城報到後馬上接種。
不等漢考克回信,華盛頓發信後第二天,便下令全軍接種。
為了防止英軍和他們的北美追隨者托利黨人得到消息進行破壞,接種全過程嚴格保密,有序進行。
接種分兩步進行,對加入大陸軍的新兵,先行接種,然後對現役官兵接種。
在費城和紐約之間的多個地點,迅速設立臨時接種設施,安排醫生分赴各個設施,對官兵同時實施接種。
之後馬上就近安置在教堂,和當地居民家中,進行數週隔離和康復。
**全軍接種不但沒有大陸會議授權,**而且在軍隊內部也有不少高級軍官表示異議。
華盛頓一一耐心説服,但絲毫不予退讓。其間他的副官漢密爾頓代為起草的一封給高級軍官的回覆,斬釘截鐵地表述了他的立場:
總司令希望沃德中校營團表示的反對就此而止。
該營團應立刻按照既定安排,開始接種。
總司令懇請盡力利用當前地面狀況不利於敵軍運動的有利時機,
因為無法預知目前時機會持續多久。
即使用盡全力,也不應有絲毫鬆懈。
請督促醫生們,竭盡全力做好其他工作,
唯此為重!
在華盛頓親自督導下,接種有序進行。
1777年春,大陸會議接受華盛頓請求,發佈命令授權接種。
華盛頓同時説服弗吉尼亞州長亨利,促使州議會廢止禁止人痘接種的法律。
之後從南方參軍的新兵,路過弗吉尼亞時就地安排接種,到達大陸軍駐紮的特拉華大營時,已經完成接種。
到1777年底,接近四萬大陸軍官兵,全部接受了人痘接種,感染天花人數從17%降低至1%。
全軍接種,有效保存了大陸軍實力。
1778年,法國等外國援軍加入北美獨立戰爭,大陸軍如虎添翼,獨立戰爭迎來轉折。
華盛頓的大陸軍
04.
結語
天花等瘟疫,如同地震等天災,是自然的產物,人類至今(也許永遠)無法完全避免,古今中外,概無例外。
但每一次瘟疫、地震等自然災害,對遭受其害的人羣和社會造成的危害範圍,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率領民眾抵禦災害的領袖人物的眼光、決策和領導能力。
華盛頓排除萬難,在絕境中挽救大陸軍免遭天花肆虐,充分體現了其領袖素質和才能。
**他相信科學和經驗,能夠在逆境中作出理性選擇和決策,**並且有能力堅決、有效地執行決策。
這些素質和成就,是華盛頓贏得同時代和後代人們由衷讚賞和崇敬的根本原因。
作者滿運龍教授 --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副院長、中國政法大學兼職教授、美國伊利諾伊州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