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冠肺炎疫情下,科學家該不該發論文?_風聞
王王王立铭-浙江大学教授,科普作家-浙江大学教授,科普作家2020-02-17 22:34
2020/2/17,正式開工(其實整個假期也沒閒着),聊一個我個人特別關注的話題:
科學家該不該發論文?特別是在新冠肺炎疫情這種場合?
一邊説科學家的工作語言就是論文,總結成果發表論文供全世界同行參考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另一邊説疫情急如星火,這時候還有閒心發表論文簡直是不務正業禍國殃民。
我是個科學家,我也發論文(這個假期還幫學生寫了兩篇),但是我覺得這個問題沒有那麼黑白分明,上面兩種看法我認為都是錯誤的。
一句話:發表論文是對的、應該的,但是不是每種發表論文的方式都是對的、應該的。
理由如下:
1. 學術論文是世界通行的科學語言,全世界的科學家們用這種方式分享成果,是一件已經持續了上百年,而且很可能還會長期持續下去的方式。再往前科學家們習慣用通信來交流,那個效率顯然要低得多。發論文本身不光無可厚非,還應該大大鼓勵才對。科學事業是一項需要全體科學家戮力同心、開誠佈公、深入合作的事業,高效和坦誠地分享是這一切的基礎。
2. 但是請注意,當下學術出版(academic publishing)的模式其實已經很不適應當今世界知識積累和信息傳播的速度了。一般而言,發表一篇論文,科學家們在完成研究和數據分析之後,還要製作圖表,撰寫文章,填寫各種繁瑣的作者和資助信息之後投稿,而投稿之後,一般還要經歷雜誌編輯和審稿人的多輪“挑刺”,反覆修改、補充實驗之後,才能進入發表環節。在這個環節,也仍然需要經歷排版、格式調整、審讀等環節,才會最終發佈。因為各種複雜的原因,學術論文的發表週期被拖的越來越長。2013年有個論文(Bjork and Solomon, J Inform 2013)專門分析了這個問題。以生物醫學的論文為例,從投稿到學術期刊正式接受發表平均需要4個月,從投稿到文章正式發出需要接近10個月!這就從很大程度上讓學術成果的及時分享成了一句空話。即便這次疫情中有些學術期刊大開綠燈加快速度,但是仍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處理稿件和組織同行評審。
3. 除了時效性的問題,學術出版還有另外一個大問題,就是商業模式的問題。大多數學術期刊都是依靠全世界學術機構的訂閲費生存,而日益高昂的訂閲費用也讓全世界科學家不堪重負。去年就有一個相當重磅的新聞,美國加州大學系統無法忍受出版商Elsevier每年上千萬美元的期刊訂閲費用,憤而決定終止合作——而這意味着整個加州大學將無法看到Elsevier集團旗下超過2500份學術期刊每年發表的接近50萬篇論文(這裏麪包括鼎鼎大名的Cell Press所有期刊)。更要命的是這些論文其中有相當一批根本就是加州大學的科學家自己發表的!科學家們開展研究發表論文,需要給雜誌社繳納出版費,等到閲讀論文的時候還需要再繳納一輪費用,這件事怎麼想怎麼彆扭。更不要説這種商業模式從根本上限制了科學成果的廣泛分享——那些不在大型學術機構工作的人,他們自己顯然無法承受每篇論文幾十到數百美元的獲取費用。
4. 時間太長、不能免費分享,這是當下學術出版行業的兩個頑疾(甚至可以説是毒瘤)。根據我們第一條的討論,這從根本上和科學成果快速和廣泛分享的邏輯是背道而馳的。現實中也有不少人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其中一項已經被相當廣泛接受的措施,是類似ArXiv、BioRxiv、MedRxiv這樣的公益性的開放獲取平台。科學家們將寫好的論文首先放在這些平台上,這樣可以保證全世界同行第一時間免費看到,並且可以立刻進行評論或者開展後續研究。當然,在大多數時候,這並不妨礙科學家們後續將論文繼續投向各種更具備學術聲譽的學術期刊正式發表。
5. 類似的開放獲取平台有沒有它的問題?當然也有,把論文放在開放獲取平台上是一個沒有門檻的事情,任何人任何時間都可以完成。這當然就有可能導致平台上的論文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就在疫情當中,開放獲取平台上有非常高質量的學術論文(比如來自病毒所石正麗實驗室和復旦大學張永振實驗室的論文,後續分別在Nature雜誌發表),也有完全是混淆視聽的低水平論文(比如印度某實驗室關於新冠病毒可能是HIV改造的論文,後續已經主動撤回)。從某種程度上説,魚龍混雜,其實是快速和免費獲取學術成果必須付出的代價。
6. 根據這樣的討論,我想我們可以給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科學家們的發表行為做點分解討論了:
6a. 針對新冠病毒和新冠疫情展開研究,發表論文,這是科學家們的天職,無可厚非,需要鼓勵;
6b. 但是在此時此刻,將論文慢騰騰的交給傳統學術期刊發表,不管在時間上還是在開放程度上,都不是分享學術成果最理想的途徑,甚至可以説和我們對科學家們面對疫情快速反應高效共享精誠合作的期待是背道而馳的;
6c. 將論文首先放在各種開放獲取平台上供所有人第一時間參考是最好的選擇。當然,為了保證論文的質量,同時將論文正式投稿到嚴肅學術期刊接受審查也是需要的。
順便説一句,我們明顯能看到哪些科學家在這方面做的足夠出色。除了剛才提到的石正麗和張永振的論文,鍾南山院士團隊的大規模病例分析論文也同樣首先在開放獲取平台發佈(Guan W et al MedRxiv 2020)。
至於誰做的顯然不夠出色,你們自己從新聞裏就能看到。
對這樣的論文,我想我們有資格追問一句:你們到底圖的是儘快分享疫情研究成果、推動疫情的解決,還是為了發幾篇頂級期刊的論文、給自己的簡歷增光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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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有,在1/27的一篇文章裏,我已經表達過如下的想法。現在看起來,仍然站得住腳。
“比如説,我們看到的大部分研究成果都發表於國際知名的學術期刊,比如《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柳葉刀》等。這固然是對這些研究質量的高度認可,但是考慮到傳染病防控工作的緊迫性,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把發表論文當成重中之重的工作來完成?發表論文的過程(寫稿、審稿、修改等)是否會耽擱信息的共享?甚至我注意到,一部分論文需要付費訂閲才能獲取,這意味着中國其他科學家和疾病防控部門也不能自由獲取這些研究成果,展開下一步工作!面對兇險和急迫的防疫工作,中國科學家有沒有更快速、合理、廣泛的渠道公開自己的研究成果?我當然也注意到不少中國科學家選擇了bioRxiv等免費和公開的平台上傳自己的研究論文,這一點無疑是值得讚許的。其實説到底,科學研究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成果寫在人類世界當中,寫在祖國的大地上麼?
再比如説,我也注意到在中國科學界內部,不少“跟風”“蹭熱點”式的論文扎堆出現。比如在病毒基因序列公佈之後,數篇論文就迅速發表出來。它們的共同點是利用病毒序列進行了簡單的生物信息學分析,就做出了各種大膽的“猜測”,比如新冠病毒可能與SARS高度接近、可能寄生於蝙蝠體內,中間宿主可能是蛇、水貂等等(Xu X et al, Science China Life Sciences 2020;Guo Q et al bioRxiv 2020;Ji W et al J Med Virol 2020)。這些猜測單就學術發表而言並無不妥,但很明顯缺乏嚴格的數據支持。我們當然要保障科學家的探索自由和發表自由,但是在防疫工作開始的初期,信息極度混亂和缺乏,任何可能的誤導,我想都是我們需要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