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蟲》值得奧斯卡,前提是不要神化奧斯卡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20-02-17 19:38
我在上一篇影評中曾經形容如今的眾多國際知名電影獎項都處於一種“王小二過年”的狀態,其中又以奧斯卡最為明顯。從當年的“神仙打架”到如今很多提名報不滿,陷入一種自娛自樂,甚至拉《復聯4》這樣的電影來充數的境地。再加上中國國內的疫情,大家無心關注美利堅的娛樂盛事,本以為這一屆的奧斯卡在中國觀眾的心中也就草草過了,誰知由韓國著名導演奉俊昊執導的電影《寄生蟲》獨得四項大獎,除了非美國電影爭奪的“國際影片獎”,還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這三個含金量最高的獎項,成為本屆奧斯卡最大贏家。鄰居的電影在奧斯卡載譽而歸,一邊是中國人孜孜不倦想去“打卡”的奧斯卡,另一邊又是中國人心中“過不去”的韓國,不在中國輿論上掀起波瀾那是不可能。

説實話,聽到《寄生蟲》獲獎的消息,我着實有點頭大。因為不出所料,很快那一批“反思派”又要跳出來了。特別是韓國文藝的粉絲尤其喜歡配合着韓國的文化輸出戰略給中國人“按頭反思”,即使《寄生蟲》這篇在韓國並非主流核心價值觀——當年《大長今》時代伴隨着第一批“韓流”,這批人就喜歡質問國人“為什麼韓國把中國的傳統文化保持得那麼好”“韓國的儒學多麼多麼興盛”(事實上是韓國人是最熱衷“去中國化”的,基督教才是極度興盛的);後來的一批還算可以但並非神作的韓國電視劇,比如《來自星星的你》《太陽的後裔》在國內流行,也時不時有各路媒體出來讓中國反思“這種片子為啥中國拍不出來”(除了營銷,我看不出這些劇比中國的熱劇高在何處);更有甚者還有按頭央視主播“你為什麼連長腿歐巴都不認識”?!如此種種,讓人不禁瑟瑟發抖,《寄生蟲》拿了奧斯卡大獎之後,不免有人“責之切”——“看看人家韓國電影取得了這麼高成就,中國電影人只會拍爛片,奧斯卡的邊都碰不到”“中國電影差了韓國電影十八條街”“中國為什麼拍不出《寄生蟲》這樣深刻的電影”……
雖然上文的“反思派”聲音依然很多,但這次《寄生蟲》的成功同樣也在國內激起了另一種很強烈的聲音,那就是“韓國人把老美忽悠了”“《寄生蟲》不過是迎合了歐美人的喜好和政治正確”“《寄生蟲》難以引起中國人的共鳴和認同”——總之一句話,電影是好電影,但是《寄生蟲》並配不上奧斯卡。
其實認批評《寄生蟲》迎合歐美人口味的觀點非常類似於我們早年對於一些中國在國際獎項上獲得榮譽的電影的批判,批判者認為這些中國導演為了國家大獎的“名”,不惜撕開中國的傷口展示給外國人看,過度渲染中國的落後、苦難、誇大中國人、中國製度的劣根性,打着“人性”“傷痕”的旗號去迎合西方對中國刻板印象甚至是政治動機。正如他們認為《寄生蟲》的導演也在渲染韓國底層的水深火熱、階級固化、甚至是影片中處處體現出的等級論——片中的富裕家庭説話夾雜英語,崇尚“美國原裝進口”,有人認為這是在暗示韓國社會的“美國—買辦資本—貧民”的等級秩序——來迎合歐美人對韓國這樣一個東亞僕從國的印象。

《寄生蟲》講了一個看似非常荒誕的故事:一個因為投資失敗而從小中產淪為住在半地下室裏,全員失業的底層家庭,兒子因為偶然機會得以來到一個住在豪宅裏的“新貴”家庭擔任這家女兒的家教,這家人就像逮住了一個救命稻草,羊毛盯着一隻薅,用心機和詐騙,偽裝成四個不相關的人,先是介紹妹妹混進來當這家兒子的家教,又擠走了原來的保姆、司機,由媽媽,爸爸擔任——全員實現就業,一家窮人就這樣用謊言寄生在這户有錢人家,哥哥還泡到了這家的小姐,幻想着以後和她正式交往甚至結婚,一家人趁着主人一家出遊乾脆搬進豪宅吃喝玩樂好不快活,然而貧富的落差和無法逾越的等級給他們的心裏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突然出現在地下室裏的“前任寄生蟲”激化了矛盾,一場悲劇不可避免……

導演奉俊昊社會學專業出身,他的所有作品,包括我們耳熟能詳的《漢江怪物》《殺人回憶》《雪國列車》都表現出他對於社會階級分化的批判,以及對於下層階級的同情。在《寄生蟲》裏,雖然主角一家人做了很多“壞事”甚至是違法行為,但是可以看出導演對於他們的態度是一種“冷靜的同情”,而富人一家看似什麼壞事都沒做,但是通過種種細節體現出他們的虛偽、傲慢和冷血。
但是對於普通觀眾來説,這種感情是大家無法領會的,也許只因為我們生活在中國。比如説很多中國觀眾對主角一家的“寄生”行為表現出的不是同情而是鄙視,因為這家人其實並非廢材,而是都有一定能力——兒子英俊,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是水平不比大學生差,女兒聰明機智還頗有藝術才能,父親和母親雖然是假扮專業人士,但很快就可以勝任奔馳司機和豪宅管家的工作——對於中國觀眾來説,他們會從心底吐槽:“你們這一家子都挺有能力的,何至於淪落到失業還去詐騙?”畢竟在中國,雖然“階級固化”的怨念愈演愈烈,但像片中一家那樣慘烈的“階級滑落”並不普遍,而甚至不需要像他們那樣有能力,只要有手有腳肯勞動,都不至於像主角一家那樣全員失業,連吃喝都成問題。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片中主角一家的“爸爸”那一句無奈的“一個保安的職位都有500個大學生搶”——也許,“我們不一樣”。


如果拋開社會環境不同而導致的觀影體驗差異,《寄生蟲》明顯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無論是從鏡頭語言、光影美術、劇本的紮實和細緻,情節的節奏和那種將悲劇用喜劇來展現的“黑色幽默”,片中還埋藏着許多細節和“隱喻”,並非故弄玄虛但卻意味深長。作為一部批判現實主義題材的社會電影,《寄生蟲》首先做到了好看,而不是像國內很多自以為的藝術片導演,過度沉溺於自我感動卻讓觀眾看得昏昏欲睡。尤其是劇情後半段,兩代“寄生蟲”之間的衝突,短短一天之中的大起大落,辛辣的對比和隱喻,極具諷刺效果而又讓觀眾欲罷不能,捏着一把汗。其中最讓我震撼的一個情節就是,這一家“寄生蟲”,一個小時前還大大咧咧地躺在主人家的沙發上,喝着他們的美酒,哥哥對妹妹説“你在這家浴室裏洗澡的樣子好像就像這家的主人一樣自然”“你想住哪間房間?”,媽媽在那裏幻想着富人家的女兒嫁給自己兒子之後如何如何,甚至開始對“兒媳婦”評價了一番,爸爸放鬆地説“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家啊”……結果一個富人一個電話“把水燒好,面煮好,牛排煎好,我們八分鐘之後到家”,這一家人頓時惶惶如喪家之犬,躲在桌底提心吊膽,最後在大雨中落荒而逃,走下永無止境的台階,來到自家的地下室,大雨造成的內澇已經把家裏淹沒,馬桶裏不斷湧出化糞池裏的污物,女兒絕望地蹲在馬桶蓋上點燃了一支煙,而與此同時,富人家的孩子還特意拿着美國進口的印第安帳篷,在院子裏露營,拿着對講機和爸爸媽媽玩着遊戲,這場暴雨只不過是他生日的助興而已……第二天,太陽昇起,富人一下開心地舉辦了生日派對,而窮人一家已經和數百災民一起在體育館裏無家可歸……美好的幻想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很快被無情的現實徹底打碎,再結合電影三重開放式的結尾——窮人翻身究竟是還保留一絲希望的少年的一場夢,還是已經瘋掉的的少年的臆想和幻覺,恐怕誰也不知道。


這樣一部電影,可以説並非是韓國人刻意地揭傷疤,而是無比符合近年來奧斯卡評審的“主流”口味——左派、平權、揭露現實、同情和讚美一切弱勢羣體、痛斥精英的虛偽與邪惡——或者中國普通觀眾更愛把這種偏好冠以一個在中國不那麼褒義的詞——“政治正確”。
個人認為,電影這門藝術的追求有三個維度——首先,是建立在蒙太奇和光影表達上的美學維度;其次是,建立在技術革新帶來的視覺效果誠謝的技術維度;再有就是通過對外傳達觀念(意識形態)的思想維度——這三個維度對於單個的電影作品來説不是絕對的,每一部電影會有所側重,不同的標準之下的審美也會各有側重。但近年來奧斯卡的口味明顯更偏向最後一種,越“正確”的東西越受追捧,以至於一部奧斯卡獲獎影片要表達什麼、批判什麼、達到怎樣的社會理想,僅僅通過分析裏面的“典型人物”就可以一目瞭然,觀看這幾年的奧斯卡影片,甚至會讓我產生一種錯覺,我在看中國上一個時代那種政治氣息濃厚的臉譜化革命電影。
但好萊塢的這種政治正確片中國觀眾卻並不買賬,這裏引用戴錦華老師的一句評價:“中國公共論域中對“政治正確”的敏感和憤怒……不是單純站在所謂傳統右翼立場的憤怒,而是認為政治正確是如此便宜、如此乏味,臉譜化,近乎某種道德姿態或表演。”就像很多韓國電影的簇擁一直要求中國人自我批評,覺得為什麼韓國的文藝工作者干預揭露黑暗,敢於批判現實,中國人卻做不到,但中國很多人對此也底氣十足地反懟:“你韓國拍出一百部揭露現實黑暗的影片,把所有警察、官員、政府甚至財閥罵成狗又怎麼樣,財閥還是那個財閥,總統還是那樣的總統,……”我們理想中的批判現實是能夠拿出方案或者至少是指明方向的批判,而非是一羣知識分子和精英精心編制的道德表演,但至少在批判的水平上,韓國的《寄生蟲》質量是優於近年來奧斯卡的那些獲獎影片。所以,個人認為並不是《寄生蟲》不配拿奧斯卡,而是如今的奧斯卡對外傳遞出的信號已經配不上大眾賦予它的光環和榮耀。
然而,在普通的中國大眾和電影人心中,這種光環和榮耀估計還得閃爍一陣子。雖然在文章開頭我説了我特別厭惡被按頭反思,但是面對《寄生蟲》這樣的電影,我還是不得不説中國電影如今的現實主義題材確實質量和數量都相當地落後。大多數導演要麼沉溺於資本的遊戲裏混日子,要麼依然沉湎於第五代導演獲得榮耀的那種形式的“迎合”——你可以説《寄生蟲》這樣的電影是“迎合”,但是恐怕很多當今中國文藝工作者的“迎合”還不如韓國人——他們的“傷痕”作品依然沉溺於所謂的“時代之殤”“個體悲劇”,而無法做到立足於廣大觀眾真正感同身受的現實問題,社會問題。他們只是一味地將審查作為自己不得志的藉口,把觀眾的不感興趣歸結於資本邪惡和觀眾庸俗,但一方面又拿着過往足以讓導演和演員一步登天的國際榮譽質問國內觀眾:“你們憑什麼不買賬?”
從這個意義上説,雖然你可以説《寄生蟲》這樣的電影“在中國沒有共鳴”,或者説韓國的批判現實題材“正確而無用”,但是中國現在正是缺少這樣的能抓人心、可看度高、直擊社會問題的好電影。《我不是藥神》的成功至少説明了這樣的電影完全可以在當今的中國市場做到“名利雙收”。能做到這樣,奧不奧斯卡真的不重要。奧斯卡不是奧運會,也不是諾貝爾,電影的光榮不是配得上某些獎項,而是要配得上觀眾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