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麼窮的地方有這麼好的博物館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127-2020-02-18 15:31
來源:公眾號 花蝕的人間觀察
我對比哈爾的印象很差。
這個位於印度東方的邦,是孔雀帝國、摩揭陀、波羅帝國等印度史上赫赫有名的霸權的統治核心,又有菩提伽耶、那爛陀等大量佛教聖地,各種古蹟、文物讓我心潮澎湃,但我還是對比哈爾的印象很差。
這是印度最窮的邦之一,人均GDP全印倒數前幾,賤民和婆羅門互鬥特別嚴重。最搞笑的是,一些印度窮人為了反抗高額嫁妝的陋習,一些貧困女性的家長會綁架男性強迫結婚,這事兒在比哈爾特別多。所以,我一個人去比哈爾前,朋友們開玩笑説怕我被搶了。
到了比哈爾,印象就更差了。走上菩提伽耶、那爛陀的大街,所有跟我搭訕的本地人都想要錢。的士、突突車司機異常熱情,漫天要價。這種感覺在印度都不常見。
我對比哈爾的印象很差,直到來到巴特那。
巴特那的大糧倉(Golghar),英國人修的,也有幾百年的歷史,是個很奇怪的建築,到那兒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是個佛塔。
巴特那自古就是比哈爾的中心城市,在孔雀帝國時期成為了印度的首都。但神奇的是,這不是一個旅遊城市。抵達巴特那的第一晚,我突然發現在Booking上定的那個酒店其實不存在,至少留了個錯誤地址,怎麼都找不到。於是,一個突突車司機帶我逛了一圈又一圈,中途遇到兩個大半夜出來飆車的飛車黨大哥,幫忙打了半天電話,最終決定換了家酒店。飛車黨大哥們深藏功與名幫完忙就撤了,突突車司機也沒要錢,最後是我主動加的價。這一瞬間,我感覺到巴特那和菩提伽耶、那爛陀不是一回事。
旅遊業真是能改變人。
我對巴特那的好感,在逛完這座城市的兩座博物館後達到了頂峯。這兩座博物館一新一舊,老的巴特那博物館(Patna Museum)興建於1917年,新的比哈爾博物館(Bihar Museum)開放於2015年。這兩座博物館的規模都很大。一座城市擁有兩個大型綜合博物館,在印度很少見。
如果你去過一些被英國殖民過的城市,肯定見識過巴特那博物館這樣的老派英式博物館——對於被殖民的國家來説,英式博物館是入侵者留下最好的遺物。這座博物館的建築,是歐洲建築調和莫卧爾風格的產物。內部按照自然、本地歷史遺物、部落文化、當代藝術等主題分門別類,以一種英式的精細整理,混合印度漫不經心的管理,印度的各種老式博物館都是這個味兒。
館內最震撼的鎮館之寶,是真佛骨灰罈。想要拜見這件寶物,你要多花250盧比買票,不貴,也就合25人民幣,反正來都來了。我沒想到的是,保安看到我買了這個票,當即拿着槍,叫上一個帶鑰匙的博物館官員,領着我去了個小房間。打開三重鐵鎖,進了一個冷氣巨足的保險庫。
保險庫中間有一個小佛塔。塔內就是真佛骨灰罈。昔日“八王起八塔,金瓶及灰炭;如是閻浮提,始起於十塔”。後來,不走尋常路的阿育王打破十塔,將遺物等分84000份,供奉於全印度。巴特納的這一份,源於城市西北幾十公里外的吠舍離古城,是那裏的古佛塔中出土的。圖一的小匣子,應是阿育王時代的遺物。在所有佛教文物中,我一直對“舍利”這個子類特別不感冒,主要原因是來源很難説清楚。巴特那博物館的這一份,算是來源相當明確的。
如果你想看點外觀好看的,巴特那博物館內有一批檔次相當高的佛教遺物。在幾十年前,巴特那管制的區域遠比現在大,南邊的奧迪薩邦也歸比哈爾管。奧迪薩首府布巴內斯瓦爾北部,有三座大約7-12世紀的佛教僧院遺址。這三座遺址併成為奧迪薩的佛教鑽石三角。上圖中這個門,就來源於鑽石三角中最古的那一座。
在我看來,佛教鑽石三角有兩重珍貴:第一,在於其藝術價值高,保存相對完整。你們看這個門框,雕欄畫棟,細緻異常,尤其是兩側的一對對愛侶,看起來讓人歡喜。佛教雖然有些禁慾,但印度的佛教藝術卻毫不冷淡。第二,公元7-12世紀,東印佛教經歷了由顯入密再至滅亡,佛教鑽石三角的建設正好處於這個階段中,其最老的一座完全沒有密教化,後面兩座則有密教的痕跡。從考古研究上講,正好可以感受佛教顯密藝術的不同。
自比哈爾博物館建成後,巴特那博物館的一大批文物就挪到了新館當中。空出來房間之後,這兒辦起了臨展。我去的時候,正好有一個甘地主題的現代畫展。印度人能用各種藝術手法從各種角度來闡釋自己對國父的感情,這倒讓人有點羨慕。
再來説説比哈爾博物館。我對巴特那最大的期待,其實就是那尊孔雀帝國時代的持拂藥叉女像。這尊造像以前在巴特那博物館,所以它的門票上還有她的圖片。現在,這個美好的姑娘身在比哈爾博物館中。我為她專門寫過一篇,可見:石頭鏡子上浮現出阿育王的影子。
本來,我以為到比哈爾博物館之後,看看這尊造像就完了。沒想到,到了之後才發現這座博物館的好,遠超我的想象。我完全沒有想到,比哈爾邦這樣窮的邦,竟然建出了這麼好一座新式博物館。
老式博物館,尤其是老的英式博物館,靠展品數量取勝。一件件各地產出的寶貝,整整齊齊放在那兒,如果有個專家帶你看,你可以獲得超多的信息。這在博物館還是貴族玩物的時代,自然是沒問題的。但隨着教育平民化,博物館也在面向羣眾,必須要想想辦法,讓展陳更容易讓普羅大眾看得懂。於是新式博物館應運而生,它們的展品未必少,但並不再以數量為重點,更要用合理的佈局和展示方式,來構建出一種明確的邏輯,展示出一個個場景,從而讓受眾更容易理解。這樣的變化,在自然博物館中特別明顯,似乎歷史博物館中變化沒那麼大。
比哈爾博物館中的一件現代藝術裝置,題為《無聲的佈道》。
巴特那的兩座博物館,正好一新一舊,這就襯得比哈爾博物館的展陳方式特別新。這座博物館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清晰的邏輯:造像藝術在印度尤其是比哈爾邦的演變,這種演變,在大量同題材不同時期的作品上得以彰顯。如果你來逛這座博物館,好好看看文物,好好看看説明牌,會很清晰、容易的感受到孔雀帝國、貴霜帝國、笈多帝國、波羅王朝等比哈爾重要時期造像的氣質。這就是新式展陳的好。
同時,因為有清晰排列的大量同題材作品的展陳,相關展品常常位置都還挺近,這樣的互相勾連也讓人很容易琢磨出一些事兒來。
舉個例子,我們還是來説説持拂藥叉女。如之前那篇文章所説,這件寶物的拋光技術毫無疑問是孔雀帝國時期發展出來的。但整件作品的年代,卻有很大爭議,有説是孔雀帝國晚期,有説還要晚到之後的貴霜帝國時期。究竟哪個説法靠譜呢?多找找兩個時期的作品對着看看嘛。
我們來重點看看美人頭上的冠飾。
巴特那作為孔雀帝國的首都,自然是留下來不少那時的作品。比方説上面這個陶製少女頭像。她的腦袋上有兩個大發髻,形成了兩個大包包。
這件陶製的跳舞女孩,也是孔雀帝國時期的作品,清晰可見腦袋上也是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大發髻,髮髻中間還有一個巨大的圓盤狀裝飾。比哈爾博物館內這樣的文物還有好幾件,髮型大同小異。
然而,持拂藥叉女腦袋上的髮型,就完全不一樣,只是額正中有個大的圓形裝飾。
我們再來看看貴霜帝國時期的作品。這件浮雕講的是佛祖的誕生。中間那位女子,就是佛祖的母親摩耶夫人。我們看看她頭上的冠飾,明顯沒有了孔雀帝國時期的那種髮髻,雖然和持拂藥叉女也不完全一樣,但它們都有一個類似於頭帶的裝飾。
頭上裝飾的形制,就是支持持拂藥叉女是貴霜帝國時期作品的重要原因,至少這件作品的頭飾是在貴霜帝國時期再加工過。如果你對文物有興趣,那就應該多琢磨琢磨。如果能發現一些你暫時想不通的事兒,再查查資料,肯定會有更大的收穫。
再舉個例子,比哈爾博物館有一尊我特別喜歡的青銅觀音像。這件青銅器造於公元9世紀的庫爾基哈爾(Kurkihar),這個地方是波羅王朝的青銅造像中心。這個王朝是印度最後的佛教帝國,其藝術對西藏、緬甸的影響極大。尤其是緬甸,蒲甘王朝早期的造像和建築,根本就是直接抄的波羅。
我之前見過不少波羅王朝的石像,這是第一次見到波羅王朝的青銅像。這尊觀音相當寫實,兼具雄渾和秀麗,質感豐腴但不肥膩,線條流暢又灑脱。
不過好玩的是,我越琢磨,越覺得這尊觀音長得像濕婆。有這2點:
1 髮型像。這種髮型叫做髮辮冠,是先把長髮梳成一根根粗辮,然後再盤成高冠。這種髮型似乎是出現於笈多帝國時期,在佛教裏偶用於菩薩,在印度教中專用於濕婆。
2 額間有第三眼。濕婆叫三眼神,就是因為有這個特徵。
恰巧,比哈爾博物館裏還有一尊10世紀的獅吼觀音。這一尊可就更像了,連三叉戟、蛇都出來了。如果哪個不熟悉佛教但熟悉印度教的朋友看了,第一反應肯定是:哎,濕婆怎麼不騎牛,騎了他老婆的獅子?
佛教由顯入密之後,融合了更多印度教的元素。這兩尊像就是那個時期觀音和濕婆造像上混同的例子。但這樣造像元素上的混同究竟是誰學誰,不一定,也未必是單向的。
除了造像之外,比哈爾博物館還有一類藏品特別有意思。那就是畫,民族畫。
比哈爾邦有一種傳統繪畫,名叫密西拉(Mithila painting)。在比哈爾博物館內,有專門的一個廳展示這種畫。這種藝術造型拙樸,用色極為奔放大膽。比哈爾人為之驕傲,巴特那街上幾乎所有的裝飾畫,都是這個風格。我在那兒遇到了兩個當地中學生,硬要拉着給我講這種藝術,不是為了錢,就是因為驕傲。
這種畫,你第一眼看會驚詫於它造型上的不細緻,但它的顏色你會越看越喜歡。不信再來看兩幅:
更有意思的是,比哈爾博物館的禮品店裏,賣舊畫。那些畫的厚重畫紙明顯有念頭了,還有點摺痕,但顏色還是很新,畫的水準也相當高。因為是舊的,這些畫擱在博物館裏賣也賣得特別便宜。
我當即買了三幅。在印度,我從未買到這麼好的博物館周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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