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 | 生死於暗中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20-02-18 11:06
2月過半,疫情還未結束,這些天你們還好嗎?今天起,我們將陸續約請幾位講者,請他們寫下這段時間的感受,作為一個記錄。今天是第一篇,作者是一席第440位講者賈行家。
隔離手賬
賈行家
“我們活着,但感受不到腳下的土地,十步之外便沒人聽見我們。”
01.
從何説起呢?
我見發言人正説:其實,地球背面的美國在流感裏死掉的人更多,一萬還是幾萬,總之大有深意。只是我學不會類似“六億神州盡舜堯”式的數學,如今正眾志成城的,約有14億。用阿拉伯數字,可以抹掉冗餘,只提供整體面貌。你現在天天盯着手機上的數學比量,應該讀出數學原來也是有詩意的。等號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除了右面那個結果,其餘的都不重要。
我學不來這種數學,只能絮絮叨叨地説。
我那年在村裏見到一個老漢,差不多住在一片廢墟里,牆上有個被風雨弄出來的大洞。他命可不好了,鄰居説,那年好不容易抓了幾隻羊養,結果趕上了鬧羊布病。“什麼病?”羊布病,從羊身上傳到人身上的病。人得上就懶塌塌的,除了不死,啥都廢了。卵子兒也壞了,老婆那肯定是跑了。也説城裏有家醫院能治,那前兒誰去得起啊。反正就剩下條命。
這是小的。大的一次:山東河北的親戚,五十年前,家家都有一個孩子被流行病燒壞了腦子,智力停留在發病的年紀,手腳也落下了殘疾。説不清這是咋回事兒,是從哪兒來的,什麼時候過去的。反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聽聽遠處傳來的消息,就認了:這是命,躲不掉的。
這也許是許多老人一開始懶得戴口罩的原因:見得多了。餓,病,打仗,成片成片的人啊,像過了蝗蟲的莊稼,這剛哪兒到哪兒啊?該着誰就是誰吧。
趕上有集,我就跑到鎮上去看殺羊,一把能掩在手心裏的折刀,能按工序地把整個羊頭悄悄地抹下來。據説殺牛是很動人的,因為那麼大的一個東西,死得卻那麼馴良。我最害怕的一種稱讚是“中國人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彷彿是在誇我。至於殺豬,簡直猶如正法,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因為它尖叫得難聽,會下死命地掙扎掉好幾斤分量,我倒覺得這豬是有幾分道理的。
我説話越來越顛三倒四了。我活的這四十年,算運氣很好,可也經歷過幾回類似事情。要説那幾回不都一樣,其實細看也差不多,起碼最後被操辦成了一個模樣。比如,最終肯定都會勝利。
何必不勝利呢?
年輕人覺得的失落、懷疑和憤怒,是種新鮮體驗,他們不到三十歲,十七年前在童年。到第二、第三次時,話也會如同我一樣稀少,因為一想到話的結果,就覺得「沒意思」(《紅樓夢》的這句抱怨真好,可大可小,丫鬟説,王熙鳳也説)。
見到實在咽不下去的事出現,想要嘟囔兩句,原來的消息“呼”地一下消失不見了,返回微信的刪除提示,代之以“定調子”的輿論引導。我才知道,這樣壞的事,也能找出激昂的能量,找到一種號召。要引用對舊史的評價説那是“吃人”當然屬於誇張,屬於居心叵測,但至少可以説是“蘸醋”。此時,我也有點兒像得了羊布病,覺得“愈發沒有意思”。我只是在暗中活,有人正在暗暗地死。等輪到了再説,不,再沉默吧。
今天開心的新聞只有一條,錄如下:“一則荒誕的傳言在貴州六盤水傳出,這則傳言稱一頭母豬在生下小豬後開口説話,它説,瘟疫嚴重,只要煮9個雞蛋吃下,就不會得病。謠言發出之後,有人開始煮雞蛋、吃雞蛋。六枝網警獲悉後,立即開展核查,於當日下午找到發佈信息的朱某某。”
所以,到底從何説起呢?
02.
就從剛得了奧斯卡獎的《寄生蟲》説起吧。
奧斯卡好起來會像《老無所依》那麼好,差起來就像《水形物語》那麼差。看電影像看畫,遠看近看都好的未免太稀罕。常遇到的好看,有的是離遠了好,有的是湊近了好,我覺得遠看好的更好,因為其間有結構,是一種幾何的好,本能的好。至於這部片子,我是無論遠近,都沒覺出好來,它既不是生活的真相,也算不上有意思的幻像,説是喜劇又太重濁。能代表韓國電影的高度和鋒利的,該是《黃海》吧?在飯否上,東東槍沒頭沒尾地發了一條:“殊不知過慣了好日子的人對窮苦艱難的想象也一樣貧瘠蒼白。”我猜這也是影評,想到一句下茬:“我們雖然能想象,那也不必驕傲啊。”
也許,我們並不大真能想象。
這幾天,我悄悄跑到街上幾次,是去看誰還在工作。除了執行公務的人,就是拿最低工資的人。我窗户下面那個黃M,前幾天也熄滅了,我如今望着那一塊,覺得有點兒失落。比起很多人自稱他們相信的東西,我倒信麥當勞多一些。應該各地的麥當勞都一樣,只開一個窗口遞進遞出,通常是那個臨街的甜品站。有兩個清潔工敲開門,捧着泡麪進去尋熱水。這個時候,當然只能去麥當勞找熱水和廁所。都這個時候了,估計精密的麥當勞也得把平常的最低時薪調成雙倍或三倍吧。接水的時候,他們隔着口罩總要聊幾句吧。
“你這活兒挺好啊,不挨凍,還能拿回家吃。”
“好什麼呀。街上也沒人,你們還掃啥呢?”
過日子像一部沒意思的電影,看下去也罷,不看也罷,時候到了,站起來就走了。
我的見聞,和所有人一樣,沒有任何可説的。有機構在網上發起了一個倫理調查,詢問有關疫情的各種觀點、被調查人對各種對象的關係是否有變,我停下來想想,一律填了“沒有” “有點兒贊同/反對”。
只有一點變化。當女兒問我的時候,我不想再敷衍她,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認為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的怯懦,讓她和將來置於危險之中。
關於愛國,我説:我相信我是愛的。但和一些人的“愛”法和所愛之“國”略有不同。我愛中國文化比愛別國的多些,愛中國人也比愛外國人多些,覺得我們雖然有缺陷,但也不至於落得這樣的結果,僅此而已。這個境界實在不高:世界上有很多人,對熱愛是不做如此區分的。
她不喜歡寫作文,只用膠帶和彩筆畫“手賬”。她的志願是做寵物醫生,我問她你為什麼不做給人看病的醫生,她説人的醫院讓人難過。我看手機上的新聞説,困在公交車上的重症患者們,憤怒都發泄在無辜的司機身上,竟然沒人想到質問跟車的人,或者更該質問的人。就説:不做就不做吧,貓和狗起碼不會反咬你一口。説完,我又猥瑣地叮囑她別到學校去説。
她望了望我,嘆了口氣。她什麼時候也學會嘆氣了呢?
妻子和一個信教的朋友通了很長的電話,我問這麼半天都在説什麼。她説是反覆安慰她不要憂愁。我説是「你看天上的飛鳥,不種,也不收,上帝尚且看顧它們。為什麼要憂慮明天的事情」吧,我也喜歡那句。然而,主啊,你搞錯了。這憂愁讓我們在別的時候也彼此隔絕,然而我們除了憂愁,什麼都不是。現在的惶恐要比憂愁好,因為惶恐有邊際,有可能性,也會使人們醒過來。
哈爾濱人只有一種安慰:天氣冷,陽台上可以凍很多的肉和麪食。每年都無緣無故像松鼠一樣儲存食物的老人,開始得意地講各種民間故事。從昨天開始,天氣忽然變得興邦,不正常地熱了起來。中午開始,家家都手忙腳亂地燉雞、燉排骨、蒸黏成一坨的餃子,這才有點兒像個喜劇。
我們盼望着重返那些憂愁。
03.
我在網易首頁看見這麼一篇報道,詳細信息是:2月9日14時43分,發表於第三四條的頭版位置,標題是《李文亮之死背後的幾個真相》,署名是“金橋智庫”。以下是文章摘要:其一,李文亮為什麼會死?他服用了大量的西醫,是藥三分毒,西藥的副作用尤其大,傷害人身免疫系統。其實,全國各地都用運用中藥治癒的案例,廣東開發出來的肺炎一號療效比瑞德西韋靠譜多了。其二,誰是第一個“吹哨人”?很顯然,第一個上報疫情,吹響口哨的是張繼先同志。我們試想一下,如果民眾可以隨意發佈這種疫情信息,那還不得天下大亂?其三,提防那些吃人血饅頭的境外媒體。現在某些人包藏禍心,都是吃人血饅頭的壞蛋。
我覺得我沒資格談論李醫生和他家庭所遭受的不幸,更不敢和這位作者接談。最後幾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誰他媽惹得起我們倆”的風度,嚇得我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燒也不敢發,唯恐温度上去了,既排不到牀位,又沒有文章裏提到的那種廣東好藥吃,惡有惡報之後,名字和身份證號還要被登在報紙上。
我有搞中醫的朋友,也有堅決不信的醫生朋友,我只閉嘴看他們的爭論,我不懂專業問題,不敢妄下判斷。只説兩句無關的閒話:
陳存仁回憶錄裏説,他曾經參加過抵制民國政府廢除中醫的請願團,陳醫生有一點兒江湖氣,可能誇大了自己的作用,但這件事情是有的。民國政府當年的操作不現實,國內沒有足夠的西醫,也沒有保健系統,民間信仰又是彌散性的,就這麼廢掉了中醫,很多事情立刻變得棘手。
考古人類學家認為,環太平洋的文化都有薩滿根柢,想必由方術而來的古醫學,也是沿着這條路來的,惚兮恍兮,會被實證所幹擾。那麼,其實,我看呢,中醫沒必要非跟在現代科學後面求什麼結合,不如一腳踢開,與文化一道另走一條道路去。至於我,除了弘揚,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免疫系統,爭取從今以後什麼藥都別吃。
很多事情應該嚴肅認真地探討,但這個機會早已經失去了,雙方都喪失了資格。我尊敬仍然不肯放棄的人,但我不是。這篇“手賬”,即便如此畏畏縮縮、陰陽怪氣,還會有人不順眼,我的意思不過一句:我大概知道你喜歡聽什麼,猶豫再三,還是羞於與你為伍,這麼説,不知你能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