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 | 百步亭困局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0212-2020-02-19 14:54
(三聯生活週刊)
社區曾經擁有的強大社會動員能力,在那些個人命運裏,無足輕重。
記者 | 王海燕 (發自武漢)
原標題:個人與社區,疫情爆發後的百步亭
本文選自新冠特刊「武漢現場」
一名中風患者的就醫困境
2月7日傍晚,我是在湖北省中醫院的停車場裏見到李高秋的。聽到我的電話後,他從小轎車裏鑽出來,手裏拿着一個小小的噴霧瓶,一邊站直,一邊往身上從上到下噴了一通,稀薄的酒精味道隨即飄過來。我朝他走過去,離他大約1.5米左右,再往前,他立刻踮着腳尖開始往後退,是下意識的警覺。我趕緊停下,懊惱地意識到,自己又忘了,此刻身處武漢,應該遵循遠離他人的防疫原則。
天氣陰沉沉的,停車場出乎意料地冷清,幾乎沒有患者,只有穿着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來來回回,運送着一板車一板車的白蘿蔔。李高秋跟我説話時,羽絨服的帽子緊緊扣在頭上,既像是要抵禦寒冷,也像是要抵禦病毒。他的頭髮很亂,眼睛也是腫的,加上瘦,又弓着腰,看起來疲憊已極。

漢陽醫院裏,醫務人員正在運送蘿蔔。(黃宇 攝)
李高秋已經在大街上飄蕩三天了,他是帶着岳父出來看病的,但無法入院。我們説話時,老人不斷敲打着車窗玻璃,李高秋拉開車門給我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胡亂堆在轎車後座的暖水瓶、衣服、枕頭和日常用品,**然後才看到他岳父,50多歲的人,縮在狹小的座位上,嘴巴微微張着,茫然地看着我們。**李高秋也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麼,2月4日上午,老人突然臉歪了,手也抬不起來,是中風的跡象。
李高秋是武漢市江岸區百步亭花園社區立春園的居民,岳父中風時,跟女兒(李高秋的妻子)田欣住在一起。**田欣本來準備自己帶父親去看病的,老人當時還能走路、説話,他不願意去醫院,因為怕感染上新冠肺炎。**田欣想得簡單,不管感不感染,一定得去醫院。她知道,腦中風是有黃金治療時間的,必須在3到6小時內送醫,否則致殘率、致死率將成倍提高。10多年前,老人中過一次風,治療及時,很快就痊癒了,如今跟同齡人一樣,還能出門旅遊、徒步,抱抱小孩。
田欣不會開車,所以李高秋勸她,還是自己帶岳父去看病吧。從家裏出發時,除了帶上口罩、衣服、一次性手套等東西,他還帶上了電腦和幾本書,準備給老人陪牀時用來打發時間。
離李高秋家最近的是漢口醫院,但漢口醫院是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人多,感染風險大,李高秋最後帶着岳父去了省中醫院。在那裏,醫生給老人拍了顱部CT,結果顯示“腦梗塞、腦萎縮”,的確是中風了。但李高秋沒想到的是,肺部CT還顯示,老人“右上肺感染性病變”,醫生無法下結論,“建議結合其他相關檢查綜合考慮”。醫生給老人開了一點降壓藥後,建議李高秋去給岳父做個新冠肺炎的病毒核酸檢測,排除新冠肺炎,才能正常收治。

湖北省中醫院停車場內,李高秋正在打求助電話。(黃宇 攝)
田欣立刻在家裏給社區打了電話,詢問怎麼辦。按照武漢市1月24日的規定,跟新冠肺炎相關的治療,需要上報社區,再由社區統一安排,分級診療。**田欣當時對這一規定並不清楚,**她只知道,如今從出行到看病,一切正常的社會功能都發生了變化,她本能地向社區求助,但社區建議她,自己去大醫院排隊做檢測,效率更高。
李高秋知道後,立刻帶着岳父去了武漢協和醫院。他運氣好,去醫院的時間是半夜,雖然不能檢測,但從值班護士處拿到了排隊的號牌,第二天早上7∶40,李高秋再次去醫院排隊,上午9∶00帶着岳父順利完成了採樣。李高秋那時還沒意識到,這將成為岳父求診過程中最順利的時刻,他再難擁有這樣的好運氣。
新冠肺炎病毒核酸檢測結果出來前,李高秋又帶着岳父去了離家最近的長航醫院和漢口醫院,都無法收治。**在此期間,他眼睜睜看着岳父急轉直下,手變得抖抖索索,無法拿穩一塊小麪包,完整的字詞從他的喉嚨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符。**田欣讓李高秋拍點父親的視頻發過去,他始終沒有照辦。
在那兩天裏,李高秋甚至希望,醫院可以開點藥,自己來幫岳父打針、輸液。他無法清楚地知道這樣做能有什麼效果,但無論他還是病人,都太需要“在治療”的安慰了。

漢陽醫院,無處可去的患者在路邊打吊瓶。(黃宇 攝)
最終,2月7日上午,李高秋拿到了岳父的檢測結果,顯示“陰性”,意味着排除新冠肺炎感染。按照常理來説,這本是一個好結果,但當他把這個結果拿回省中醫院時,醫生認為,核酸檢測的準確率不高,要求他岳父再次拍胸部CT,並根據兩次結果判定,李高秋的岳父依然有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拒絕收治。醫生的判斷並非全無來由,2月5日,呼吸與危重症醫學專家、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王辰接受媒體採訪時也稱,核酸對於真實病例的檢測率不過30%至50%。
李高秋只能回到社區,準備進入分級診療的流程,但這時他才發現,核酸檢測的好結果帶來了壞消息,原因是社區只負責新冠肺炎的分級診療,且嚴格按照核酸檢測標準上報,**這意味着,社區最多隻能為李高秋的岳父申請第二次核酸檢測。**但社區每天只能上報一個檢測名額,在李高秋岳父的前面,還有一個需要透析的病人,同樣在等待排除新冠肺炎,他們無法保證,什麼時候能夠排到李高秋的岳父。
更需要李高秋和妻子權衡的是,經由社區上報,老人如果確診,就只能進入新冠肺炎定點醫院;而如果老人無法確診,他們將被徹底排除出分級診療流程,只能自己去尋找醫院。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死循環。
確定的疾病和不確定的感染
如果自我判斷,李高秋和田欣都覺得,老人沒有感染新冠肺炎。從1月22日封城開始,除了李高秋偶爾下樓丟垃圾外,這一家人就再也沒有出過一次門。除了偶爾咳嗽,老人也沒有出現發熱、渾身痠痛、腹瀉、呼吸困難等新冠肺炎典型症狀。關於父親肺部的感染,田欣倒是想到,老人平時每天能抽三包煙,肺部有其他感染和病變的可能。但這個理由既無法説服醫生,也無法説服他們自己。
**從李高秋和岳父走出家門那一刻起,新冠肺炎的陰影就和突然到來的中風糾纏在一起,莫名擊倒了這一家人。**田欣把她父親房間裏所有的衣服、牀單、被套,全部扔進了洗衣機,水温調到了93℃。整所房子的地板、櫃子、枱面,田欣都用84消毒水擦了一遍,這本來是一家人自我隔離以來的日常習慣。而如今,田欣又增加了酒精噴灑環節。老人使用過的枕頭、牙刷、毛巾,統統都被扔掉了。
我最後一次採訪田欣時,距離老人離開家已經過去5天了,這也是國家衞生健康委專家組認為新冠病毒在體外可存活的最長時間,前提是温度、環境等各種條件適宜。田欣告訴我,直到那時,老人的房間始終保持開窗關門,無人踏進一步。**田欣還讓兩個孩子和母親每天至少洗手10次,居家戴口罩,甚至睡覺也不換下。**她開始慶幸,父親平時脾氣暴躁,不愛跟孩子們在一起玩鬧,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與電腦作伴。
在無法得到有效救治的情況下,田欣的父親最需要合理的休息和飲食,但被感染的憂慮,讓李高秋和岳父不敢回家。李高秋本來打算帶着岳父去黃陂區休息,那裏有一棟房子,是老人平時居住的地方,但在進入黃陂區界時,兩人的車被攔了下來。攔車的人看起來並不是交警,甚至看不出身份,只是連連讓李高秋“回去!回去!”。

遠征 攝
李高秋是個程序員,並不擅長跟人起衝突和糾纏,他幾乎沒問什麼,就倒回了武漢的主城區。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是去社區開了一份接送患者的通行證明,但這沒能幫助他回到黃陂區的房子裏。後來他才瞭解到,連居委會的人去社區取物資,也被攔下來過好幾次**。**
**即便如此,“回家”也沒有成為一個選項,甚至這個念頭絲毫沒有從他和田欣的腦海裏閃起來過。**在田欣看來,“就算他們出門前沒有感染,去醫院後,肯定也感染上了”。在新聞裏,她看到太多這樣的例子。**田欣無法準確判斷,只知道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她一丁點風險也不想冒,很難再去計算不同行為的性價比。**李高秋雖然盡力避免靠近各個醫院的發熱門診區域,但他也贊同妻子的想法,岳父的肺部CT讓他憂心忡忡,2月5日下午,他找親戚借了輛麪包車,和岳父在晚上分開睡。
**為了洗漱方便,他盡力找靠近公廁的地方停車。為了減少和人打交道的次數,他和岳父兩人都靠袋裝小麪包填肚子。**因為缺少消毒用品和一次性手套,他在超市買了清潔用品,倒出裏面的液體,洗乾淨後灌入了朋友送來的酒精;一次性手套則是用保鮮膜自制的。田欣説,李高秋以往在家裏,每天早上,連襯衣和襪子都要她準備好,她沒想到,他還會做這些。

2月8日百步亭路邊開放菜場,不時有居民買菜。(黃宇 攝)
流落街頭的幾天裏,李高秋和家人互動了兩次,一次是給妻子和孩子送了些口罩、消毒水和感冒藥;另一次則是讓他自己的父母送了兩個灌滿熱水的暖水壺出來。兩次交接中,他都沒有和家人見面。
除了工作敲代碼,李高秋平時少有社交生活,家裏的大小事務幾乎都由田欣處理。**如今突然接下照顧岳父的重擔,還要和家人隔絕,李高秋感到異常孤獨和疲憊,**岳父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前,除了小範圍求助,幾乎沒人知道李高秋家出事了,李高秋總覺得,事情應該能夠解決。他是那種慢吞吞的人,也總是體諒他人,但核酸檢測結果出來,定點醫院和非定點醫院都無法接納岳父後,李高秋開始瘋了一樣撥打110、市長熱線、報社電話,但每一方的反饋都是令人失望的。
李高秋是做IT的,2008年就開始跟人合夥創業,他在廈門做過門户網站,在北京做過網上遺囑項目,很早之前還在武漢做過外賣送餐平台,大大小小的項目,遭遇過很多困難和失敗,但沒有哪一次,讓他生出過這種絕望和潰敗的心情。

遠征 攝
他請醫生朋友看了岳父的片子,對方唯一能給出的建議是,“好好休息”。但這個平時看起來無比簡單的事情,李高秋根本做不到,白天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而在夜裏,最多兩三個小時,他就會驚醒一次。
也有一些來自其他渠道的建議,2月8日晚,李高秋終於在一家醫院為岳父找到一個位置可以打針,醫護人員答應,可以讓他陪着岳父,在醫院的留觀室裏住一晚。有護士建議他,可以讓老人再拖一拖,拖到疑似新冠肺炎重症,入院的幾率就會大大提高。而田欣在跟社區交涉的時候,社區工作人員則建議她,讓李高秋帶着老人去發熱門診,賴着不走,也有機會被收治。顯然,這些辦法都要付出巨大代價。
2月8日下午,田欣接到李高秋的電話,他説“老婆,我真的太累了”,隨即掛斷了電話。在那之前,他告訴田欣,老人的狀態已經惡化到小便失禁。他獨自面對的,不只是老人的疾病,也不只是如何避免感染,而是城市基本功能完全暫停後,每一條路都走不通的無助和驚慌。
也是在那天下午的某一刻,田欣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想讓李高秋把父親放在醫院裏,自己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他真的那樣做,她想,自己絕不怪他。但這個念頭,她最終沒有説出口。
作為社區居民
採訪田欣時,我很難分清,父親中風和全家被感染的可能,到底哪件事更讓她憂慮。在她父親剛出事時,她把最重要的希望寄託在社區身上,這是她目前唯一能一對一聯繫上的代表政府的機構。
但她打電話的第一個社區工作人員告訴她,自己也在發燒,被隔離了。在和另一個社區工作人員聯繫時,對方建議她,帶着母親和兩個孩子找朋友或酒店自我隔離,把家裏的房子留給李高秋和她父親,這樣全家都有機會好好休息。田欣覺得,這是天方夜譚,“現在兵荒馬亂的,我帶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和另外一個老人去外面找房子?我們被感染了怎麼辦?”。雙方立刻談崩了。

遠征 攝
**田欣入住立春園5年多,這是她和社區居委會關係最糟糕的時刻。**她當初搬到立春園小區,一是看中這裏的教育資源和生活條件,二是她有電梯恐懼症,喜歡這裏的老式樓梯房。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田欣都在家做家庭主婦。她喜歡做各種好吃的,中餐、西餐都會做,每年5月到10月,她家會流水般迎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她用蝦和蟹招待自己的朋友,丈夫的朋友,兒子的朋友,蝦有油燜的、蒜蓉的、香辣的、咖喱的。
**她還會給鄰居送自制糕點,所以和大多數年輕人不一樣,田欣很快就在立春園交到了眾多朋友,還進入了社區居委會的志願者羣。**2019年底,還有人問過田欣,是否願意進入居委會工作,工資1800元,但當時田欣已經有工作了,所以拒絕了這一邀請。
百步亭的基層居委會給她的印象確實不一般,這個社區光志願者就有超過1000人,田欣對他們印象很好,“總是有一羣叔叔阿姨,這裏去跳舞,那裏去徒步,拍照片,看着也蠻好的”。她讓自己的媽媽報了五花八門的興趣班,比如太極拳班、太極扇班、唱歌班、模特班、鋼琴班。
她還參加過兩次傳統的萬家宴,第一次做了兩道菜,藍莓山藥和剁椒魚頭;第二次則是社區分配的任務,做了個大蛋糕。她記得,參加萬家宴的大致流程是,頭天志願者們會到不同的居民家裏確認菜品名字,第二天一早則去收集菜品,拿到居委會,由居委會將菜品分類,好看的送到展覽會場,好吃的留下給工作人員做團年飯,還有一些會送給社區的空巢老人,田欣還帶着兒子做過萬家宴的志願者。

百步亭“萬家宴”展廳場景,宴會上居民並不會就餐。(中新社供圖)
2019年以來,田欣開始在附近的一家民營口腔醫院上班,因為工作忙,所以今年接到萬家宴邀請時,她拒絕了。為此,她還特意囑咐父母,不要去萬家宴上逛,免得被人問起她怎麼不參加。
**和社區工作人員一樣,1月18日的時候,田欣並沒有強烈意識到萬家宴有何不妥。**她平時不愛看新聞,一月初曾偶然瞟到過“武漢發現不明肺炎”的信息,當時正值兒子期末考試,她沒有精力去關注這些一閃而過的消息。
萬家宴的頭一天,她工作得太晚,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等到起牀時,她父母已經從萬家宴上逛了一圈回來了,她依然沒有覺得不妥。此後,直到武漢封城,她才突然意識到,疫情可能比之前公開的信息更嚴重。也就是從封城那天起,田欣一家再沒出過家門。
自從萬家宴的新聞在網上引起巨大爭議後,時不時有朋友問她,是否參加過萬家宴,百步亭社區疫情如何。但事實上,田欣和外界一樣想知道,整個百步亭到底有多少人確診和疑似感染新冠肺炎。
2月4日,也就是田欣父親中風的頭一天,一張“百步亭爆發了”的截圖開始在網上瘋傳。截圖顯示,離田欣家不遠的另一居委會安居苑和百合苑中,有57個單元出現了發熱病人。2月5日,本刊記者在小區中的走訪證實,網傳發熱病人的單元門上,的確都貼上了“發熱樓棟”字樣。沒人能確切地知道,這些發熱的單元樓裏,病人們到底是什麼狀況,又是怎麼安置的。
百步亭某社區的一名工作人員方家敏告訴我,**發熱門棟的病人都是自己向居委會報告身體狀態,或者經由社區衞生中心共享信息後跟蹤。**根據方家敏的瞭解,立春園3000多户居民裏,在1月25日過後,社區跟蹤到的發熱病人接近30個,截止到2月8日,確診新冠肺炎的重症患者4個,另有3個輕症患者送入方艙醫院,1個疑似患者在酒店隔離,另有部分患者在家排隊等待檢測,其中包括已經使用了呼吸機的老人。

截止到2月7日下午,全武漢市已經有起碼190個社區公佈了社區內的確診、疑似和隔離病例,部分社區還公佈了死亡和治癒病例,但百步亭花園社區的9個居委會並不包括在內。如果方家敏的數據真實,立春園小區的感染比例並不高。我問他,既然居民強烈要求,為什麼不公佈這些數據,他説:“那是領導的事情,我不評論。”
**除此之外,小區居民尤為在意的事情是,小區消殺工作不到位,只有發熱門棟的單元門口做了簡單消毒。**方家敏説,這個情況是真實的,原因是小區物業缺乏人手,只有幾名接近60歲的物業工作者負責消殺,“這個年紀了,背個三四十斤的桶,7樓去噴(消毒水),怎麼噴得過來”。他還提到,百步亭花園社區的架構和普通街道辦事處不一樣,從開發至今,整個社區的居民事務,都由百步亭集團主管。百步亭集團下設百步亭花園社區管委會和百步亭物業服務公司,管委會下面設9個居民委員會,百步亭物業服務公司下設各小區物業。
這個架構在平時的合作中可以親密無間,但特殊時期,方家敏稱,居委會只能督促物業加強消殺工作,沒法代替落實。他還提到,在疫情防控工作開始後,百步亭一些小區有工作人員辭職,包括保潔、保安和居委會網格員。

這種情況在百步亭花園社區的其他幾個居委會也存在。在另一個百步亭的小區羣裏,直到2月9日晚上,才有居委會書記提到,招募到了一個志願者,可以幫助消殺,另外居委會還會將工業泡騰片放置在單元門口,鼓勵居民自行取用和消殺。這一行為再次引來小區微信羣裏居民們的強烈反彈。
**輿論聚焦、信息不透明和消殺工作不到位,加上醫療資源短缺,讓恐慌和病毒一樣在社區中有了傳染性。**在我加入的百步亭各個小區羣裏,有業主不敢下樓買菜,送貨員送到樓下後,他們會用繩子把菜吊回家裏;有人看到對面樓棟的老人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未戴口罩,於是詢問是否可以舉報;還有人自稱,下樓丟完垃圾後,要在通風的樓道里停留幾個小時後才敢進門。
親人之間
方家敏説,百步亭社區每年最隆重和熱鬧的活動,其實不是萬家宴,而是元宵燈會。燈會上的燈都是居委會領着志願者們自己扎的,今年的燈紮了3個多月,如今只能被蒙起來,擺在了居委會的院子裏。説起這件事,方家敏的語氣有點遺憾。
他已經在百步亭花園社區工作多年了,他挺喜歡這裏的氛圍。我採訪他那天,他的一項工作是去超市買菜,給獨居老人們送上樓,老人們跟他很熟,熱情地感謝他,雖然累,但這是他熟悉、擅長和喜歡的工作。
但除此之外,在防疫工作中,他得心應手的工作幾乎沒有了:比如公佈疫情信息,這不在居委會的權限範圍內;消殺工作,物資和人力都不夠;居民買菜困難,他們聯繫到的商家,居民並不滿意;有的發熱病人強烈要求隔離,但也有確診患者躲藏起來,需要到處尋找。
**然而,最困難的依然是分級診療中的上報工作,“都是人命關天的事”,責任和壓力就這麼集中到他們手上了。**上報和跟蹤患者情況,需要對患者的情況做出準確判斷,但社區工作人員很難做到,為了給自己社區的居民爭取名額,有的社區工作人員會把自己社區的患者通通報成危重。

百步亭花園社區的文化長廊邊,紅燈籠已早佈置好,卻沒有迎來祥和的春節。(黃宇 攝)
武漢的防疫工作開始後,方家敏就預料到,基層會參與一些工作,但他以為,分級診療政策實施後,起碼會有醫生來幫忙,防護物資充足,結果什麼都沒有,只有名額限制。
2月9日,我採訪田欣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關在卧室裏5天了,其間一直足不出户。因為洗過父親的衣物和牀上用品,她總懷疑自己是不是攜帶了病毒。她甚至不敢洗頭,因為家裏只有一個吹風機,“傳給孩子們的話怎麼辦呢”。田欣自己也知道,這些念頭並不都是出於理智,但她忍不住。
她一直都是個喜歡好消息,不喜歡壞消息的人。封城後,一家人剛剛開始隔離時,田欣刻意忽略掉了網上的疫情信息,給孩子們播放各種各樣的喜劇電影,鼓勵媽媽在家裏練太極,為孩子們做各種好吃的,奶油培根意大利麪,咖喱雞塊,羊排火鍋,她有本事讓一家人在家也過得歡聲笑語。那時候,她偶爾會看看新冠肺炎的致死率、病重率,但看得不太認真,只記住了14天隔離期這個日子,一天一天數着,總覺得新冠肺炎離自己很近,但又很遠。

但父親中風後,大量信息開始撲面而來,幾乎是頃刻之間,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對信息的分辨能力。網上有各種各樣的傳聞,超長的潛伏期,超級傳播者,遠距離傳播,以前不相信的,現在她都相信了。她還時刻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態,總覺得心跳加速,頭皮發緊,想讓人帶自己去醫院拍個胸部CT,做個核酸檢測。只有檢測了,她才放心。
父親中風前,田欣經常抱怨李高秋,覺得他太悶了,天天都是自己對着手機和電腦。李高秋是個孝順的人,以前總跟田欣説:“我爸媽生我養我不容易,你以後要跟我一起孝順他們。”田欣心裏多少是有怨氣的,因為自己生兩個孩子,公公婆婆幫忙不多。她總是直白地跟李高秋説:“我不妨礙你盡孝,但是你不要要求我。”
直到這一次,田欣才發現,李高秋對她父母比她這個女兒都好。以前李高秋的生活自理能力差,田欣總覺得自己像是多養了個兒子,但這次她發現,李高秋比她冷靜,比她成長更快。她在家裏急得痛哭想要放棄時,反而是不善言辭的李高秋安慰她,要穩住,要堅持。結婚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跟李高秋之間,有了無法斬斷的親情。
情緒最激動的時候,田欣跟居委會的社區書記吵架,説要發動所有業主去投訴。**但社區書記説了一句話,她瞬間低落下去。社區書記説:“我真希望自己立刻感染,起碼就可以隔離在家不出門了。”**最終,田欣沒有發動業主去投訴,社區書記也沒有推病回家。2月9日下午,田欣第一次接到了社區主動打來的電話,告訴她,社區為她爸爸買了兩包紙尿褲、兩包墊子,還弄到一副輪椅,並且爭取到第二次核酸檢測的名額。
田欣只希望,爸爸能夠再撐一撐。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7期【新冠特刊】,文中李高秋、田欣、方家敏,立春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