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艙醫院裏的日與夜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669251-2020-02-19 13:54
來源:界面新聞
記者:陳鑫Stella
有人已經出院,有人繼續等待,他們正在與新型冠狀病毒做最後的博弈。

江漢方艙醫院護士正在收集患者信息。 圖:受訪者提供
2月12日晚,45歲的老鄧做完第二次核酸複查回到病房。即使戴着口罩也能看出他難掩興奮。他是武漢江漢方艙醫院44病房首位有機會進行兩次核酸檢測和全身複查的患者,也是整個病房的精神寄託。
老鄧的第一次檢測結果是陰性,按照規定,如果兩次核酸檢測呈陰性,肺部陰影症狀明顯好轉,他與病毒的博弈就算勝利了。病友們都希望老鄧能順利出院,給病房開個好頭。
鄰牀的陸俊奕是一名輕症感染者,也是病區裏的志願者。他向老鄧送上祝福,老鄧則用右手比了兩次加油的動作。
但次日的檢測結果讓一切回到了原點,老鄧這次檢測結果與確診時的一樣,仍為陽性。病區裏的患者們都有些小失落。
2月14日,江漢方艙醫院開始對患者進行大規模核酸檢測。次日,該院發佈消息稱,在武漢協和醫院本部的大力支持下,江漢方艙醫院每日核酸檢測約400人次(其中檢測結果陽性50%),CT檢測350人次,因病情進展不同,部分病友仍需進行第二次檢測。
江漢方艙醫院安慰病友説:“請各位耐心等待,積極配合醫護人員安排。”
雖然老鄧並未立刻給大家帶來好消息,但陸俊奕認為,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我們輕症病人大都已經度過了病情和心理上最難熬時候,現在體內的抗體正在剿滅病毒殘黨。”

江漢方艙醫院內部環境。 圖:受訪者提供
一
29歲的陸俊奕住進江漢方艙醫院已近兩週。
這座“臨時野戰醫院”由武漢國際會展中心改建而成,佔地7.69萬平方米。如果沒有這次疫情,這裏幾天後(21日至23日)將要舉辦一場盛大的“華夏家博會”。
改造方艙醫院的命令來得很突然。2月3日,武漢開始改造啓用臨時性的方艙醫院,首批收治患者的有3座,分別是武漢客廳、武漢會展中心以及洪山體育館,首批開放3600張牀位。
方艙醫院始於20世紀60年代越戰時期,美軍為了適應越南戰爭的需要,率先將自給式可運輸的野戰醫院投入戰場使用,這種醫院採用方艙、可擴展帳篷、充氣帳篷相結合的組合方式,可組成不同規模。後來這種模式被全球軍方借鑑。這種靈活機動的臨時醫院系統也是彌補重大災難期間普通醫院資源不足的重要途徑。
2月5日,武漢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胡立山在新聞發佈會上透露,截至2月4日,武漢全市空病牀僅剩421張,很多新增的確診病患沒有住進指定醫院救治,形成了“堰塞湖”。
同日,武漢決定加快對“四類人員”分類集中收治,對於確診的輕症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無法全部進入定點醫院治療的,要求徵用其他醫院或酒店作為臨時治療區,集中收治患者。
2月5日,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提出,爭取在2月5日晚24時,收治所有確診病人,將輕症病人安排進入“方艙醫院”。
武漢國際會展中心的改建僅用了2天左右。從病牀和通道的中間距,到空氣流向,各項設計都需要遵循傳染病相應的要求和規範,醫院的管理制度也要按照傳染病管理要求,以及傳染性疾病的病人特點來開展。
改建後的中心分為上下兩層,總共1600張牀位,其中一樓分為西區、中庭和東區,每個區內分成8個小區,每區整齊排列着50-60張行軍牀。分區之間由高隔板隔斷,牀位之間由1.2米高木板隔斷。二樓有專設的醫療藥品進出通道,每層樓另有2個護士站和全封閉的搶救室。
2月5日下午,這座臨時醫院就已經正式交接給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管理。其醫療隊由國家醫療隊和武漢醫療隊組成,其中國家醫療隊共9家,武漢醫療隊共6家。
2月5日22時,江漢方艙醫院正式啓用,開始接收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輕症患者。
2月5日晚,由洪山體育館改造而成的武昌方艙醫院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被啓用,洪山體育館是湖北省第一座大型、多功能的體育館。改造後的醫院有800張病牀。
萬軍是武漢大學人民醫院副院長,也是武昌方艙醫院負責人。“我們沒有過方艙醫院的管理經驗,也不瞭解它的運行模式和組成特點。”萬軍説,但他必須要在36小時內,指導建立一所全新的傳染病醫院,包括組建管理架構、擬定工作制度和流程,進行人員培訓,以做好收治病人的準備。
湖北省腫瘤醫院醫療隊副隊長王俊見證了洪山體育館是如何一步步變成武昌方艙醫院的完整過程。他説,方艙醫院是臨時傳染病醫院,改建過程中,哪裏需要隔斷和封死,都需要醫護人員提出想法。改建完成後,地方醫療隊首先需要自己熟悉場館,之後再帶着國家隊和護理團隊快速熟悉場地。
武昌方艙醫院也被劃分為三個病區,也是按照“國家醫療隊+武漢醫療隊”結合的模式運轉,由本地五家醫院和國家醫療隊各派出20名醫生,護理團隊是來自青海、江西等4個省的400名護士,所有醫護技工作人員加起來有600多名。作為“東道主”的武漢大學人民醫院,則負責武昌方艙醫院的整體統籌和調配管理。
2月5日晚上7點,昌金星趕到武昌方艙醫院,開始了第一班崗。他是武漢大學人民醫院心外科醫生,也是該院入住方艙醫院醫療隊領隊,到第二天早上8點昌金星下班時,武昌方艙醫院已經收治患者125人。截至目前,武昌方艙醫院的800張牀位幾乎已經住滿。
“方艙第一晚,一言難盡……我們都很努力,很拼。”下班後,昌金星在朋友圈寫道。

江漢方艙醫院大門。 圖:受訪者提供
二
根據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醫療救治組制定的《方艙醫院管理規則》,方艙醫院收治的主要是已經確診感染了新冠病毒的肺炎輕症或普通型、年齡在18歲到65歲之間、合併基礎性疾病較少的患者。
陸俊奕是江漢方艙醫院收治的首批患者之一。他從1月21日感到發熱、嗓子癢,短暫服藥輸液後有所好轉,26日晚,他再度高燒不退,但需要核酸試劑檢測才能最終確診。此時,武漢市內交通已經全部停運,2月2日清晨,陸俊奕步行1小時到達武漢市第一醫院,前一晚,在醫院工作的同學告訴他還有檢測試劑。
次日拿到核酸檢測呈“陽性”的結果時,陸俊奕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確診後,他不再忐忑不安。2月6日凌晨,他接到社區工作人員電話,“可以進方艙了”。
他用1個小時匆匆收拾好行李,全部行李用一個雙肩包和登機箱就裝下了,除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外,還有藥和牛奶。帶上藥品和牛奶是明智的,他到醫院的第一天,由於時間倉促,醫院裏暫時沒有藥、吃飯的時間也不確定,常常延遲。
類似初期的問題並非江漢方艙醫院一家的特例。
34歲的彭勇是在大年三十出現腹瀉症狀的。2月1日至3日最嚴重時,他感到呼吸困難,2月6日,他被收治武昌方艙醫院前,每日都要去武漢同濟醫院輸液。
入艙第一天,彭勇遭遇了無藥、無人給他輸液的窘境,他很激動,他所在的病房,情緒激動的患者不止他一個人。
2月7日,接管江漢方艙醫院的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黨委副書記孫暉向媒體表示,由於集中收治患者人數眾多,工作量巨大,將考慮建立有效的溝通機制。對於患者反映的問題,“不能説是完全解決,但是情況在改善,已基本步入正軌。”
據孫暉介紹,第一天晚上,江漢方艙醫院大約收治了600多病人,此後醫護團隊每天晚上都是工作到凌晨2、3點,隨時都會有病人來。
最初,各地趕來支援的醫護人員也面臨一個適應的過程。
2月4日凌晨,還在貴州省銅仁市碧江區中醫醫院發熱門診值班的護士長劉利飛接到支援武漢的通知,當日早上9點,她從貴州省銅仁市前往省會貴陽集合,深夜抵達武漢。
經過簡單休息培訓後,她於2月6日晚上第一次進入江漢方艙醫院。在這裏,她將作為護理團隊的小組長,與來自8個省的國家醫療隊、武漢本地醫療隊,以及武漢協和醫院的行管人員共同抵抗新型冠狀病毒。
當天晚上10點,1000多個牀位已經接近飽和,但門外不斷有患者被送過來。
面對這種複雜局面,她無所適從。身邊都是剛剛到崗的外省護士,同樣不瞭解情況,顯得不知所措。最後她輾轉找到的一位負責人,這位負責人同樣很無奈,他正被醫生、護士、病人包圍在人羣中間,手裏拿着兩部手機不斷焦急地聯繫着上級和醫院。

貴州援鄂護士劉利飛剛剛給病人發完藥,向病人豎起大拇指,以示鼓勵。 圖:受訪者提供
餐飲分配最初也遇到了問題,餐飲涉及酒店準備、物流配送、分發等多個環節,統計上稍有差池,就會有患者吃不上飯。加上武漢冬季温度低,飯菜放在外面稍微時間久一點就涼了,發到病人手上已經冷掉了。
差錯在所難免,陸俊奕記得,有次午飯發到一半發現少了200份,後排病區的病人為此多等了一小時。護士第二次送飯時發現仍然不夠,最終他們拿到午飯已經是下午3點。
最初,護士們也常常有苦難言,飯菜推到病房裏時,患者們蜂擁而上、一搶而空的現象令她們很無奈。劉利飛還經常遇到有病人要求兩份的情況,她要不斷向患者解釋,飯量都是按牀位數一對一統計的,能不能再發一份要等發完看有沒有多出來的。有時她最終拗不過患者,就只能再去找分飯的要一份。
好在高速轉運磨合幾天後,方艙醫院的運轉正步入正軌。餐飲和藥物供應問題得到了解決。患者們同時抱怨的廁所和洗澡問題也逐步得到了改善。
1000多人生活的江漢方艙醫院,原先只有東西兩邊的室內廁所,患者們在隔間外排起長隊。新冠肺炎的症狀之一是腹瀉,有些患者等不及排隊,就直接拿盆子在空地上解決。
2月10日,江漢方艙醫院緊急投入一批移動廁所,解決了大家上廁所的難題。
2月15日,江漢方艙醫院通知大家,從浙江杭州採購的4台電熱鍋爐已運抵武漢。2月17日,4間臨時浴室已經基本成型,男、女各2間,各設淋浴噴頭12個。
2月18日,陸俊奕領到了3張洗澡票,粉、綠、紅三種顏色分別對應8-12點、14-18點、20-24點三個時間段。根據江漢方艙醫院現場指揮部貼出的公告,每人每週3張“洗澡票”,單人洗浴時間儘量控制在20分鐘內。
自2月3日第一批3家方艙醫院開始改建,截至2月12日,武漢市已建成方艙醫院11家,計劃牀位9029張。儘管方艙醫院的醫療環境與正規醫院還存在一定差距。但王俊認為,“目前來説,方艙醫院應該是最適合的模式,患者的生活條件可能會差一些,但是生命健康可以得到保證。”

江漢方艙醫院護士正在給病友分飯,防護服背面寫着“加油”。 圖:受訪者提供
三
方艙醫院收治的都是輕症患者,相比定點醫院,治療的壓力並不大。對於醫護人員來説,最關鍵的工作是如何保證病房的秩序,以及如何安撫患者情緒,讓他們能自我管理。
依靠患者自我管理,也是各家方艙醫院逐漸總結出來的經驗。
2月11日,江漢方艙醫院病區貼出志願者招募令,陸俊奕積極報名,加入江漢區武展方艙醫院支部羣,並得到了一枚“江漢管家”的紅袖章。
目前,羣裏有115人,這些志願者的工作主要是配合護士發放物資和飯菜、協助民警維護病房秩序、彙總患者意見等。有時候有人吵架,他們就像居委會的工作人員一樣去調解,安撫病友的情緒。
很多時候,年輕的護士們受到委屈時,他也會承擔起安慰者的角色。陸俊奕學過護理學,實習期間曾做過一年半的護士,這讓他比其他患者更能理解護士們的艱辛和不易。
“患者自治”的初衷,就是由患者自行管理,遵守病區的制度,保證病區的良好秩序。患者參與管理的模式也立竿見影,臨時醫院開始從最初的無序,逐漸變得更為有序化。
經過前三天的運轉,在武昌方艙醫院的王俊也逐漸摸索出一套“患者自治”的模式。“患者自治”的初衷,就是由患者自行管理、“區長”(病區選出的患者擔任)引導大家遵守制度、協助醫護人員管理。
王俊負責的東區有120張病牀位,再被分為5個病區,每個病區選出一位“區長”,由“區長”負責統計、發放生活物資及藥品,這大大減輕了醫務人員的工作負擔,可以分出更多精力在治療工作上。
另一方面,患者有時會對醫務人員的管理產生逆反心理,“區長”這時候也肩負起對他們進行安撫和心理疏導的職能,這種患者之間的疏導往往更有成效。

2月17日,黨員患者牽頭組織的江漢方艙醫院志願者團隊,進行消防培訓前的合影。 圖:受訪者提供
四
相比於定點醫院的重症患者,方艙裏的輕症患者們更能看到痊癒的希望,但有時,也會有例外。
2月11日晚,陸俊奕原本要去找一位從定點醫院轉到江漢方艙的患者,但第二天早飯過後,這位從甘肅前來武漢進修的醫生因胸悶多日,又重新送回至定點醫院,只留下一張空蕩蕩的牀位。
2月12日下午,3名醫護人員和1名警察推着急救車迅速從21病房急速而過。這一幕勾起了陸俊奕最痛苦時的回憶,“頭痛、心臟痛,吃藥無效,因得不到確診無法住院,我曾擔心病情一直髮展下去,自己撐不下去。”
2月14日,江漢方艙醫院迎來第一次大規模核酸檢測,病人從13病房排到9病房,隊伍橫穿大廳,又佔了另一側的兩個病房。陸俊奕也排在隊伍中間。
很快,不遠處的病房裏傳來歡呼和掌聲,有患者獲准出院了,獲准出院的患者們等不及吃午飯,就告別病友們回家了。
看着其他病房的病友出院,44病房的患者們也都在關心自己何時能符合條件離開方艙,他們開始互相詢問對方的檢測結果,並期待下一批出院名單能有自己。
前一天,陸俊奕安慰有些失落的老鄧説,在方艙安心等待病毒消失,才是真正對自己、對家人負責,他開玩笑説,“外面菜品少、菜價高,物質條件不一定比得上方艙裏”。
2月15日,陸俊奕的檢測為“陽性”,和老鄧一樣,他也還需要在方艙裏繼續等待下去。
雖然有些失望,但他還是開玩笑地説:“陽性可以在這裏繼續‘混吃混喝’了”。隨後,他在微信朋友圈裏寫道,出院14天后,他將以有臨牀經驗的志願者身份重回一線。
已經是武漢封城第27天了,陸俊奕忽然開始想念大海。他翻看着手機相冊裏在歐洲、日本和東南亞等地旅遊時的照片,心裏計劃着等疫情結束後,他先去養老院看望奶奶,再帶着曾中風的父親出門散散心。
江漢方艙醫院裏每天都有喜訊傳來。2月17日,江漢方艙醫院迎來一波“出艙潮”,有23名患者這天痊癒出艙。陸俊奕和老鄧都為他們感到高興。
院方的數據顯示,自開艙來,截止2月17日,江漢方艙醫院已經有82名患者達到出艙標準,其中61名患者出艙。
收治在武昌方艙醫院的彭勇是是2月11日檢測達標出院的。2月9日,他和85名患者做了核酸檢測,其中75名呈陰性,最終出院28人。彭勇回到與家相隔的另一棟住所裏,他需要再居家隔離14天后,才能重返正常生活。如今,他每用力深呼吸時,似乎依舊感到胸口像是有堵牆。
出院並不是一個想當然的過程,王俊介紹,如果患者病程超過14天,且在方艙醫院連續3天以上沒有發熱,醫生才會根據情況安排患者做胸片檢查和核酸檢測。
“患者需要同時滿足連續兩次核酸檢測呈陰性、胸片或者CT顯示肺部症狀好轉或是完全消失,並經過國家專家組的逐一審核才能夠出院。”王俊説。
彭勇每天都關注武昌方艙醫院的消息。他注意到,2月13日下午,又有26名患者順利出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