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34)父親走了,留下的是我永遠的不孝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0-02-19 13:21
孝順,是我不敢談論的。儘管在不少人的眼裏我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人們看到我放下大城市體面的工作而回家陪伴卧牀的父親,但是我得到的誇讚越來越多,我的羞愧也與日俱增。
這些年,我的確是幾乎一天不落地陪着父親,也眼見父親的健康狀況日落西山,我的心裏充滿了無助和恐懼。特別是每到最寒冷的冬春季節,在浙江這個季節有點漫長,長的讓我備受煎熬,也讓我前所未有地品嚐到春暖花開的期待是何等美好的滋味。
2020年,立春後的第一場寒流再也沒能讓我陪着父親走進新的春天。在那個風寒雨悽的傍晚,父親84年艱苦的人生永遠地定格在了一刻,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父親走了,讓我的孝心再也無以依託,而留下的是我永遠的不孝。
談孝順,子女起碼的作為要像論語中所説的,“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古人教導我們要記得父母的年齡,一則以父母長壽為喜,二則也要有父母年邁遭遇無常而感到的懼怕。
對照論語,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孝之子。
父親的年齡,對我而言,長久以來就沒有讓我有過絲毫的喜悦。我從小特別害怕被人問起父親的年齡,因為在我還是個稍微懂點事的十歲的孩子時,父親卻已年過半百,臉皮皺了紋,兩鬢添了白。那個時候,幾乎所有同學的父親看起來都是那麼年輕而富有活力,唯獨我的父親看起來是一副老窘的模樣。
初中時,遇到一位嚴厲的班主任,我逼着自己勤奮學習,務必要考出好成績,這樣才不會被點名叫父親來學校。可是,再謹慎努力的舵手也難免有翻船的時候,一次,我考砸了,收到了最令我恐怖的那個通知。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和父親一起站在老師跟前的,只記得那種感覺一分一秒如月似年,如立針氈。父親平時是個話癆,那天在老師那裏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我不記得,離開老師辦公室的父親是什麼表情,只記得父親沒有訓誡我——他是不知該如何訓我吧。而我只顧焦急地將父親推出校門,然後惴惴不安地跑回教室。
小時候,母親就經常説我沒什麼良心。認真想想,我真的是沒什麼良心,因為我以父親年邁為恥。一直到上大學,我都還如此。
在外地上大學與在金華本地讀中小學略有不同,我不再那麼害怕被人看到父親日益老窘的模樣,我安心地做着一個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良好青年。
俗話説,醜媳婦遲早見公婆。但對於研究生畢業後談上對象的我來説,卻是醜公婆遲早要被媳婦見。被我雪藏了十多年的父親,又一次地要被拿出來晾一晾,我簡直有點手足無措。
但這種見面儀式又絕對不能免。我硬着頭皮,安排了行色匆匆的面見。然後,準備盛大的婚禮,我向父親發去了邀請,但他卻沒有出現。我如釋重負,但心情也變得很複雜。
2008年,大寶出生了。對着身長不足兩尺的小傢伙,憐愛與疼惜油然而生,我真切地觸摸到了做父親的不可言説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定是從父親的身體裏傳遞給我的,當年,他也一定是喜滋滋地凝視着我,而我卻那麼地嫌棄他,對他敬而遠之。

(大寶與爺爺,2012年3月25日攝於福州)
我想向父親贖罪。2009年,父親72歲了,因為眼疾日益嚴重,視力不佳,而腿腳還算可以,我決定勒緊褲腰帶在温暖的福州給他買一套房子。2010年下半年,我把新房子裝修好了,趕在年底接父親母親過來養老。
然而,兩年後,因為母親無法適應福州的獨居生活,父親最終還是陪着母親返回金華居住。這一次,父親就再也沒有回過福州,我也極少回金華探望。
父母離開福州,主要責任在我。是我沒有與他們同住,雖然只要不出差,我每天都會與他們一起吃午飯,但是我出差過於頻繁,有時被北京抽調再派往各地調研,那一走,短則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
現在,我常常想,父親願意來福州住我給他在漂亮小區買的新房子,他只是為了讓我榮光。而他依然默默守望着他習以為常的冷清。
2017年初,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接踵而至。好消息是,二寶出生了。壞消息是,父親單獨外出時不慎又跌倒了,骨折,住院。
聽到壞消息時,我正懷抱着剛剛滿月的二寶,我臉上的歡笑瞬間冷凝,心頭捱了一記重雷。

2500年前,孔子對魯哀公説世間有“五不祥”,其中之一是“棄老而取幼,家之不祥”。我雖不迷信古人,但明白孔聖人的教誨是為後世敲響警鐘。為人兒女者,倘若今天不孝順自己的父母,子孫都看進了眼裏,明天都會依法炮製。
父母尚在苟且,為人子女者遑論什麼詩和遠方!我再也無法饒恕自己的過錯,名譽、地位、財富,我曾那麼渴望追求的這一切,在壞消息面前,統統變得慘淡,一文不值。唯一值得我去做的是,拋棄浮華虛榮,真誠地求得父親的原諒。
於是,我默默地準備,等到二寶六個月大、妻子產後得以恢復,可以放心出遠門了,我毅然決然停下工作,帶着妻兒離開熟悉的城市,回到父母身邊定居。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工作比陪伴照顧卧牀不起的父親更值得我去做的了。
我變成了人人口中的那個孝順的孩子!這對我來説,是一種不幸!這讓我愧疚難當,其實不副。我依然是個不孝之子!

(二寶與爺爺,2017年10月4日攝於浙江金華石門農場老住宅區)
自2018年下半年以來,父親的病情逐漸加重,不僅卧牀不起,還徹底失明,幾近失聰。他走不動,看不見,也聽不見,與世隔絕。而他卻極其堅強而痛苦地活着,他選擇活着,只是為了成全我的孝子之名!
那種苟延殘喘、度日如年的時光,對父親是最殘酷的折磨!周身的疼痛、暗無邊際的困守,一次次侵蝕着父親的身心,他曾忍無可忍地哀求過,哀求我能否讓他快一點解脱。而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讓他苟活。
我默默地流淚,但又有什麼用呢?這絲毫不能減輕父親因為活着而遭受到的巨大痛苦。父親活着,唯一的意義竟是成全我的孝子之名。
父親無償地將他自己84年的人生光陰分出一半給我,圓滿了我的學業、事業、榮譽和人生。而我卻無以回報,徒有遺憾、愧疚和罪過。
對不起,父親,兒子不孝!請您原諒兒子的不孝!兒子祈願,您在沒有嫌棄、沒有煩憂、沒有病痛的天堂安息!
最後,我要誠摯地感謝眾親友,在我遠行的那許多年月裏,你們給予了我父親數不盡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