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上廣沒有育兒嫂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34414-2020-02-19 10:02
來源:微信公號“每日人物”
還有些僱主,因為年前預定好的阿姨無法回京,自己的公司又復工,不能沒有育兒嫂,乾脆開着車去阿姨的老家們,將阿姨們從河北、山東、山西這些地方,接回到北京來,放到自家另一所房子裏隔離14天后上工。
**文 |**塗雨清
**編輯 |**金匝
**運營 |**一凡
兩個家庭的困境
這原本是一個相對輕鬆的春節。
50歲的育兒嫂陳紅和丈夫今年在北京租上了自己的房子,是四居室裏的一個單間,終於不用住在公司宿舍了。16歲的兒子放寒假從老家河北趕來,大年三十,她做了小雞燉蘑菇,燒了一條魚,還包了餃子,是自己剁的餡兒。
幾天前,她花了200塊錢給自己買了件新衣服,想着3月份回老家的時候能穿上,這是今年她第一次買新衣裳。原本狠下心給自己買了一件900元的羽絨服,回家掛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拿去退了,給孩子換了一整套。
北京的除夕夜很安靜,聽不到爆竹聲。傍晚六點,日落了,整個屋子,只有陳紅一家的燈還亮着,其它三家人都回了老家過年。
新型冠狀肺炎的消息在那個晚上來到他們的餐桌,“哎呀,這病情怎麼這麼厲害啊,怎麼還能封村。”但一家人一説就過了,沒把它當回事。 壞消息卻接踵而至。陳紅的僱主是一歲半孩子的媽媽,對方告訴她,初六先不用來上工了,在家裏觀察14天再説。她丈夫在北京一家公司裏當司機,假期延長到了2月10號,上初三的兒子也接到了學校通知,暫不返校。
這個原本一家團聚的房間漸漸成了牢籠。 十平米的房間裏,只放得下一張1.5米寬的雙人牀和一張沙發。兒子個兒高,父子倆睡牀上,陳紅矮一些,蜷在沙發上,睡一覺起來周身都疼。 吃晚飯的時候,陳紅想起那桌年夜飯,説,“早知道就不那麼快吃完(魚和雞)了。”廚房裏只剩下幾袋麪條,零星的土豆和白菜。 兒子坐在牀沿,趴在摺疊桌上聽網課。延期開學後,老師囑咐學生網上學習,陳紅家裏三個人的手機都打不開網課的頁面,孩子只能聽見聲音,看不到鏈接裏的畫面。老師説得用電腦,但這個家買不起一台電腦。
她看了微信錢包的餘額,是200塊。原本等着一開工開始賺下個月的生活費,現在看起來情況並不明朗。 陷入困境的,不僅僅是陳紅一家人。
沒了育兒嫂,北上廣很多家庭都慌了手腳。
▲ 育兒嫂是北上廣許多“雙工家庭”的生活得以正常運轉的“標配”。圖 / 《找到你》劇照
住在上海普陀區的方伊楠覺得自己就快抑鬱了,“媽媽都是超人咯,白天不用睡覺,晚上也不用睡覺咯。”她的孩子剛滿兩個月,父親身體不好,母親要照顧他,婆婆還沒退休,沒辦法來家裏幫手。原本一直有月嫂住家,月嫂走後,和家政公司説好育兒嫂初七來家裏上班,肺炎一來,村裏封路,育兒嫂沒法來了。
方伊楠的丈夫是基層社工,因為疫情影響,春節取消了假期,每天最少要在崗位上待12個小時,她開始了獨自帶娃的噩夢般的日子。崽崽每天晚上12點-1點之間睡覺,3小時左右喂一次奶,早上7點鐘醒來,再也不肯睡牀,要媽媽抱着睡。
不接受親喂,只能用奶瓶,方伊楠每隔4小時就要吸一次奶。孩子脹氣,白天睡不踏實,一般睡了不到10分鐘就會驚醒,醒了就需要重新哄睡,她就在這些沒有止境的程序裏來回往復。沒時間做飯,方伊楠自己吃的,通常是泡麪和速凍食品。
疫情期間買菜也不方便,就算手機下單,也沒法送上門,要去小區門口拿,她不放心帶孩子出門,又不好意思每次麻煩居委會來送菜,“奶都回了很多。”帶娃的第24天,方伊楠聯繫的家政公司有了信兒,還有幾位春節期間沒有回老家的育兒嫂可以調動,但能用的育兒嫂太緊俏了,另一家人給出的價格高了1000塊,她還沒能等來,育兒嫂就去了別家。
放下剛睡着的崽崽,方伊楠拿出手機回覆朋友的消息,“我一個人,24小時崩潰地帶。”
▲ 對很多職場媽媽而言,在家辦公帶孩子=加班,出門上班=休假。圖 / 《業務部長 吉良奈津子》劇照
停滯的生意
陳紅的僱主是雙職工家庭,孩子媽媽每天7點出門上班,爸爸常年在外。一歲半的孩子正是難帶的時候,因為擔憂疫情,暫時不敢讓育兒嫂來家裏。她對陳紅説,等到2月20號吧,自己所在的公司通知20號上班,一旦開工,家裏不能沒人帶孩子。
某種角度來説,陳紅是幸運的,這個春節她留在了北京,隔離14天后,還能繼續回到僱主家裏。還有更多的育兒嫂滯留在老家,至今無法返回。
新冠肺炎在春節期間爆發,包括育兒嫂在內的大量阿姨春節期間回老家,又因疫情無法返崗,家政行業幾乎全面停工。北京是全國家政服務需求量排名第一的城市。
據北京家政服務協會測算,北京600多萬户家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需要家政服務,其中老人陪護、病患護理、嬰幼兒看護等業態需求量最大。育兒嫂和月嫂們緩解着城市越來越大的育幼壓力,國家衞健委副主任於學軍在2019年提出,目前我國有3歲以下(不含3歲)嬰幼兒5000萬左右,而照護服務供給不足。
從家政服務業態數據來看,母嬰護理業態的營業收入佔到家政服務業營業總收入的30%。
但這個春節,一夜之間,育幼壓力重回北上廣。一些規模較大的家政公司決定充分調配春節留京的阿姨。主營業務為育兒嫂和月嫂的家政公司“阿姨來了”北京分公司負責人孫梅説,這些措施也只能滿足一些老客户暫時替換的需求,新單幾乎接不了。
還有些僱主,因為年前預定好的阿姨無法回京,自己的公司又復工了,不能沒有育兒嫂,乾脆開着車去阿姨的老家們,將阿姨們從河北、山東、山西這些離北京不算太遠的省份,接回到北京來,放到自家另一所房子裏隔離14天后上工。
春節後原本是這個行業一年當中最旺的用工季節,以往從大年初四開始往後的一個月裏,家政公司“阿姨來了”在北京每天能簽下的新單幾十到上百,但現在從各個渠道反饋來的數據,只有“零星的幾個單子”。2月7號開始,“阿姨來了”呼籲非疫區的阿姨回京,由公司安排隔離14天再上崗。
但阿姨們分散在全國各地,目前回到北京的僅有25人。孫梅説,“我們公司的一句口號就是有人就有一切,現在沒有人,就什麼都做不了,所有的業務都開展不了。”即便是有了人,也解決不了全部的問題。
有家政公司安排好育兒嫂後,僱主要求這家公司的一位店長出具一份保證書,保證這位要來上工的月嫂沒有感染肺炎,“我怎麼敢保證?”這位店長也很無奈。為了規避風險,更多小型的家政公司則做出了不接單的決定。
▲育兒嫂必須通過嚴格的培訓才可以入户上崗。圖 / 受訪方提供
在北京的家政行業從業8年,徐蓮從育兒嫂幹起,成為家政人員培訓師,終於在去年5月開了屬於自己的一家店,主要接月嫂和育兒嫂的訂單,不忙的時候,店裏能張羅接單的阿姨有20人左右。
但從疫情爆發後到今天,徐蓮的店“幾乎沒有新的客户來問”,“就是有問的,我們也不派單子。”她説,“阿姨要出來,正常來説有隔離申請,咱們也沒有隔離的條件,要是居家隔離,咱們對工人也不瞭解。”北京市疾控中心要求外地返京的家政服務人員,返京後應自我醫學觀察14天。家政公司的宿舍大多是幾人一間的上下鋪,很難做到單獨隔離。徐蓮還是會擔心,回北京後也無法保證阿姨們每天接觸的人裏一定沒有感染源。 “還沒盈利,就出現了這個事情。損失都不敢想。”徐蓮每天都關注新增病例的數量,看看“有沒有拐點”,然後叮囑店裏的阿姨“別回來”。
等
大年初七,北京是個晴天,但陳紅感受不到比前幾日更猛烈的陽光。
房間裏只有一扇小窗,對面是飯店的水泥外牆,屋子裏整日悶沉沉的。一家三口照例又睡到了11點,“早飯那頓就省了”。有工作的時候,她睡不了多久,要早晨6點起牀,騎40分鐘的電動車到達僱主的家,晚上6點才結束一天的工作。
幹活的日子睡得踏實,現在,每天都睡不上一個整覺,沙發上伸不開腿,心裏又因為沒法賺錢着急,實在困得不行了,才能眯一會兒,沒多久就醒了。聽新聞裏説要少出門,多通風。陳紅打開那扇灰色的窗,但沒有風。她把門也打開了,只留下一道簾子。午飯是麪條,給兒子打兩個雞蛋,她和丈夫吃一個,配點鹹菜,吃過飯又躺回沙發。
房間裏只有容納一人走動的空間,他們通常都各自躺在牀上或者沙發上。下午,孩子實在無聊,想跟爸媽一起打撲克,陳紅不願意,“玩什麼玩,鬧心勁。”她正在盯着手機,再一次查看和疫情有關的消息,“新型肺炎疫情實時播報”,就在她手機通知頁面的第一欄。陳紅第一次這麼關注新聞,每天都要看好幾遍手機上的疫情動態,親友羣裏轉發的文章幾乎都會點進去看,“提心吊膽的”。疫情的消息幾乎成為這間房子裏三個人僅剩的話題。又過了一個星期,陳紅終於盼來丈夫原定上班的日子,上班就意味着能按時發工資。但他們只等來了人事發來的一條消息,陳紅所在的小區出現了一例確診病例,單位通知陳紅的丈夫,繼續在家隔離14天。看着微信賬户裏的那點兒錢,陳紅有些發愁。年前置辦完新衣服,原本就只剩下不到1000塊,這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後的生活費。倘若再不開工,她只能向姐姐借錢熬過繼續隔離的14天。
同為育兒嫂,陳紅和同行們大多面臨着相似的處境,因為家庭收入低,決定去一線城市打工,每個月掙來的錢都花在刀刃上,沒有多餘的積蓄。47歲的育兒嫂周愛玲在這個假期回了老家山東,手機裏收到了老闆通知暫緩返崗的消息。
開工的日子一推再推,原本2月10號前可以返崗,在北京隔離14天就上班,但老家的村子至今還封着,她才開始着急自己的收入。平時丈夫在家種地,照看孩子,一家人的各項開支都靠她在北京的這份工資。小型家政公司的老闆眼看着就要借錢度日,接到每日人物的電話前,徐蓮正在和銀行的職員聊信用卡貸款的業務,她算了算手裏的錢,大概只能撐到3月份,之後房租錢都付不起了。
往常店內每個月的毛利大約兩萬塊,大多是依靠新的訂單,老客户換人對中介來説沒有利潤。一直不能接新單就沒有收入,每個月還需要支付一萬左右的房租錢。沒了阿姨,公司暫時不能履約,以前收的中介費可能需要退回。形勢並不樂觀。
2月8日,58到家母公司到家集團的CEO陳小華在接受《財新》採訪時説,如果在一兩週後,新冠疫情的新增數量大規模下降,那麼對未來就有樂觀的預期。而若疫情持續影響兩三個月,家政行業規模或僅存原來的10%到20%。
▲58同城招聘數據預測,等疫情穩定人們復工後,對家政等服務業人員的需求排在第三位,但前提是家政行業能夠保證被需求的服務人員“健康”。圖 / 58同城招聘整理
今年春節後的用工高潮已經指望不上了,徐蓮只希望國家在疫情後能出台一些政策,減免家政行業的一部分租金,讓公司能扛得久一點。
她只能在電話裏安撫着急請人的顧客和同樣着急工作的阿姨,她相信等疫情過了總會好的,“僱主在等,阿姨在等,我們也在等。”
願望
5年前,為了供兒子唸書,陳紅獨自來到北京做月嫂,掙的錢比做育兒嫂多一些,一個月能拿到7000元左右。
月嫂一般一次接26天,下户後如果沒有別的預約,就只能等着,極少能剛下户,就馬上能去另一家。雙方還得面試,價格、技能、眼緣,都得挑。一年下來,陳紅最多隻能完整地做6、7個月的月嫂,“連着做誰也受不了。”有一次,陳紅不停歇地幹了兩個月,回家照鏡子,“瘦一圈,都不認識了。”白天給月子裏的媽媽做飯,三頓正餐和三頓副餐,還有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又要打掃衞生,洗衣服。晚上睡不好,寶寶要醒很多次,她得看着。
住家也有許多麻煩事,做飯的時候飯和菜的量得小心掌握,做多了,家裏的老人覺得浪費,但做少了,不夠吃也為難。陳紅是個性格直爽的遼寧人,到僱主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要注意的事項問得明明白白,比如什麼刀切菜,什麼刀切水果,她都記着。碰上過最難纏的僱主,之前別的阿姨待幾天就下户了,陳紅忍了4個半月。
遇到合得來的僱主,她掏心窩子對待,別人多給了一個月5000元的工資,她要拿出來4000給孩子買東西,改日送上門去。幹了一年月嫂後,陳紅覺得自己年紀大了,白天黑夜地幹活,“人都垮了”,於是改上白天的班,只做育兒嫂,“晚上能睡覺就行”,但工資也降,一個月不到5000塊,只能維持家裏的基本開支。
兩年前,陳紅的丈夫做生意,不慎賠了錢,欠下10萬塊的外債,於是丈夫也來了北京打工。每個月盤算着要是沒有大的支出,陳紅的工資一到手就拿去還債,“不敢擱手裏擱着,擱手裏就花了就沒有了。”一家人靠丈夫的5000塊工資生活,每個月要交2000塊房租,還要供孩子的學費和吃穿。夫妻兩人一個月有8天的休息日,但他們幾乎不休息,而是去當小時工,“一天一百塊錢,回來夠吃好幾天。”陳紅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北京做多久的育兒嫂。
市場對育兒嫂年齡的要求越來越嚴苛,陳紅就見過一些僱主,只要四十歲以下的阿姨,如果不能做育兒嫂,其它家政服務的薪水就更低了,但她還是想繼續在北京工作。老家的地租了出去,屋子裏落滿灰塵,門窗都舊了。她説,“回家幹啥,守着大空房子,要啥啥沒有。”陳紅太想出去工作了,悶在出租屋裏半個月,瘦了兩斤多。她希望可以早點把債還完,再為兒子掙下一棟樓房。
武漢醫生李文亮去世的那天,她在被窩裏為他偷偷抹了眼淚,醫護人員原本是自己羨慕的行業,卻面臨更艱難的處境。她説,“俺們一點也不想給國家添亂。”一家人極少出門,買菜的時候要先看看超市人多不多,等人少的時候再進去。
上樓和下樓的時候走樓梯,不坐電梯,儘量不接觸公共空間,回到家,全身的衣服都得換一遍。這些天,她家附近超市的菜價貴了,以前一棵白菜2、3塊錢,現在10來塊錢,買了兩棵白菜花了26塊錢,豆角、茄子6、7塊錢一斤,買上幾個就10來塊錢,吃不了幾頓,她還是放棄了,買了土豆、蘿蔔這些能存住的菜,計算好一家三口大約一個星期的菜量,花了一百多。
賬上的錢只剩下不到100塊了。陳紅和僱主商量,等到下一個階段過去,也許就能上班。但北京市疾控中心要求家政人員佩戴口罩上崗,陳紅數了數,一家三口能用的口罩只剩下7個。
元宵節前,一場大雪降臨北京,雪後起了風,陳紅從沙發上站起來,把窗户開了一點兒縫。那天的風大,終於沿着縫兒,吹進了陳紅的小屋。
▲ 圖 / 視覺中國
(除孫梅外,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