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高貴——尼采對於現代人的啓示_風聞
Dylan迪兰-2020-02-19 01:18
何為高貴
——尼采對於現代人的啓示
尼采思想的複雜性毋庸贅言,這樣的複雜直接表現在,如果我們把尼采置入古今之爭的評價體系之中,很難將其歸於古或者歸於今。表面上看,尼采反抗的是一切,無論是現代價值還是古代價值。但內心深處,從尼采的第一本書起,尼采便對古希臘羅馬的那種貴族精神充滿着崇敬。尼采心中的歷史觀同我們有着很大的不同,許多人把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看成是一段連續的歷史。自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以來,人類的價值崩塌了,道德瓦解了,文明沒落了。也有人把古希臘文明同啓蒙以來的文明看作是一脈相承的,因為兩者宣揚的都是人文主義,而中間的基督教時期則屬於斷裂的年代。尼采的分類同以上兩種歷史觀很不一樣,他理想中的高貴的人類文明應從荷馬開始算起,直至君士坦丁大帝宣佈基督教為西羅馬帝國的國教這一刻宣告結束。高貴的文明從此中斷。把基督教與現代價值的起源看成一個連貫的整體,這樣的思考問題的方式在19世紀顯然是耳目一新的。隨着實證主義、科學主義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思想家在這一範疇內思考着現代世界的起源,馬克斯韋伯有關資本主義的起源的思考便是很典型的例子。與韋伯所提出的價值中立不同,尼采所反對的正是這樣的一種價值中立。我們對於尼采的著作的評價只能回到尼采自己對於自己著作的評價,這是一本給全人類的書,也不是一本給任何一個人的書。因為尼采對於現代文明的診斷基於的正是對現代價值的重估,而重塑現代價值所依靠的可不是一個尼采,而是千千萬萬個尼采們,這些尼采們也就是尼采口中的高貴的人。因此,我們更應該把尼采的著作視作是為高貴的人寫作的,而不是像我們今天的所認為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讀讀尼采,因為尼采可以讓我們變得強大,因為尼采有着深邃的思想可以讓我們變得聰明。這些價值當然都有,但如果我們不理解尼采所説的高貴的人,我們斷然無法讀懂尼采的深意,更會曲解尼采。
高貴這一詞貫穿着尼采著作的始終,他所渴望的超人,一種擁有着權力意志的人,便是尼采所説的高貴的人。可是無論是超人也好,權力意志也好,這都是,也僅僅是一些抽象的詞。一個高貴的人到底要具備哪些品質,這些品質是不是要否定我們通常所認為的道德,還是説這樣的一個高貴的人實際上是我們傳統道德的一種昇華。尼采的定義十分模糊,並且處處是矛盾,讓人們很難思索清楚,到底尼采心中的理想的高貴的人類究竟是什麼樣?
通常我們總是把尼采的著作分為三個時期,尼采的問題意識貫穿着這三個時期,而我們把尼采的著作分成三個時期主要是因為這其中提出的解決方法不同。尼采看到了現代世界人的退化。這樣的退化主要體現在19世紀末的尼采身處於一個去魅化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所帶來的一個必然的結果是人逐漸喪失了對我們自己的認識與判斷。在這樣的一個諸神之爭的時代,尼采對什麼是現代人做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我們天生就是精神世界裏的蜜蜂,振翅擷蜜,嚶嚶嗡嗡,忙忙碌碌,我們的心裏真正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帶東西’回家’。至於生命,即所謂’體驗’,我們當中又有誰認真對待?離每個人最遠的人就是他自己,我們對於自身而言並不是認識者。”現代人給自己帶來的這種疏離感,這種人的異化導致了人類不僅忘記了其高貴的本性,反而忙於那些本不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一種人的異化與人的降格是基於這樣一個“基督教——啓蒙運動”的知識譜系之中,即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的轉換。奴隸道德的起義獲得了勝利,並最終壓制了主人道德。所有的基督教道德,進步的價值,現代的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價值,全部都屬於奴隸道德。在尼采看來,奴隸道德將會蔓延下去,這最終將會導致我們對於人的定義的困惑。人有別於動物的難道僅僅是由於我們具備了工具理性嗎,亦或是説我們應該完全從生物學的角度來思考人與動物的不同。尼采對於現代心理學的發展顯得不屑一顧,也鄙視那些進步主義的啓蒙者的思想。在尼采眼中,這些人不僅在蠱惑民眾,更在粉飾太平。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摧毀人之為人的根基,即人的高貴性。
尼采在早先時候強調的是一種非理性的精神,這種精神曾出現在古希臘時期,即一種狄奧尼索斯的精神。“憑藉着狄奧尼索斯的魔力,不僅人與人重新修好,而且被疏遠的、敵意的或被奴役的自然也重新慶祝她與她的浪子——人類——和解的節日。”同時,早期的尼采十分關心德國的命運與社會的命運,《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便是一本極具代表性的著作。中期尼采延續了他早期對非理性精神的歌頌,除此之外,他所構造的查拉圖斯特拉中有着更多的哲人的特質。尼采建構了一個超越此岸世界的人。尼采在寫查拉圖斯特拉時對於解決現代人的危機顯得過於的樂觀,他認為人們可以被自己的呼喚所喚醒,於是高傲地喊出“我的自我教我一種全新的高傲,我又把它教給人類:不再把頭埋入天上事物的沙堆裏,而是要自豪地昂起頭來,一個為大地創造意義的地上的頭”尼采把自己看做一個先知,可是這樣的先知卻無法喚醒人類,晚年尼采陷入精神崩潰的邊緣。他深切地意識到如果不清理過去的那些被人們顛倒的價值,如果不揭露那些蠱惑人心的所謂的哲人真實的面目,那麼可能永遠無法創造出新的人類,更無法再現人的高貴性,使現代人承續古希臘的輝煌。因此,他不得不用錘子進行哲學,不得不回到善與惡價值開始的地方來實現一次道德的哥白尼革命,不得不揭下基督教的神秘面紗,思考基督教的實質是什麼。
那麼,高貴是什麼?尼采對於這個詞有着多重的闡釋。“高貴的階層在開始時總是野蠻的階層:他們的優勢首先並不在於體格,而是在於心靈——他們是更完整的人(這在每個階段上也有“更完整的野獸”的含義——)”。聯繫到尼采前面所提到的,任何一種高等文化,始於擁有堅不可摧的意志力和權力慾的的掠食者,他們撲向較為軟弱文明温和的種族——在那裏,精神與腐朽的焰火燃燒着最後的生命力。尼采彰顯的是一種原始人的一種生命力,一種面對着外在惡劣環境的堅韌不拔。這樣的一種生命力中藴涵着野蠻與粗魯,但尼采強調的是這其中內含的衝擊力。在今天看來野蠻與粗魯一定是貶義的或者是屬於不文明的,可是尼采對於野蠻與粗魯的歌頌並不是針對這兩個價值本身,而是利用對於野蠻與粗魯的歌頌來痛斥人類的軟弱與退化。“什麼是壞的東西——一切軟弱的東西”,“什麼是好的東西——一切提高人類的權力感、權力意志、權力本身的東西”。軟弱在這裏指的正是我們所有的現代價值,自由、平等、博愛。
尼采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對於任何一個高貴的靈魂來説,自由彷彿是一切自在之物的基礎,更不要説是一個高貴的靈魂了。尼采痛恨的是今天這個世界的啓蒙者與知識分子壟斷了解釋“自由”二字的權力,從而使人們遠離了真正的自由。“這些新型哲人屬於平均主義者,這些被叫錯了的,名不副實的’自由精神’——他們巧舌如簧、妙筆生花,卻是民主品味及其’現代觀念’的奴隸;統統都是沒有孤獨的人,沒有自己的孤獨,呆頭呆腦的乖孩兒,倒並不欠缺勇氣和令人起敬的好習慣,但他們不自由,十分淺薄可笑,尤其是還特別愛好在迄今的舊社會形式中尋找一切人類困難和失敗的大致原因;殊不知這樣一來,真理就被幸運的倒了個兒!”尼采的這一段批判有着很深的寓意。首先我們注意到他提出了一個概念是“新型哲人”,什麼樣的人叫做新型哲人呢。過去的哲人過的是沉思的生活,對於現實世界,他們避而遠之。他們永遠是自上而下的俯視人類世界,他們與普通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評判標準。他們是制定價值的人,他們所擁有的道德是主人道德。最重要的是,他們區分顯白和隱微。是否區分顯白和隱微,在尼采看來,正是判定古代哲人與新型哲人的標準。蘇格拉底曾説,哲人寫作的文章分為顯白和隱微的兩種。顯白的文章由於是給大多數人看的,因此需要迎合大多數人的價值,需要嘗試着去判斷去把握大多數人的內心。因此,修辭術的發明與其説是讓文章變得更加華麗,倒不如説是如何讓文章更容易抓住大多人的心。可是作為古代哲人本身來説,他永遠忠誠於真理與神明,而不是忠誠於追隨普通人的所思所想。所以他們還會寫作一些隱微的文章,這樣的文章,唯有真正明白真理的人才會看出其中的奧妙。可是我們不禁要問,為何真理不可以以顯白的方式呈現出來呢?為何普通人不可以認識真理呢?一方面是普通人與哲人思考的向度完全不同。普通人大多是基於日常經驗,個人情感,個人利益出發來思考一切的問題,而哲人的使命感則註定了他們是為天下人而思考。他們思考的人是一個大寫的人,是人類這個概念,而不僅僅是我們每一個個體。今天的人們已經失去了抽象的人這一個概念,到底什麼是大寫的人與全人類?難道真的如今天的人們所認為的是統計學意義上的把所有個體加起來嗎?現代的民主病肇始於此,數量上的優勢在今天成為了法理上的依據,所謂的公意徹底變成了眾意。公意的喪失,民主的衰敗,這背後深層次的原因實際上是哲人的危機。現代的哲人不再習慣於過沉思生活,他們沉浸在啓蒙民眾的巨大快感之中。他們成為了公共知識分子與大學講師,他們寫作的所有內容都是顯白的。在這些啓蒙者的眼中,民眾未能意識到那些真理僅僅是因為他們受困於自己外在的環境,一旦有人教化他們,他們便可以走出矇昧,獲得精神與思想上的自由。然而事實上,真正的自由從來都是自己內心的一種狀態,是一種精神足夠強大和豐富了以後自然而然的一種狀態。如若人的頭腦裏空洞無物,僅僅空有自由的概念,那麼人們所追尋的自由也僅僅只能是最淺層的自由,或者説是一種被簡單化理解了的自由。諸如言論自由、人身自由、結社自由等等,現代的法律空空的賦予了一系列的有關自由的口號,可是人們究竟説什麼,去哪裏,幹什麼,這些事情的不同才是區分一個人是否真正自由的衡量標尺。這也就是為什麼尼采痛恨這樣的現代哲人,因為將這一切發展下去必然導致尼采説的平均主義與沒有孤獨的人。孤獨是古代哲人的屬性,因為他們要過的是與現實世界保持距離的生活。可是當人們把這麼一套顯白的話語吸收了以後,人們自然不會把古代哲人的這一屬性給吸納進來,最終導致的只是同真正的自由精神漸行漸遠。
現代價值中的自由觀念也暗含着一種樂觀主義,這樣的一種樂觀主義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它的另一個名字叫作博愛。這一根植於基督教的價值在揭露了中世紀教會的腐朽與偽善之後重獲新生。但在尼采的眼中,這其中的虛偽絲毫沒有減少。這事關人類的道德是否站得住腳,這也事關我們數千年來所堅守的善與惡的概念是否代表着真理。在這裏,尼采把自己的歷史觀,即把基督教同現代世界視作一個連貫的整體,貫徹到了極致。尼采探究了善與惡的起源,通過詞源學和紮實的古典學知識,推翻了一個著名的論調,即“人們最初是從無私行為的服務對象方面,也就是該行為對對服務對象有用的角度來讚許這一無私的行為,便稱其為’好’。”然而事實上,好與壞的最原初的形態其實並不在於對他人是否有利,而是純純粹粹的高貴的人為自己賦予的價值。高貴的人擁有的是主人道德,因為他有自己的主見,他通過自己的權力意志獲得了世間的統治地位,因此他自己可以劃分等級,並且以自己的意志來命定好與壞。而被這些高貴者征服的人們所踐行的道德是奴隸道德,尼采用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來説明這其中的關係。“羔羊怨恨大的禽獸,這不奇怪。可是羔羊怪罪這些大的禽獸,並指責他們不該吃羊,卻是沒有道理的。”然而這個世界上,羊總是比狼多,雖然所有的羊聯合起來依然無法擊敗狼,但是他們可以扭轉道德,在世界上建立一套新的道德來獲得自我安慰。這樣的一種自我安慰絲毫無法改變狼吃羊的事實,可是價值卻被扭轉。從此以後,善的概念變成了禁慾、謙虛、痛恨強權、老實、愛他人等等。這樣的道德的實質是人的軟弱與無力,是人喪失了自己的權力意志與生命力。由於這樣的價值徹底的籠罩了整個現代世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一種奴隸道德在某種程度上來説徹底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以及人們對於真理的探求。因為任何真正對人類產生恆久價值的事物必然伴隨着一些消失的東西。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慢慢地便可以看出這些消失的東西恰恰是因為他們喪失了生命力,喪失了與這些新生的偉大力量博弈的動力。可是我們濫用了我們的博愛,我們不分青紅皂白的同情一切事物,愛一切事物。我們喪失了高貴與否的價值判斷。正是這樣的一種無差別的愛使得我們自身的價值被稀釋。同時這樣的一種博愛還帶給了我們一種虛假的繁榮,尼采深刻地認識到我們今天其實是活在一個被啓蒙主義者構建的虛幻世界中,它表面上是“綠草茵茵的牧場上的普遍幸福,那裏每個人都能生活得穩定、安全、舒適、輕鬆;都被他們哼唱爛了的兩套曲子或者學説是’權利平等’和’同情一切受苦者’,——苦難都被他們當作了必須棄之如弊履的東西”。在未來,人類的痛苦永遠不會變的更少,因為任何科學技術的發展,任何思想的進步都沒有再嘗試地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今天的大國博弈,職場上殘酷的競爭,巨大的生活壓力依然存在,工業社會可以通過媒體向人們灌輸一種享樂主義的麻醉劑,同時還可以時不時通過電影和小説讓人們對於未來充滿希望。這些東西的背後都是人意志的消沉,人類已經喪失了直面現實的能力,人類也已經喪失了走出這樣的牢籠的動力。這才是尼采真正感到痛心疾首的地方,因為這實際上就是人的虛無主義。
自由與博愛的現代價值一旦產生,平等也便成了一個自然而然可以從中推導出來的價值。如果説自由在當今已經被描述成了一種人天賦的屬性,那麼博愛與平等則具體的描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博愛的對象是他人,而呼籲平等的對象則是自己。縱觀人類發展史,在我們的早期,我們的傳世經典、語言、文字、傳統習俗的形成依託的並不是所謂的平等,而是貴族階層的發明與推廣。誠然,普通人亦有着普通人的語言或文化生活,但今天塑造任何一個民族的民族性的東西,依然是過去的祭祀階層,貴族階層所創造的東西。平等在今日已經變成了一種無法停止的趨勢,這種趨勢正在蔓延。各種平權運動的發展帶來的必然的結果就是貴族精神被稀釋。對此,尼采悲觀地説道“高貴的標誌是,永遠不想把我們的義務降格為所有人的義務;不願把自己的責任轉交他人或與他人分擔;把自己的特權和特權的行使納入自己的義務。”今日所有的公民都有了投票權,可是真的願意為國家,為民族的前途而投出自己神聖一票的人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被一己私利、蠅頭小利給迷惑。今日所有的公民都有了受教育權,可是真的願意為人類而寫作,思考着過去哲人所思考的那些問題的人也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利用自己的文憑來謀取一份好的職業。這樣的萬事萬物的平等觀不僅僅在個人權利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深深地影響了我們的價值選擇。我們所有的選擇都變成了一種我們的個人偏好,它不具備任何普世的價值,也不需要禁得起時間的檢驗。換言之,我們今日正在嘗試着用中立的眼光看待所有的價值,當價值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之時,彷彿就是平等主義最終取得勝利的時候。可是,我們今後的發展方向將徹底違揹我們的祖先,違揹我們人類過去發展的所有傳統。
尼采對於所有這些現代的價值一一做了批判與反駁,有趣的是當我們把尼采所批判的東西顛倒過來以後,假若我們生活在一個不自由不平等不博愛的社會,假如這些價值不再成為了我們的主流價值觀,似乎好像我們身處在一個蠻荒的世界。但尼采想強調的實質是去道德化,而不是非道德。在道德背後還應當有這一種更加高貴的力量,即權力意志。而當我們把尼采對於這些現代價值的批判同他對於高貴的定義聯繫在一起,我們對於尼采所定義的何為高貴將有更深刻的體悟。尼采想説的是,當我們追求這些價值的同時,我們喪失了更多更有意義的東西,我們只是在追求這種虛偽的現代價值,卻忘了人要什麼,結果最終帶來的便是人自己的虛無以及喪失自己給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的能力,我們只是在變得越來越平庸。尼采的矛盾性即在於此,他不是一個二元論者或者是非黑即白者,尼采所強調的這種高貴並不置於我們常常所思考的“民主—專制”、“專制—自由”這些二元論之中。因為無論我們生活在那一種政體或者是價值引導之下,權力,這不僅是亙古不變的,也是推動人類文明的演進的。如果今天的人們意識不到這一點的重要性,片面的去追求一些表面的道德,那麼最終導致的必然是人類文明的墮落。
回顧我們的歷史,再審視我們今天的世界,給價值賦予等級是區分價值與意見的必要手段。如果價值沒有好壞貴賤之分,人在出了法律的約束以外,便可以肆意妄為。而過分依賴法律對行為的約束將會導致人類世界變成一個機械的世界。哲人的使命是解決價值的等級,國家機器的使命是推行這種具有高貴等級的價值。至於説何為高貴,當然是以公為高貴,以博大為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