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柏林:不缺席的賈樟柯_風聞
一起拍电影-一起拍电影官方账号-2020-02-21 11:39
還有幾個小時,第七十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就要拉開帷幕。
就在昨天下午,賈樟柯還在微博發了一張“轉機”的照片,作為此次開幕式的重要嘉賓之一,他即將和維姆·文德斯、蒂耶裏·福茂等世界電影人一起踏上紅毯。
這一次,他帶來的最新導演作品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入圍了本屆柏林電影節的“特別展映”單元。除此之外,由其監製,宋方導演的《平靜》入圍了“青年論壇”單元。
值得一提的是,4K修復版的《小武》也將在第70屆柏林電影節進行世界首映。1998年,賈樟柯執導的《小武》正是在柏林獲得了“青年論壇首獎”和“亞洲電影促進聯盟獎”,從而揚名國際。可以説,柏林,正是賈樟柯的起點。
有意思的是,自柏林成名的賈樟柯此後倒是成了戛納和威尼斯的常客,《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他時隔22年之後再次入圍,在柏林國際電影節70大壽之際,頗有些奇妙的緣分。
時至今日,賈樟柯已經成長為“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之一。雖然,在普通大眾眼裏,他可能是傳説中的“拍藝術片的導演”,而在商業層面,他又是一個精明的投資人。此外,他還是作家,是平遙電影展主席,是一名人大代表。
身份的多元,讓他獲得了更多的關注,也承擔着更多的責任。即便是在電影人的身份上,他也總會被人們賦予更多的期望。
比如,前段時間,李文亮醫生逝世。賈樟柯和另一位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婁燁,在微博上前後發佈了一張燃燒中的蠟燭圖片,沒有任何文字敍述,但燭火為誰而亮,所有人心知肚明。而在當天中午,賈樟柯還發表了一段文字和一張北京雪後樹枝的圖片,寥寥幾句,便勾勒出了電影畫面,也難怪不少影迷都呼籲賈樟柯能以此題材拍攝一部電影。
某種意義上,賈樟柯和他的電影,稱得上是一個“時代的記錄者”。從《小武》到《江湖兒女》,再到這部新片,他始終在關注時代變革,關注身處歷史洪流之下普通人的生存狀態。而且,隨着年歲的增長,不難發現,他越來越偏愛更為宏大的時間敍事。
而今年,恰好是他邁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紀。小賈與老賈,科長和老闆,導演和演員,回顧其走過的路,他的身上總有一種矛盾和自覺的統一。與此同時,他正在用電影實踐着某種理想。
從汾陽小子到代表第六代導演
時間回到1994年,那一年,第五代導演張藝謀和陳凱歌拍出了《活着》和《霸王別姬》這兩部公認的電影佳作,如今來看,這也是屬於第五代導演最後的榮光。
就在同一年,廣電部下發了一份文件:《關於不得支持、協助張元等人拍攝影視片及後期加工的通知》,對田壯壯、張元、王小帥、吳文光、何建軍、寧岱、王光利等七人私自參加國外影展予以懲罰。
這是中國電影歷史上第一次對一個導演羣體進行集體封殺,此舉也促成了第六代導演愈加“激進”的地下之路,似乎也加劇了他們“獨立叛逆”基因的裂變。
那時候,賈樟柯還只是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大二的旁聽生。正處於創作旺盛期的他和同班同學顧崢、王宏偉成立了一個“青年電影實驗小組”。《小山回家》就是他們鼓搗出來的第一部作品,用賈樟柯的話來説,那才是“自己想拍的電影”,雖然,在宿舍首映時只有一個人覺得拍得不錯。
後來,這部處女作在一位記者的建議下,參加了當年的香港國際影片展短片競賽單元,並獲得了最佳故事片獎。這次獲獎不僅給賈樟柯帶來了一筆小獎金,認識了來自香港的電影投資人,同時也結交了合作至今的電影夥伴,攝影師餘力為。
1997年,回到老家山西汾陽的賈樟柯,聽父親説起縣城就要拆了,感慨之餘,他放棄了原本要創作的劇本,轉而投入了《小武》的激情創作。短短二十一天的拍攝期,賈樟柯始終處於興奮狀態,片子完成後送去參加了柏林國際電影節,並獲得了青年論壇單元大獎。
那是1998年,賈樟柯和《小武》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了國際影壇,並備受讚譽。即便是現在的很多電影從業者,談起當年第一次看《小武》,也多以“震撼”“驚歎”等詞來表述。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很少能在電影中看到如此邊緣化的小人物,看到粗糙卻有力的電影語言。
如賈樟柯所言,“我就想拍出一種侷促不安的感覺來。每一個變革的時代,損害的都是那些小人物的利益,都是以犧牲他們作為代價。我特別喜歡一句話,就是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你不能因為要往前走而無視被你撞到的那個人。”這句話,也成為很多人理解賈樟柯電影的註腳。
然而,他犯了和師兄們同樣的“錯誤”,《小武》並沒有拿到龍標。1999年1月13日,賈樟柯被叫去電影局談話,被要求停止拍攝影視作品。而在那一年,已經解禁的第六代導演張元迴歸體制,拍攝了《過年回家》;同樣的,王小帥執導了電影《夢幻田園》。
一起一落,一出一進,短短五年時間,時代所賦予的羣體角色在這時已悄然發生轉變。
此後,等不來拍攝許可的賈樟柯,終抵不過年輕氣盛的創作欲,他放棄了國內電影公映資格,相繼拍攝了《站台》《任逍遙》兩部劇情長片,完成了“故鄉三部曲”,也奠定了屬於他個人的影像語言。也正是這段時間,他在國外獲得了極大的藝術聲望,而在國內的影迷圈,也早已流行起了“賈科長”之風。
直到2004年初,賈樟柯被解禁。《世界》成為了他第一部得以公映的影片,《三峽好人》則因為捧回了威尼斯金獅獎,成為他最為大眾熟知的影片。
慢慢的,如今説起賈樟柯,都會認為他是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之一,並且,電影以及電影人已經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和身份。
商人屬性之下的藝術追求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賈樟柯並不太認同關於電影導演的代際劃分。
2010年,他曾發表了一篇頗為煽情的宣言《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其中寫道,“過分地強調自己是第幾代,或者過分地排斥自己是第幾代,本質上是一樣的。不想把自己歸為一個羣體,某種程度上是想強調個人的獨特性,或者想回避“某代”所具有的負面影響。”
但不可否認,被歸入第六代導演之列,是他從事電影創作之後冥冥中的自覺行為。在學生時代,自詡為第六代追隨者的他,無形之中受到的正是這些師兄們獨立抗爭所帶來的“民主”啓發,所堅定的為個人表達爭取權利。
同時,他也提及了2003年底在談話現場,某位官員所説的,“今天我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
不可否認,那時候的賈樟柯,還是會忿忿不平於電影(文藝)和電影(商業)之間票房數字的差距。當然,他在乎的不能説是數字,而是每個數字背後觀看電影的人。畢竟,曾經遭遇過五年的封禁期,每部電影即便上映,也都要通過漫長的審查和調整,他更希望的是有更多的觀眾能夠“光明正大”坐在影院裏,舒舒服服地看到他的電影,這點,恐怕到現在依然如此。
也正因此,在當年《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時上映之時,他會説“我很好奇,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誰在關心好人。”
當然,結果不言而喻。到現在,他的電影最高票房紀錄是《江湖兒女》的近7000萬,和動輒以億計算的大片自不可比。或許正是因為他的電影相對不賣座,有些不明就裏的觀眾會覺得他總在虧錢。
但其實,賈樟柯應該算是國內為數不多的擁有財務自由和最終話語權的導演。這和他的商人屬性脱不了干係。
早在學生時代,他就通過倒買倒賣賺了一筆小錢。第一部長片《小武》在柏林獲獎之後,版權被賣至法國、意大利等多個國家,那會兒他的銀行卡,存款大概有500萬,那時候北京二環的房價,每平也才二千二百元。
不用籌錢,不用愁錢,這對於一個導演,尤其是初出茅廬的青年導演而言,無疑是免去了最大的後顧之憂,也給予了其創作上更大的自由度。
賈樟柯此前也曾在採訪中坦言,從《小武》開始,其參與投資了自己的所有影片,“擁有每部電影至少三分之一的股權。”而他的每部影片,幾乎靠海外版權就能獲得收支平衡,或者盈利,所以票房於他更多的是錦上添花。耿耿於懷,或賣力宣傳的背後,他更為珍惜的是每個電影被看到的機會。
除此之外,賈樟柯投資的領域還涉及了白酒、煤礦、旅遊園區,酒店,餐飲等實體業,跨界維度之大,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經商頭腦。
很難想象,作為電影創作者的細膩、敏感和柔軟情感,以及作為商人的精明、嚴謹,就這樣在他身上形成了矛盾的統一體,並且充實着他的人生道路。
電影的現實和電影人的道義
時至今日,賈樟柯身上已經自覺揹負了更多的責任。無論是之於電影創作者的身份,投資人的角色,或者是人大代表的義務,若用江湖人的説法,所謂“責任”,即“道義”。
少年期成長於紅色時代的末端,看着大街上無所事事的青年;青春期浸淫於打打殺殺的港片,寫詩、踢球、跳霹靂舞,作為小鎮青年,“賈樟柯”無疑是有江湖情結的。兩年前《江湖兒女》上映之時,他在接受採訪時曾説,“過去人與人之間是通過情感聯繫的,人們之間是情誼連接。現在,人與人之間成了錢與利益的糾葛,江湖就經歷這樣一個變化。”
但在經歷劇變的過程中,總有一些不變的東西,尤其體現在電影圈的人情世故。
過去這一年,賈樟柯監製了《不止不休》《平靜》《他與羅耶戴爾》《又見奈良》《西曬》《鄰里》六部影片,其中宋方導演的《平靜》還入圍了今年柏林的“青年論壇”單元,和22年前的《小武》一樣。
曾經的少年小賈,如今以長者的姿態,扶持着後輩電影人,所體現的正是一種傳承的情誼。
而這樣的幫襯情誼,在由其發起的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就更可見一斑。作為一個推動電影文化,助推青年導演成長的平台,但凡有青年導演的作品即將放映,賈樟柯幾乎每場不落親自站台主持,就算是肉眼可見的疲憊,他也依然堅持。
當然,以電影之名,表達對於社會現實的一種關照,是賈樟柯作為電影創作者最為自覺承擔的“道義”。著名電影學者戴錦華,曾在評價第六代導演時,説過如賈樟柯、婁燁他們,仍在繼續展現他們的創造力,而且,正是他們的影片“使得中國電影尚能體現與社會的連接。”
無論是早期的“故鄉三部曲”,還是後來的《三峽好人》《天註定》,以及展現更大時空變幻的《山河故人》《江湖兒女》,再到最新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以三位作家的口吻講述1949年以來的中國往事,賈樟柯的電影中總有歷史洪流的湧動,以及在此之中小人物生存的無奈和悲歡。
大概這也是其被影迷稱之為“時代記錄者”的原因所在。從他在社交媒體的發言和動向,也不難發現,他始終保持着敏鋭的洞察力。他的電影,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説是一把撕開社會隱秘傷口的利刃。
只不過,今年已經五十歲的賈樟柯,顯得更從容,也更“自我”,他對形成共識越來越不感興趣,尊重世俗生活,依然關心普通人,至於那些不可言説的,總會在不久的未來,出現在他的電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