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父親與作家兒子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2-21 11:22
如果沒有我這個兒子,父親前半生,應該過得很輕鬆;如果我隨遇而安,沒有夢想,父親前半生,應該過得很幸福。父子四十多年,欠他無數債。這篇文章從無數記憶浪花中,擷取一朵,來銘記和感恩那個千里之外的可愛老頭——題記。
我的夢想來得有點兒早,在初二那年,我寫的一首小詩就在報刊上發表了,儘管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只佔據了半個巴掌大一點。可這刺激得我熱血沸騰,有空沒空都要塗鴉些思想產物,裝進信封,郵寄給外地的報刊雜誌。
運氣也好,隔三差五就有詩作發表出來。到高二時已經累積了不厚不薄的一本小冊子。我給這個小冊子起了一個頗有青春氣息的名字——《青鳥·玫瑰·夢》,將其與自己的詩人作家夢一起寄給了異地一家出版社。
出版社很快就回信了。編輯説早就注意到我的文學動向,那詩集質量不錯,達到了出版要求。接着,編輯在信裏坦言相告,你不是北島、舒婷、顧城那樣的知名詩人,一開始銷路肯定不理想,作者要和出版社一起承擔風險,得承銷1000冊書,要付3000塊錢。
這是一個既好又壞的消息,好的方面讓我高興得找不着北;壞的方面讓我如墜冰窖。但總的來説,壞的方面比起好的方面來,已經不足掛齒了。

編輯在最後補充説,書出來後,推薦我進省作協,推薦我上大學中文系。那是一個做夢的年紀,也是一個少年出詩集有點瘋狂的年代,只要有可能,都想出書。明知家裏拿不出那個天文數字一樣的出版費用,我還是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爭取他們的同意,讓他們想辦法。
收到信當天,我就從學校跑回了家,把編輯的信遞給父母看。讀着信,父親很高興,臉上洋溢着春風一樣的笑容——十多歲出書,這是上溯到祖宗十八代都沒有的事,曾家要出文曲星了,足以光宗耀祖了。那兩天,父親拿着信,奔走相告,逢人就喜滋滋地説,他兒子要出書了。
連續幾個晚上,一家人圍在煤油燈下算賬:1000冊書,定價6塊,除去成本,還能淨賺3000元,這比全家一年的收入還多。賣完書,把錢收回來,我和哥姐幾個下學期的學費都不用發愁了,説什麼都要把3000塊錢湊齊了。
接下來幾天,父母帶着我,拿着信,跑親戚,跑信用社,跑扶貧基金會,東挪西借,奔波了一週,居然真湊齊了3000塊錢。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我和父親通過郵局,把這筆錢寄給了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編輯。
高三那年,詩集果真出來了,1000冊樣書也拿到了。沒有光滑油亮的激光銅版紙封面,沒有那些含義雋永的插圖設計,一切從簡,但看着印有“曾高飛 著”字樣的詩集,我前所未有的滿足。
現實很殘酷,那1000冊書成了全家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困難。雖然那個年代沒有其他娛樂,文學很吃香,詩歌很流行,我的詩集質量也不差,讀的人也不少,但大家都沒錢,翻翻可以,讀讀可以,可要掏錢買,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説是希望,因為賣掉書,可以掙一大筆錢,把借款還了,還有不少剩餘。説困難,就是如何把書賣了,如果賣不出,書就成了廢紙,一文不值了。
我就讀的中文語文組動員各班學生購買,打折後一本5元,一共賣出300多本,剩下的與廢棄的農具一起,堆放在屋子角落,成了一堆廢紙。
沒有什麼文學細胞的父親決定變廢為寶,把剩下的書推銷出去。父親借來全村那輛最好的黃板車,把書整齊地碼在車上,壓牢,又在上面鋪了一層塑料膜,遮擋風雨和陽光,在塑料膜上擺上三五本樣書,然後推着板車,天剛矇矇亮就從鄉下趕路,傍晚時候,到了幾十裏外我所在的學校。沒有錢住旅館,父親就和我一起擠在學生宿舍裏的那張單人牀上。

父親找來一塊木板,飽蘸墨水,在上面寫下“我兒子的書”五個大字,把木板插在板車上,早出晚歸,推着車大街小巷地叫賣我的詩集。午休和上完課後,我跑去幫忙。父親在前面拉着板車,我在背後推着板車,我們都扯開喉嚨,此起彼落地吆喝着,做起了小商販。
秋天的陽光依然很暴力, 流水一樣的汗水順着我們脊樑溝汩汩滔滔地往下流淌。 幾天下來,我和父親嗓子啞了,腳步沉重如鉛,好不容賣出幾本,結果還不夠生活開銷。 最後我和父親咬着牙,含着淚,把剩下的書當作廢紙,賣給了廢品收購站。 我的第一本書以虧損1000多塊錢,給家裏再添一筆沉重負擔為結局。
因為這本詩集給家裏帶來的沉重負擔,讓全家雪上加霜,讓我覺得十分愧疚,我不敢再向家裏要錢,要糧。高考前兩個月,由於欠下學校伙食費,被管後勤的副校長叫過去,臭罵了一頓,説不還上欠款,就不要在學校呆了。我也一時任性,不顧班主任和教務主任的苦苦相勸,從學校回到了家裏,自己複習,高考前兩天才回到學校參加高考。那年高考,發揮也不好,只是上了線,也沒考上理想中的大學中文系,所以也沒有去讀。
高考分數出來的第二天,我偷偷地賣掉家裏100斤黃豆,得了70多塊錢,到了異地,在一家小報找了一個臨時工,一邊寫些小文章,一邊拉些小廣告,儘自己可能給家裏貼補,來贖自己的罪孽。

1994年春節,我回到故鄉,昔日老師,同學,親友,都聞訊過來看我,他們千言萬語,只有一箇中心思想,那就是希望我上大學。當時家裏已經有了一點轉機,我也有點兒心動。過完年,我揹着教科書和幾件衣服,重返了校園。那疊厚厚的教科書與我彼此都不認識了,一切要從頭再來。就着自來水,啃着麪包,翻着書頁,我開始了頭懸樑,錐刺股的高四。4個月後,參加高考,如願上了省城的大學中文系。
在大學裏,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勤勤懇懇,踏踏實實,一邊學習,一邊勤工儉學,一邊搞筆耕不輟,養活了自己,也小有成就。一直到現在,堅持初心,也出版了十多本書,有長篇小説,有小説集,有財經著作,也在北京安營紮寨。
轉眼就走出校園二十多年了。在職場中,也有過很多誘惑,也產生過動搖和偷懶的時候,每當此刻,在我眼前,就會浮現父親推着黃板車,走街串巷,大聲吆喝,給我賣書的情景,把我拉回到初心軌道上。
給我賣書那年,父親正當壯年,就像我現在這個年紀,父親吆喝起來,底氣十足,理直氣壯。

現在父親已經快八十歲了,牙齒脱落,身上也有了很多毛病。他的兒子如願以償地成為作家,還被人在作家前冠以“著名”二字;靠着手上那隻筆,贍養他和母親,撫養自己的小孩,日子過得不富裕,可也充實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