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想念武漢的豆皮、菜薹和熱乾麪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2-22 17:12
我第一次去武漢是2006年,早春時節,住在華中科大附近旁邊。
時間有些久了,現在想起來,似乎從科大某個校門進去,坡下左手邊,有一片連起來的籃球場,少年少女們打籃球,聲音噼裏啪啦;再往前走,右轉,就是一排宿舍樓,有一處佈置秀雅的花店。
那時我自己也還是個大學生,看到林蔭路下、拍球聲中的花店,覺得此處有一派生機盎然的滋味。
當時招待我的朋友,偶爾跟朋友打電話時,會説句“今天我過江。”
作為一個江南人,聽得很詫異,覺得過江這樣的事,説來舉重若輕的?
後來才知道,對許多武漢人而言,過江是一種日常。
我記得當時要出門,不辯道路,坐公車。有一趟公車路過卓刀泉——這名字太別緻,一下就記住了。有一趟公車路過東湖。加上光谷和户部巷,這就是我記得住的地名了。
火車站買的地圖,看看字樣,覺得自己在讀史書:江夏,武昌,江漢,漢南。
我後來認識過一位在漢口工作的朋友,自己是湖南華容的,跟我打趣:
赤壁之戰時,劉備在夏口(大概就是現在的漢口),曹操走華容。
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
我另外一個朋友,輕描淡寫地説自己是壽縣的,小時候常去八公山。我立刻滿腦子豆腐、廉頗墓、淝水之戰風聲鶴唳,都出來了,激動得跳腳。
真是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説個地名,都能讓人開心。
朋友帶我去過早,去了户部巷。他直白跟我説,户部巷並不一定是最好吃的,但對我這樣的外地人合適:
一次都能吃到。
對我這種江南人而言,是挺震撼的。
我們那裏人吃早飯,慣例家裏稀飯、鹹菜、炒雞蛋、拌豆腐、榨菜、肉鬆、皮蛋之類;也有洋氣點的人家,是牛奶、麪包、煎蛋。
出門吃的,油條豆漿是常例;吃早面下澆頭是有年紀人的愛好;蘿蔔絲餅配豆腐腦也行;豆漿配粢飯糰也能邊走邊吃;粢飯糰裏不裹油條而裹肉鬆,就算奢侈了。大體而言,早飯該是清淡(稀飯)、甜口(豆漿、粢飯糰),吃的東西也不夯實,“點點嘴”為主。
在武漢吃早飯,熱乾麪?豆皮??雞湯???
按我們那兒習慣,這份敦實豐厚,得是正餐配置了。
朋友這麼跟我解釋:據他長輩説,武漢九省通衢,交通繁忙,大家起來得早,許多還得過江,奔走多,消耗大,早飯一定得吃飽吃好,當正餐吃,才行。
熱乾麪是我吃過香得最渾厚的面,沒有之一——論味道繁雜的衝擊,重慶小面;論面入口到嚥下去咀嚼的快樂,陝西油潑面。但香,熱乾麪無出其右。
芝麻醬讓整碗都有種粗糲又雄渾的香氣。整碗麪都跟着活色生香。挑起面來,拖泥帶水,黏連濃稠,甜香奪人。我們那裏的湯麪講究清爽,但熱乾麪反其道而行之,像在美味沼澤裏撈麪。我當年吃的第一碗,有辣蘿蔔乾和酸豆角,沒別的。所以我以後去哪兒吃熱乾麪,都習慣這樣了:
蘿蔔乾韌脆辣,酸豆角酸脆,搭配芝麻醬沼澤裏撈出來的濃醇面,相得益彰。
我在巴黎遇到過一個店做熱乾麪,老闆刻意將面揉細了一點,芝麻醬也選不那麼濃稠的。我跟他討論説,熱乾麪的粗和顆粒感挺重要的,他也承認,但對非武漢人而言,要欣賞這份粗糲濃厚的美味,其實得有個過程——吃慣了的,會覺得這樣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
吃熟了的,會覺得熱乾麪是全世界最大巧不工、香得純粹的面吧?——反正我是這樣的。
作為江南人,最大的震撼,還是來自於豆皮。
此前我讀《笑傲江湖》和鄭淵潔的《鄭淵潔皮皮魯對話錄》,都提到了豆皮,似乎吃起來論“份”——我想象不出來。
當時2006年早春,真看見豆皮時,我都呆了:金黃酥脆一份,週週正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軟,油不重,豆皮裏是筍丁、肉粒、榨菜——我吃的其他家,還有青豆和蝦米——咬上去脆得“刺”一聲,脆然後糯,口感紛呈。
可惜,後來我一直沒太吃到:熱乾麪,許多店都做;豆皮,那就珍貴了。在武漢之外,我只吃到過一家店做豆皮:那是我以前在上海時常叫外賣的一家店。我還在那家吃到過餈粑魚(魚醃漬、晾乾後煎燒)和吊鍋豆腐(豆腐先炸過,表面略脆,再入吊鍋裏,燴入臘肉風味,汁濃香溢)。
我自己嘗試過做豆皮,失敗。怎麼能做得那麼酥脆,跟糯米如此相得益彰呢?那麼多料,怎麼準備妥帖呢?唉。
再便是洪山菜薹。
我當日在武漢吃到菜薹炒臘肉,一吃難忘。後來在上海那個武漢館子裏吃到過幾次——老闆並不放菜單上賣,只是家鄉給寄來時,會給熟客做一份。洪山菜薹這玩意非常神奇,濃脆甘香,味道豐富;搭配臘肉炒出來的油,無可比擬。
汪曾祺先生説沈從文先生吃茨菇,認為比土豆格高。我借這句話:洪山菜薹炒臘肉,比起一般的韭葱炒肉、洋葱炒肉之類,多出來的就是那一份格:
明明是濃濃煙火氣的菜,就是透着清爽脆甜。
這麼一想,我會記住洪山這個地名,最初也完全是因為洪山菜薹。
江南老讀書人吃東西,講究的是清爽;百姓吃東西,好的是濃油赤醬。
作為一個江南人角度,我覺得,我吃過的武漢吃食,妙在濃味油脆,又不失香甜:很通達,很周到,還有點辣。早起就吃得心滿意足,然後便是熙熙攘攘地奔走。
説到辣,聊個題外話。
比起金庸寫吃的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古龍很少吃山珍海味場面菜,他一般只寫我們能吃到的東西,很親民。我很懷疑,他寫的就是他日常自己吃的東西。
古龍好像很愛吃辣。説到辣菜,一氣呵成。
《絕代雙驕》裏,小魚兒要的:棒棒雞,涼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肥肥的樟茶鴨子,紅燒牛尾,豆瓣魚。
——吃口好辣!
《絕代雙驕》最後那段情節,發生在龜山附近:嗯,武漢。
我原想是因為古龍筆下人物,比較江湖氣,不像金庸那裏陳家洛相府公子還要吃糯米糖藕,所以吃口油辣。
後來一轉念,查了一下:古龍籍貫南昌人,年輕時又住在過漢口——嗯,立刻就理解了。
大概武漢的吃食,連帶人們,就是古龍筆下這份“大俠也要吃飯啊,街市上也要吃得很香啊”的,脆生生的生活勁頭吧?
我很希望武漢儘快好起來。
我很想再去吃一份豆皮,一碗熱乾麪,吃一盤洪山菜薹——當年我吃時也沒太珍惜,好比豬八戒吃人參果,總以為以後有的是機會。也沒想到這一下,就十四年了。
現在想想,許多事都這樣:當時過去了,總以為有後續,可是下次,真不定是什麼時候呢。
珍惜眼前這種話,平時説時口不經心,只有在經歷事情時,才顯得那麼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