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同齡的兒時寵物灰雞婆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2-22 11:09
女兒喜歡動物,做夢都想養寵物。養過一對鸚鵡,結果一隻拉稀,病死了;一隻趁她打開籠門那一刻,飛走了。一死一逃,女兒都哭得稀里嘩啦,悲慟欲絕。現在家裏小玻璃缸裏還有三條小金魚,魚們成天無所事事,在狹窄的空間,膚淺的深度裏游來游去,等着餵食。水裏的魚根本無法滿足女兒的慾望,她一邊寫着一本叫做《動物歷險記》的兒童小説,一邊纏着問我小時候有沒有關係非同一般的動物夥伴,並要我講講這些動物的故事。
女兒這麼一提醒,我想起了那隻雞,那隻與我同齡的灰色老母雞,全家都暱稱它“灰雞婆”。
在所有家禽中,灰雞婆是陪伴我時間最長的,與我一起度過了嬰幼兒時期,童年,少年,直到我十四歲那年,灰雞婆才結束它那光輝漫長的一生。女兒告訴我,雞一年相當於人十年,也就是説,灰雞婆活了一百四十歲,可謂雞界的罕見壽星了。

大我兩歲半的哥哥出生的時候,正是家庭如日中天的時候,父親在水庫工作,母親是赤腳醫生。等我出生,家道開始沒落。父母親都由於時代和家庭背景原因,回到了生產隊,做了農民,靠集體出工,掙工分養活一家,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一百天的時候,外婆家的母雞孵出來一窩雞崽,共十隻,外婆就把那十隻雞崽放進一個籠子裏,拎到我家來,説是給我的見面禮。外婆那人,與母親一樣,做事情,都能穿過眼前,深謀遠慮,她的想法是,這些雞崽與我一起成長,當我斷奶的時候,雞崽也長大了,可以下蛋,保證我在需要營養的成長歲月,不至於要啥沒啥,不至於過於營養不良,影響長個。
我在茁壯成長,雞崽也在茁壯成長。到我半歲斷奶,雞崽已經長到快兩斤了,雄的趾高氣揚,開始打鳴調情了,雌的會下蛋了。第一隻下蛋的,就是灰雞婆。灰雞婆的初蛋很小,比鴿蛋大一點。下蛋後,灰雞婆用它特有的興奮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母親。母親十分高興,三步並作兩步,把那個帶着灰雞婆體温的蛋撿起來,握在手心。母親取來一個小碗,在碗裏盛了一掬水,將蛋打在碗裏,蘸點鹽,用筷子攪勻,然後在飯開後,將碗放進飯鍋裏。飯熟了,雞蛋羹也熟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雞蛋羹。後來母親倖福地回憶説,那頓,小小的我吃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吃完後又哭又鬧,纏着還要。
從那以後,每天我都能吃到一頓美味的雞蛋羹。我在一天天長大,灰雞婆也在一天天長大,下的蛋也一天比一天大。到我一歲多的時候,灰雞婆已經長到四五斤重了,下的蛋與鴨蛋一樣大。也是那羣雞中,塊頭最大,下蛋最大、最頻繁的。那十隻雞,有三隻還沒長大就夭折了;長大後,有三隻公雞,四隻母雞。母雞是要留下來的,因為母雞下蛋;公雞是不能留那麼多的,一般留一隻,用來打鳴和交配——因為公雞不下蛋,還要浪費糧食,當家裏來貴客,或者過年過節的時候,公雞就有可能要無私奉獻自己的肉體了。那時候沒有手錶、鬧鐘,判斷時間全靠村裏此起彼伏的雞叫聲。有的人家,甚至一隻公雞都不留下,反正左鄰右舍家裏有公雞。那時候,農村養雞是散養,真正的走地雞,清早放出去,天黑了自己回來。到了性成熟季節,公雞追得母雞滿山遍野亂跑,逮着就交配,根本不分母雞是自己家的,還是別人家的。

灰雞婆肚子很爭氣,一天一個蛋,很少有落下的,比我們村生孩子最多的那個女人還厲害,那女人一生生了十多個兒女。我在家排行老三,妹妹小我五歲多。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灰雞婆下的蛋,基本上是我一個人的專享,不用擔心誰來跟我搶食。哥哥出生的時候,有肉吃,據父母説,一天保證半斤瘦肉,所以,小時候基礎夯實了,後來哥哥長得牛高馬大。我出生的時候,雖然家道沒落,很難得吃到肉了,但有灰雞婆勤快下蛋,也奠定了一點基礎,也長到了一米六多,勉強可以給世人一個交代。到我四五歲的時候,外婆當年送的那批雞,要麼因為天災,要麼因為人禍,就灰雞婆碩果僅存了。
天災是雞瘟。那年月,村裏的雞每年夏天都要發瘟,死掉一大批。人禍宰殺,尤其在過年過節,或者貴客臨門的時候。母親很好客,只要客人來了,沒錢買魚買肉,就殺雞,特別是哥哥姐姐的同學——後來對我的同學也一樣。宰哪隻不宰哪隻,母親只有一個評判標準,那就是會不會下蛋。所以,灰雞婆因為下蛋有功,一次又一次地躲過了生死劫。
在我記憶中,家裏養了很多雞,很多都是灰雞婆的子孫輩,是灰雞婆孵出來的,或者灰雞婆的女兒孵出來的——灰雞婆的壽命比很多子孫都長。甜蜜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但總有結束的時候。到我三四歲,就只能偶爾吃到灰雞婆的蛋了。那時候,雞蛋要攢起來,拿到集市上賣,換回油鹽醬醋,針線扣梳。這個時候的灰雞婆,長得像一隻鵝了,有七八斤重,下的蛋很大,鵝蛋一樣,相當於其他雞蛋的兩三個大小;也下得很頻密,幾乎天天有。灰雞婆的屁眼因為下多了蛋,十分寬大鬆弛。它下蛋,已經不費吹灰之力了,要下蛋了,匆匆趕往雞窩,在那兒一蹲,不到兩分鐘就出來了,咯咯咯地報着喜,高高興興地覓食去了。每年的端午,中秋和生日,都有蛋吃。灰雞婆的蛋大,誰生日誰吃灰雞婆的蛋。但端午和中秋,因為我小,灰雞婆的蛋就是我的,沒得商量。六歲的時候,在村中心小學讀書了。母親説,灰雞婆就交給你了,你好好照顧它,你的學費以後就靠它了。

記得那個時候的學費,一年級每學期兩塊錢,二年級三塊錢,三年級四塊錢,四年級五塊錢,五年級六塊錢——當時小學還沒六年級。這對我來説,是一種責任,也是一股動力。我每天追着灰雞婆,捉蟲餵它,它一下蛋,我就把蛋從雞窩捧出來,放到一個罐子裏,儲存起來,到一定數量了,就交給母親拿到鎮上賣。那個時候,雞蛋買賣都按個數,不論斤兩。一個雞蛋五分錢。灰雞婆下的蛋實在太大,在一堆雞蛋中十分醒目。整個鎮上,只有灰雞婆的蛋是例外的,可以賣到一毛錢,相當於兩個普通雞蛋,但買賣雙方都明白,其實灰雞婆的蛋遠不止兩個雞蛋大小。儘管顧客買時嘮嘮叨叨,討價還價地説八分錢。但母親不鬆口,顧客還是表面嘮叨,內心高興地將灰雞婆的蛋買走了。
靠着灰雞婆下的蛋,我順利讀完了五年小學。升初中那年暑假,灰雞婆遭遇了不幸。它帶着一羣剛孵化出來的小雞在馬路邊覓食,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不諳世事的小雞,依舊三三兩兩地在馬路上嬉戲。灰雞婆急了,一邊咯咯咯地叫喚着,一邊扇動翅膀,拼命奔跑,把小雞趕往路邊避險。結果,灰雞婆被拖拉機撞了,斷了一條腿。灰雞婆拖着那條斷腿,回到家,我們才發現,它受傷了。
當天晚上,父母就如何處置灰雞婆,吵了一架。父親説,受這麼重的傷,過兩天肯定要死的,與其讓它死了,不如明天宰了,吃個新鮮。母親不同意,説灰雞婆沒傷到要害,會挺過去的。我哭了,堅決不同意殺了灰雞婆。父親拗不過,只得同意我和母親的意見。當天晚上,我給母親掌着煤油燈,把灰雞婆從雞籠裏捉了出來,母親給灰雞婆擦了點紫藥水,做了簡單包紮。灰雞婆沒有辜負我和母親的期望,幾天後,它傷好了,可以四處走動了。只不過,留下了後遺症,那條腿瘸了,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很不雅觀。值得慶幸的是,這並沒有影響灰雞婆生育,它仍然殷勤地下蛋,下的蛋依舊鵝蛋一樣大小。
與人一樣,動物都有生老病死,這種自然規律,誰都不可避免。灰雞婆最後還是沒能逃過被宰殺的命運。初二那年,灰雞婆十四歲,也老態龍鍾了,身上的毛開始掉,掉後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又可以長出來了,漸漸地體毛稀疏,皮肉清晰可見。那一年,年景不好,先是春末夏初的洪災,後是夏末秋初的旱災,莊稼收成大打折扣,人都吃不飽,就更沒有餘糧來餵雞鴨了。進入冬天,野外也沒有蟲子可找了。塊頭大,胃口大的灰雞婆成了父親的眼中釘——一隻灰雞婆要吃掉兩三隻雞的糧食。偏偏由於年紀大了的緣故,灰雞婆在那個冬天不下蛋了。從收割完莊稼那天開始,父親就一直嘮叨要把灰雞婆宰掉,一家人飽餐一頓。母親很是不捨,覺得數十年飼養的家禽中,灰雞婆對家庭所做的貢獻最大,也對灰雞婆懷有僥倖,希望奇蹟出現。母親説,再等等吧,看看它還下不下蛋。
很快就到過年了,灰雞婆並沒有像母親期待的那樣下蛋,哪怕是偶爾一兩個。母親再沒理由阻止父親宰殺灰雞婆。大年那天清早,父親把我和母親支出去磨豆腐。上午等我們回到家裏,灰雞婆已經被父親宰了,毛也被拔光了。灰雞婆靜靜的躺在砧板上,佔據了滿滿的一砧板。灰雞婆那隻瘸了的腿想努力伸直,但仍然彎着。看着灰雞婆肥胖的遺體,我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灰雞婆被肢解後,雞肉燉了滿滿一鍋。但那天,我的鼻子一直是酸的,聞不到雞肉的香味。從下午開始,到晚上年夜飯之前,一隻柴火灶就一直在燉灰雞婆。家裏窮,灰雞婆很大,那個年夜飯,父母沒有準備其他菜。那隻灰雞婆的肉,足足盛了四大菜碗——那時候,農村的菜碗很大,與水滸英雄聚義廳上盛肉的大碗一樣大。
那次年夜飯,氣氛很沉悶,全家遲遲沒有動筷子。過年沒有喜慶不行,母親強顏歡笑,給四個孩子夾了四條雞腿和雞翅。在父母一再催促下,我們把雞肉塞進嘴裏。由於壽命實在太長,灰雞婆的肉老化了,硬梆梆的,根本就嚼不動。那四碗雞肉,基本上留在那兒,沒有人動。每個人都往飯裏倒了一些雞湯,把飯匆匆吃了。
當然,那年歲,總有勇士,何況是雞肉,一年難得吃上一回雞肉!初三初四,表兄弟過來拜年,每餐母親都端出兩碗雞肉,就這樣,那四碗雞肉還是被吃掉了。
但那隻灰雞婆,一直在我記憶中,就像故鄉的一位一起長大的童年夥伴,就像一位曾經同舟共濟的親人,構成我關於故鄉回憶的一個重要部分,讓我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清楚地將它想起!

淚眼朦朧中,那隻肥碩的灰雞婆,正在一瘸一瘸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