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容易相信謠言?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0-02-22 10:51
來源:環球科學 2020-2-21
撰文:凱林·奧康納(Cailin O’Connor)、詹姆斯·歐文·韋瑟羅爾(James Owen Weatherall),兩人均為加州大學歐文分校邏輯學和科學哲學副教授
翻譯:石丹楓
審校:程學旗,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副所長、網絡數據科學與技術重點實驗室主任
19世紀中葉,一種人類手指大小的毛毛蟲——番茄角蟲(Manduca quinquemaculata)在美國東北部大量蔓延。聳人聽聞的報告隨之席捲而來,很多媒體宣稱這種昆蟲對人類具有致命毒性。1869年7月,一些報紙發佈了一項關於番茄角蟲的警告,報道説紐約的一名少女與這種昆蟲接觸後,出現痙攣並死亡。那年秋天,一位自稱富勒博士的人在美國《雪城標準日報》(Syracuse Standard)上發佈了一份研究報告,他聲稱通過檢測大量番茄角蟲的標本,證實它像響尾蛇一樣有劇毒,並已導致了三起死亡案例。
昆蟲學家很早就知道,番茄角蟲只是一種貪婪的昆蟲,可以在幾天內消滅番茄類植物,但對人類是無害的。當時,富勒的這篇戲劇性的報告無疑被狠狠嘲笑了一番。那麼,既然事件的真相早已大白,為什麼還會存在謠言?其中一個原因是,人類更傾向於從周圍的環境和社會中學習。我們聽取信任的人的意見,如老師、父母和朋友,然後將其發展成內在的思維觀念。但正如番茄角蟲的故事,這裏有一個巨大的漏洞:有時我們會傳播錯誤觀念。
在過去五年中,各種錯誤知識在社交網站上的傳播,更是將這類問題推到了風口浪尖。在社交網站上,誤導性信息被分享後會導致一些錯誤觀念的流行。例如,美國公眾普遍對桑迪·胡克小學(Sandy Hook)槍擊案、疫苗是否安全等問題存在嚴重誤解。在現代社會中,類似對番茄角蟲的恐懼傳播已然加劇。在某些情況下,這種誤導信息甚至會導致公眾對基本社會制度的不信任。
“誤導信息”這個詞,似乎不夠準確。畢竟,現今許多具有破壞性的錯誤觀念,最初都是由惡意宣傳的假消息引起的。這些存在故意欺騙的行為,旨在給社會帶來傷害。但是在社交媒體時代,惡意宣傳的假消息能夠有效傳播的部分原因在於,接觸這類消息的人,通常只在朋友和同齡人中分享消息,並非有意誤導他人。社交媒體作為一個媒介,將充滿惡意的假消息轉化為了誤導性信息。
許多傳播學家和社會科學家,試圖對傳染病的傳播進行建模,來理解錯誤觀念持續存在的原因。同時,他們使用數學模型和計算機算法,模擬簡化版的人類社會,然後通過研究這些模型來了解現實世界。在傳染病模型中,錯誤的想法就像病毒一樣,會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在這類模型中,一個節點代表一個個體,節點間的線條代表社交關係,可以用來觀察一個想法在個體的“頭腦”中萌芽後,在各種可能的假設下,是如何傳播並擴散的。
傳染病的模型十分簡單,但可以解釋一些錯誤觀念是如何在互聯網上傳播的。例如,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之前,Facebook上出現了一張特朗普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下還有一個出自1998年美國《人物》雜誌報道特朗普的段子:“如果特朗普競選總統,肯定是作為共和黨人,因為他們有最愚蠢的選民團體。”雖然還不清楚傳播源是誰,但這種文化段子曾在Facebook上快速傳播。
事實查驗網站Snopes很快證實,這個段子在2015年10月才首次出現。但與番茄角蟲一樣,真相併沒有趕上謠言的傳播速度。目前,這個段子轉發量已超過了50萬次。而將來,有人進行分享時,這個段子依舊會在他們的朋友圈繼續傳播,而他的朋友們又會將這個段子傳播給其他人。
這就是許多段子傳播如此廣泛,即便有人發現了真相,也無法阻止段子傳播的原因。每個分享特朗普段子的人都相信這條信息,然後分享給朋友,而不會去查驗信息的真實性。如果沒有人想要查驗事實,那麼事實也就沒有用了。問題似乎在於人們的懶惰或容易受騙,因此只能給人們提供更多的教育和培訓,讓他們具備更好的批判性思維。但這也不完全有用,因為即使每個人努力地收集證據和分享真相,錯誤觀念仍會存在,並在社會中傳播。在這些情況下,問題遠不止是不假思索的信任。
觀念的傳播模型
在Facebook上,“停止強制接種疫苗”話題的主頁已有超過1.4萬人關注。這個主頁上,一些美國人會定期發佈證明疫苗有害或無效的相關資料,包括新聞、研究報告以及對疫苗懷疑者的採訪報道。當然,也有成千上萬的父母會在支持疫苗接種的主頁上提問,閲讀主頁上支持接種疫苗的科學論文和法律建議。那麼,問題來了,既然父母們深切關注並積極瞭解疫苗,但他們為什麼還是會得到錯誤的結論?
傳染病模型還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因此,我們需要一個能分析人們收集、分享證據和最終形成觀念的模型,還需要了解是什麼促使某些人率先去尋求真相。在健康問題上,根據錯誤的觀念行事會耗費巨大的成本。如果疫苗有效,而父母不願意接種疫苗,這會讓孩子和免疫力差的人羣面臨較高的患病風險。但如果疫苗不安全,接種疫苗的人將要承擔疫苗帶來的危害。重要的是需要先弄清楚什麼是真實的,再採取相應的行動。
為了更好地理解上述行為,需要借鑑了網絡認識框架模型。這個模型在20年前由經濟學家開發,用於分析社區中的觀念傳播方式。模型包括兩個部分:問題和起傳播作用的“個體”。模型中的問題是,到底給孩子接不接種疫苗?在模型中,個體只能做最佳的選擇,一些人認為疫苗安全有效,另一些則認為疫苗會導致自閉症。而持正面觀點的人在接種後,如果沒有不良反應,會更加確信疫苗的安全性。
模型的第二部分是起傳播作用的“個體”。個體不僅從自身的經驗中學習,還會從鄰居的經驗中學習。因此,羣體在個人觀念的發展和塑造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這個模型包含了傳染病模型缺少的特徵:個體有意識地收集和分享數據,並承擔觀念帶來的後果。通過模型研究,我們發現了一些重要的結論。首先,羣體比個體更不容易受錯誤觀念影響。例如,個體看到一個孩子在接種疫苗後患上自閉症,就可能認為疫苗不安全。但在社區中,人們的觀念往往各不相同,他們會驗證多種不同的行為,這也意味着足夠多的證據能促進良好觀念的形成。
但即使羣體能促進真相的傳播,也無法保證每個個體都能瞭解真相。科學研究往往具有概率性,例如一些不吸煙的人會患上肺癌,而一些吸煙者反而不會。這意味着,一些研究會發現吸煙與癌症無關。同樣,儘管疫苗和自閉症沒有關聯,但一些接種疫苗的兒童會患上自閉症。這些類似的誤導證據,足以讓整個羣體陷入誤區。
在多個基礎模型中,羣體內部最終會對是否接種疫苗達成共識,但這不符合現實場景。在真實的羣體中,對接種疫苗的觀點會出現兩極分化。這些基礎模型忽略了兩個關鍵因素:社會信任和因循守舊。
社會信任會讓個體認為某些證據更加可靠,這會影響了他們的觀念形成。這也是為什麼反疫苗者會信任羣體中其他人提供的證據,而不信任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等醫療機構提供的證據。這種不信任可能有多種原因,比如有人與醫生有過沖突,或者擔心醫療機構或政府部門沒有從他們的利益出發。於是,在那些個體持不同觀念的模型中,羣體內部出現了兩極化,認為疫苗有害的人最終無法接觸到疫苗有效的證據,無法形成更正確的觀念。
而因循守舊意味着個人會與羣體中的其他人做相同的選擇。順從是人類的天性,這會導致個體選擇有害的行為。當模型中的個體表現得因循守舊時,就會出現持有錯誤觀念的羣體。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一些個體即便與其他外界有聯繫,他們也不會傳遞與羣體意見相沖突的觀念,這意味着羣體中的許多成員其實從未了解過真相。
因循守舊可以解釋為什麼疫苗懷疑論者傾向於聚集成一些團體。美國加利福利亞州南部的一些私立或特許學校的學生中,疫苗接種率甚至不到10%。美國麻疹發生率較高的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索馬里移民區和紐約市的東正教猶太人區,疫苗的接種率也極低。
想要改變疫苗懷疑論者的觀念需要同時注意社會信任和因循守舊這兩種影響因素。由於社會信任的存在,僅僅與懷疑論者分享證據可能無效,而説服一個羣體中被其他成員信任的個體為疫苗接種大勢宣傳,會受到因循守舊等因素的阻礙。最好的方法是,和那些與羣體有足夠多共同點,並且受到認同的個體建立信任。例如,在布魯克林區,一位猶太學者適合在美國做疫苗接種的宣傳大使。而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南部,討人喜愛的電影明星會更適合這份工作。
研究這兩種因素也能幫助瞭解,社交網絡中為什麼會出現兩極分化的觀念。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索馬里移民區和紐約市的東正教猶太人區,就是擁護反向觀念的一部分羣體,而這些羣體正是反疫苗者設計誤導的目標。
選擇性共享策略
如何投票,購買什麼以及讚賞哪些人,這都取決於我們的個人看法。但有許多富有、有權勢的羣體和個人試圖影響公眾的觀念,包括對科學事實的看法。有一種説法是,當企業家試圖影響公眾的科學觀念時,會收買一些科學家。對歷史上多個案例的詳細研究表明,一些羣體會利用更加微妙且有效的策略。免受操縱的第一步,就是了解這些策略的運作方式。
20世紀50年代,美國煙草業應對“吸煙有害健康”的觀念的策略,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當時,美國煙草協會出版了一份《煙草與健康》的雙月刊,僅報道了可以證明煙草無害或健康影響不明的科學研究。
這種策略就是選擇性共享策略。這種方法涉及了真正獨立的科學研究,而研究結果也有利於煙草行業,所以美國煙草協會就只會公佈這些研究的情況。在我們的模型中,選擇性共享能夠有效地塑造普通羣眾的科學觀念。換句話説,具有特定動機的宣傳者可以使用這些“真理的種子”來製造一種誤導性信息,並讓人們相信這些虛假信息。
選擇性共享一直是反疫苗者使用的關鍵策略。美國紐約市最近的一次麻疹暴發之前,曾有一個倡導父母教育和兒童健康的組織PEACH,製作併發行了一本40頁的《疫苗安全手冊》。手冊中分享的信息具有高度選擇性,主要是一些證明接種疫苗存在健康風險的研究,卻沒有證明疫苗安全性的內容。
利用選擇性共享和社會信任的策略,這本手冊得到特別有效的傳播。通過突出參與研究的東正教猶太人成員,PEACH與這個教派建立了聯繫,並試圖與該教中的其他人產生共鳴。
更嚴重的是,美國的一些宣傳者會不斷創造複雜的方式來操縱公眾信仰。在過去幾年中,惡意的假信息通過新的方式,特別是通過社交媒體等渠道,如利用Twitter的人工機器人發佈煽動性的言論。2018年,一篇發表於《美國公共衞生雜誌》(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的文章指出,一些機構在美國惡意傳播假消息,旨在擾亂美國社會,惡化公共衞生問題。這種策略不是在利用科學證據來改變觀念,而是在操縱知識和觀念在社會民眾中的傳播。
這些誤導性信息或惡意假消息產生的不良影響,使美國社會出現了很多令人不安的問題。以麻疹舉例,過去許多州的兒童可以選擇不接種疫苗。2015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迪斯尼樂園內就發生了由未接種疫苗兒童導致的麻疹暴發,隨後疫情迅速擴散到了整個州。州長傑裏·布朗(Jerry Brown)立刻簽署了一項新的法案SB277,取消了兒童的麻疹接種豁免權。
但懷疑論者立即提交申請,試圖利用國家公投來推翻這項法案。由於他們只獲得了233 758個簽名(最少需要365 880個簽名),因此沒有獲得公投的權力。但是,如果美國的父母能夠根據自己的觀念對是否強制性接種疫苗進行投票,這個結果可能會受到誤導性宣傳的巨大影響,最終疫苗接種率或許會直線下降。

事實上,20多萬個簽名已經説明大量的美國公眾支持投票,儘管這是一個可能會嚴重影響公共衞生安全的問題。當這麼公眾被誤導時,我們如何保護公眾健康?這要求政府需要對影響公眾的宣傳機構進行嚴格整頓,隨時關注和制定有利公眾的政策,並對可靠的新信息做出積極響應。那些誤導性的宣傳機構不會滿足公眾的期待,由錯誤觀念構建的社會也不會讓公眾獲得期望的結果。
疫苗是否安全有效?對於這樣的科學問題,最好不要讓非專家的團體進行投票,特別是當他們受到誤導時。這個社會需要一個健全的系統,不僅需要尊重健全可靠的科研機構和科研過程,同時也需要尊重社會的核心價值觀,而這些價值觀也不能由單一的羣體進行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