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音樂節啓示錄:沒有現場,音樂將是一場錯誤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766237-2020-02-23 20:48
來源:虎嗅
作者:程如先生所云
“去現場才是對樂隊最好的支持,也是樂迷最好的選擇,現場見!”
2月10日,@音樂節RSS 主辦的“2020卧室POGO雲音樂節”全程結束後,主辦方給出了這樣的總結。
(圖源:@音樂節RSS)
1月29日,@音樂節RSS 採用了“B站直播+朋友圈+微信羣”分享的形式,舉辦了2020年的第一場“卧室POGO線上雲音樂節”,在這之前,@音樂節RSS 是一個專注於彙總音樂現場的資訊平台。
最早的一批雲音樂節,都是類似 POGO雲音樂節這樣,樂迷團體自發性的活動。這些活動是由一些服務、面向樂迷間的小團體、小平台,通過樂隊授權、樂迷提供現場視頻的組織形式,在直播平台放送。
其後,線上雲互動的形式也吸引了直播平台、音樂廠牌等更多參與方:LOOK直播(網易雲音樂旗下)推出的以音樂人直播為主的“雲村卧室音樂節”;摩登天空聯合70餘組音樂人推出的以音樂人錄製視頻和2019草莓音樂節演出現場回放的“宅草莓不是音樂節”。
相對最早一批樂迷團體自發性的“雲音樂節”,音樂廠牌、音樂實體場所推動的“雲音樂節”是“線上演出”的市場需求增加後,音樂產業端的主動調整。
這些主辦方可以調動包括演出場所、音樂人團體、平台流量等資源,因而受眾範圍更廣、形式更多樣、流量效益更強。
摩登天空在2月4日-2月8日5日間的“宅草莓不是音樂節”累計觀看人次超過100萬,單日最高在線人數49萬,單日最高彈幕接近10萬條;另一邊,上海夜店TAXX在抖音的直播“打碟”,最高在線人數7.1萬,打賞總收入72.85萬。
既有流量,又有收入,線上音樂演出頗有一種百花齊放的景氣感,但在樂迷、音樂廠牌組織的各種“雲音樂節”之後,線上演出已經進入了流量平台主導的,以“增長”為直接目的的第二階段:
抖音聯合TAXX、LINX等夜店開啓“雲蹦迪”模式;快手與太合合作舉辦“雲趴音樂周”;鬥魚上線“雲蹦迪”音樂節;淘寶直播在情人節當天舉辦“214不見面音樂會”;微博發起#有我陪你線上音樂節#……
2月21日,摩登天空宣佈與今日頭條、西瓜視頻聯合主辦的“宅草莓”將在2月22日到28日播出,會有80餘組音樂人在2018年-2019年間的線下草莓音樂節的現場視頻播出。
這些“雲音樂節”本質上和當下各種看起來八竿子打不着的平台都在做的“預約搶限量口罩”的活動並無二致,實際上是平台方迎合當下熱點的短線增長策略。
看似熱度不錯的雲蹦迪、雲音樂節,能夠成為獨立的演出模式嗎?對音樂產業,尤其是現場音樂,在線演出會帶來哪些影響呢?
1,缺位的現場音樂
痛仰樂隊主場高虎,在樂隊自傳中寫道:“沒有音樂,生活將是一場錯誤”。
這句話源出尼采,對於整個音樂產業而言,又可引申為“沒有現場,音樂將是一場錯誤。”
現代音樂產業主要由錄音、現場演出和音樂出版三個板塊構成,在音樂版權、唱片業受到數字化衝擊的當下,現場音樂是最後一塊場域穩定且發展良好的產業板塊。
受疫情影響,2020年已經有很多音樂演出被迫取消,2月初,有業內人士預測,今年9月之前不會再有大型演唱會了,包括演唱會、生日會、巡演以及綜藝錄製都會無限期推遲。
劉德華、陳奕迅、楊千嬅、李榮浩、蔡依林、李宗盛等藝人5月前的演唱會已經紛紛延期,或取消。
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近期的抽樣不完全調查,2020年1-3月,全國已取消或延期的演出近2萬場,直接票房損失已超過20億元。
作為國內最大的獨立音樂廠牌,摩登天空的最大的盈利來源就是線下音樂活動極其關聯業務,沈黎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透露,在摩登天空的營收中,現場音樂的盤子在5億元左右,佔比最高。
他還算過這麼一筆賬:“《樂隊的夏天》之前,新褲子每場40萬,痛仰45萬,中國一年有300個音樂節,唱夠20場,年收入接近1000萬;拿票房分成的Livehouse,一年演50場不在話下,如果每場200塊錢一張票,1000個觀眾就是20萬。”
除了大的音樂廠牌、知名樂隊,國內還有為數眾多的獨立音樂人/樂隊,由於很少能從版權中獲得收益,就更加依賴於音樂現場、周邊產品等相關收入了。
放在整個音樂產業的角度看,現場音樂缺席造成的損失還不僅是廠牌、樂隊在承受。
錄音室、音樂酒吧、Livehouse、大型文化中心、票務公司、甚至是黃牛都在承受着音樂現場缺位的巨大損失。
公眾號“吳懟懟”指出,由於場地有限、音樂人數量有限,下半年的固定檔期往往已經排滿,更有甚者排到明年,取消的演出很難補得回來,線下演出不太可能發生“補償性消費”。
(注:現場樂迷中流傳甚廣的表情)
前文提到,雲音樂節最開始就是由一小波核心的現場樂迷自組織、傳播、參與的,因而它是疫情特殊情況下,作為音樂現場替代品出現的。
雲音樂節在替代音樂現場上的現實情況如何呢?
鑑於酒吧、夜店等營業性場所的消費、蹦迪等需求更加突出,我們主要討論以音樂體驗為核心的音樂人演出形式。
目前冠以“雲音樂節”名頭的線上音樂演出,主要分為以LOOK直播、抖音直播為代表的秀場直播,以及錄製視頻、音樂現場回放兩種主要形式。
前者的即時性、互動性突出,考驗的是音樂人的鏡頭前表演能力,後者更加註重音樂人知名度、錄製視頻的質量。
音樂人通過平台直播演出,樂迷通過彈幕、評論、打賞等互動,藉由互聯網直播平台,線上演出似乎在即時、互動兩個層面上都是與音樂現場靠近的,但實際上大相徑庭。
雲音樂節確實滿足了一部分樂迷線上看演出的需求,但也有不少問題,一些現場樂迷的體驗描述是:直播卡頓、沒氣氛、容易膩、會走神、音質差……
這些比較差的體驗,有技術問題,也有活動籌備過於倉促的原因。
有樂迷認為如果是獨家、重新自制的視頻或節目就會更好了,但這樣的指向其實正是綜藝,近些年,民謠、嘻哈、搖滾的次第爆火正源於綜藝節目的推力。
並且,綜藝推動的音樂流派走紅,是一種擴大受眾範圍、形成社會議題、帶動現場演出、推火音樂人的系統影響。
去年7月底的一場活動中,沈黎暉透露《樂隊的夏天》播出後,新褲子的出場費漲了12%。當然商演沒有漲價、甚至降價的樂隊也存在。
大眾傳媒的“一夜成名”神話依然奏效,依託於成熟的策劃、錄製、宣傳體系,綜藝能給音樂產業帶來的利好是線上演出遠遠不及的。
這也是精明的沈黎暉同意協調簽約音樂人免出場費參加《樂隊的夏天》錄製的重要原因。
回頭再看“雲音樂節”這種現象,它缺乏優秀的策劃與執行、沒有長久的市場需求、經濟效益欠佳,能夠持續做下去的動力是什麼呢?
無法回溯到產業邏輯的新現象,都無法沉澱為產業創新,“雲音樂節”較之現場音樂也是如此。
2,理解差異:現場音樂的文化場域
“live 還是要人擠人的感覺”一位現場樂迷這麼説。
使現場音樂無法缺席的,除了它對音樂產業的重要性,還在於現場音樂獨特的文化場域。
布迪厄提出的場域理論,是一種反思社會學的分析模式,能夠解釋文化慣習的差異形成的羣體區隔。
布迪厄認為:“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係的空間。”
所謂的“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就是場域,可以通俗理解為“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場域理論具體包括三大概念,場域、資本、慣習。
場域是一種具有獨特性的社會場所,場域內的行動者都有自我的行為框架與遊戲規則。
音樂現場中,演出樂手在舞台上激情表演,合着鼓聲的心跳中,舞台下的樂迷們點踩着節拍的腳步,恣意舞動着金屬禮,刺激的“跳水”,歡樂的“開火車”……所有現場行為的集合共同構成了現場音樂的場域。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音樂現場的體驗,其實在於表演者與樂迷,可以進行“同時同地的現場互動”。
在音樂節的演出現場,舞台的兩側一般會有兩個屏幕,主要展示着舞台上的樂隊演出,也會時不時將鏡頭對準觀眾們,形成現場屏幕中樂隊、觀眾的互動,這也是一種音樂現場氛圍。
(2019年長沙草莓音樂節)
場域中的“資本”,包括經濟性、文化性、社會性的資本,在場域中的資本差異,決定着參與者處於什麼樣的地位。
比如,在音樂節、Livehouse 現場,能夠搶佔前排、更熟悉演出樂隊及其作品、樂於參與互動遊戲的觀眾,就掌握着這個場域中更多的資本,他/她所能獲得的體驗感是更加豐富而強烈的。
布迪厄所説的“慣習”是一種結構性的、系統的秩序,慣習既反映了一種羣體成員長期、共同形成的高度一致、穩定的品味、信仰和習慣的總和,是區別於其他場域的重要特徵。
在現場音樂中,樂手的樂器solo、蹦跳、“跳水”、演出尾聲樂迷喊“Encore”(返場再唱)等,都是現場音樂的慣習表現。
2020年1月1日晚,嫣然天使基金舉辦了新年派對,新褲子樂隊演出時,身着白T恤的王菲跟着節奏有力的搖擺着身體。王菲所展示的,正是很多現場音樂觀眾,受現場氣氛感染的慣習反應。
(王菲在新褲子演出現場)
線上演出與現場音樂的場域區隔非常大,由此造成的體驗區隔也是非常突出的。
另一個方面,線上演出的形式是否真的適合音樂行業,也要看其是否能夠形成線上演出的獨特場域。
國內的秀場直播已經發展了十幾年,唱歌這種形式幾乎貫穿了全程的發展,但由秀場走向音樂行業,成為專業音樂人的案例並不存在,某種程度上,這依然是文化場域的區隔。
秀場主播的圈子擁有自成體系的慣習,不是很注重音樂專業性、專業訓練缺乏、很難接觸音樂的製作與發行,使得他們很難走上專業化的音樂道路。
本質上,直播只是一種工具,它所構建的場域決定於屏幕兩端的傳受主體的既有身份如何,以及直播平台的場域特性。
類比到短視頻平台,微視、抖音都是短視頻產品,從形式看幾乎是一樣的,為何微視始終無法競爭過抖音呢?
除了抖音本身的算法優勢,抖音本身與用户的場域構建也是極為成功的,這是“記錄美好生活”的策略效果。
“拍抖音”的行為在用户生活中日常化後,用户就不僅僅是刷短視頻停不下來,而是成為構建抖音場域的一部分,加深了用户的“不可自拔”。
看起來功能一樣,形式相似的互聯網產品,在發展的過程中,由於運營策略、用户特性、原生文化等要素的不斷作用,總是會導致內在差異不斷變大。
正如,刷抖音、玩快手,就是另一種文化場域的區隔了。
對於音樂人、音樂廠牌、樂迷而言,現場音樂都是一種更為核心向、關乎消費的音樂產業構成。
這就延伸出“雲音樂節”、“在線演出”另一個無法忽視的問題,這種形式對名氣不高的音樂人並不友好。
(2020.2.21,痛仰的網易雲音樂動態)
“直播兩小時,人氣不過千,互動不過百”——這才是更多音樂人直播的常態,想要獲得音樂現場那種核心樂迷就更難了。
從少有人問津的酒吧駐唱,到線下 Livehouse 的演出、巡演,再到大型巡迴演唱會,這才是音樂人的現場進階之路。
2月21日,大麥網發佈最新數據,在全國超過800場被延期的演出中,平均66%的觀眾沒有退票選擇了保留訂單,其中頭部演唱會的訂單保留率為75%。
以“My Love 劉德華巡迴演唱會”為例,93%的購票用户保留了延期觀演的權利。
(劉德華粉絲不退票支持演唱會)
正如現場音樂的核心樂迷所稱,“去現場才是對樂隊最好的支持,也是樂迷最好的選擇。”
3,社交媒體與音樂人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線上演出是無法作為獨立模式運作的。
雲音樂節的喧囂,引申出的關鍵在於,當代音樂人應當如何應對社交媒體?
社交媒體對音樂行業的影響終究不能忽視,對於數字時代的流行音樂,我有過這樣的表述:
在數字音樂時代,隨着網絡製作與傳播方式的多樣化,音樂文化的圈層化與去圈層化(破圈)並存,是當下音樂作品傳播的新樣態。
當代音樂文化有一個重要變化,即與流行文化、傳播形態的契合度往往決定着一種音樂風格、一個音樂人走向更大眾市場的機會有多大。
對於音樂人而言,網絡與社交媒體最大的作用在於能夠連接自己、作品與樂迷,同時也是一種通向專業音樂道路的新通道,這在新生代音樂人身上體現的越來越明顯。
剛過去不久的第62屆格萊美獎頒獎典禮上,年僅18歲的碧梨(Billie Eilish) 拿下年度最佳專輯、最佳製作、最佳歌曲、最佳新人四大通類獎和最佳流行專輯。
2015年,碧梨將自己的翻唱歌曲上傳到 SoundCloud 上,得到了環球音樂旗下新視鏡唱片公司的關注,並於次年簽約。
此後,碧梨的作品時常“霸榜” Spotify、Apple Music 等全球流媒體音樂平台。
作品的高播放量之外,碧梨在社交媒體的粉絲量也非常可觀:Instagram 5495萬粉絲、Twitter 376萬粉絲,在網易雲音樂也擁有258.4萬粉絲。
(碧梨的Instagram、微博、網易雲音樂賬户)
在社交媒體時代,新生代音樂人走紅的偶然性更強,這也成為音樂產業發掘新人的一個重要通道。
YouTube、TikTok、抖音、快手、bilibili 等社交媒體與內容社區,都推出了自己的音樂人扶持計劃,Lil Nas X、Sueco The Child 和 Ambjaay 等藝人都是通過 TikTok 走紅,並且簽約了大型唱片公司。
對音樂產業而言,善用社交媒體是一種“宣發革命”。正如大衞·伊斯曼所言:當代音樂產業的行話裏,創作並非指“寫歌”,而是指讓歌曲走紅。
在社交媒體的環境下,“符號化”是流行現象非常明顯的一個特點。
網絡紅人是最諳熟此道的:上古互聯網時期的S型的芙蓉姐姐,“摩擦摩擦”的龐麥郎,“集美麗和才華於一身”的Papi 醬,再到“一給窩裏giaogiao”的giao哥、“你的報應就是我”的韓美娟、“郭言郭語”的郭老師……
網絡紅人用最簡單直接的動作、行為、語言的符號化,強化了自身在網絡空間的辨識度。這種符號化的特點在音樂文化中同樣存在:
比如一段流行的旋律,一節人人都會哼的副歌,再有以 Nirvana 主唱 Kurt Cobain 為代表的“砸吉他藝術”,TheWho 吉他手 pete townshend 招牌的“大風車式”掃弦……
此外,旋律單一、作曲基礎、歌詞空洞……這種“口水歌”的流行,還是音樂符號化創作的一種表徵。
社交媒體也帶來了對音樂的碎片化消費,比如有人抱怨的“抖音毀了我最愛的歌”。
一首優秀的歌曲,是經得起反覆聽的,所謂“單曲循環,以示喜愛”,只是經不起重複聽某一段、甚至某一句。
對音樂而言,這既促進了流行,也破壞了作品的整體性。
音樂的藝術本應通向一切,在音樂的整體性被消解後,碎片、粗糙、重複的“符號”,只能割裂出無意義的做作。
從很多層面上看,現場音樂才是音樂之源:最早的音樂自然都是現場音樂,現場演出本就是一種表演的創作;到了流行音樂發展的音樂產業時代,現場音樂更是表演者創作激情的來源。
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今天,鮑勃·迪倫一直是現場音樂的踐行者,他曾説如果台前沒有觀眾,他就再也不會去錄唱片了。
“對我而言,出唱片就是因為大家會來現場看我本人的演出。”
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一首《一無所有》標誌了中國搖滾樂時代的開始。
崔健一直信奉“音樂從現場開始”,多年來從未間斷過搖滾樂現場演出。2002年,他發起了“真唱運動”,批評了當時音樂演出市場的假唱習氣,對整個音樂行業影響極深。
時至今日,在數字化音樂時代,直播普及的當下,這種呼籲真實音樂、真實現場的聲音更加不可缺少。
歸根結底,當下的雲音樂節、在線演出,是社交媒體的外延,而非音樂產業的外延。
參考資料:
[1]走出音樂的沈黎暉:摩登天空的天地有多大?21世紀經濟報道.2019.10.12
[2]你知道新褲子掙多少錢嗎?聽“奸商”沈黎暉盤盤搖滾這門生意,貴圈.2019.08.11
[3]2020,線上演出元年?吳懟懟.2020.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