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悲哀與個體的悲劇_風聞
西西弗评论-西西弗评论官方账号-西西弗评论在这里更新优秀文章2020-02-26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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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捲入數千萬人的歷史性事件中,會有無數人的悲歡離合,會有湖北電影製片廠常凱柳帆姐弟家庭的人間慘劇,也會有志願者汪勇這樣的英雄行為。記者、作家和其他觀察者,會描述一個個個體的命運,有的人的遭遇讓我們潸然淚下,另外一些人的事蹟讓我們熱血沸騰。他們所寫的內容,都是武漢這次歷史事件的一個側面。
這幾天,作家方方的武漢日記引發了一些爭議。我覺得她寫的沒啥問題,寫出了武漢封城的一個側面。同樣,另一篇描寫方艙醫院生活的文章我覺得寫的更好,因為更真實更符合我的價值觀。作家和記者根據自己的想法,描寫大潮中的一個個個體。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對。
作家描寫個案,記者採訪個案。前幾天記者報道在抗疫過程中,基層執法出現了一些粗暴和過度執法的現象。這個也很合理。有些文章可能不合我的口味,但無可非議。
真正的錯誤是什麼,是用個案去上綱上線,用個案去代表總體。
有一個瓶子,裏面有1000個球,有黑球有白球。你找出一個黑球,然後用各種方法去描寫這個球多麼多麼黑。也無法證明瓶子裏大部分是黑球。你刻意挑出10個黑球,然後描寫這10個球多麼多麼黑,同樣,無法證明瓶子裏大部分是黑球。
怎麼證明,選過統計的朋友都知道,從樣本推算整體是要做無偏隨機的抽樣,樣本數量也要足夠多。如果隨機從瓶子裏面抽100個球,結果有90個是黑球,我就有充分的把握説明瓶子裏面大部分是黑球了。
所以,如果要上綱上線,證明總體,靠幾個,甚至幾十個個案的情況是不夠的。
疫情初期,質疑武漢的確診人數太少,説我家二大爺的外甥的岳母在武漢得了肺炎被確診是不夠的。但把武漢本地900萬人,和武漢去外省的175萬的感染率做對比,發現明顯不一樣,提出合理懷疑,這個至少是值得認真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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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傳播和打動人心的角度,悲劇的力量永遠大於喜劇。負能量的傳播力大於正能量。
古希臘三大劇作家分別是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而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則被稱為“三大悲劇”。古希臘最好的喜劇是什麼,好像有一個《鳥》。但名氣遠遠不如這三大悲劇。
莎翁最好的作品都是悲劇,有四大悲劇,沒有四大喜劇。
唐詩宋詞,最優秀的也都是悲劇。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蘇軾、柳永還是辛棄疾,他們都是人生不得志。寫出來的最優秀的詩詞,也是不得志的時候寫出的。“流水落花春去也”比“佳人舞點金釵溜”要好幾條街。
個體的悲劇是文學作品中最能打動人心的主題,恐懼和焦慮也是社交網絡上最容易傳播的情緒。但是,對一個事件做出公正的評價,要看總體。至少要做抽樣。
方方的另一部非常有名的作品《軟埋》我也看了,也是一個悲劇。描寫土地改革。土改中肯定有過激,有悲劇。但是,土改是中國社會現代化的基石,其歷史地位是不會因為個案的悲劇都動搖。
北宋慶曆年間,范仲淹當政改革,下決心澄清吏治。他翻閲登記各路監司的簿冊,凡遇“不才”(指庸官、貪官等)姓名,“一筆勾之,以次更易”。樞密使富弼平日素以“丈”(長輩)尊稱范仲淹,見此情景,試圖勸阻他説:“‘丈’則是一筆,焉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罷之。
被范仲淹勾掉的人,也是家庭,有妻子兒女。被勾掉後,原先的人上人會跌落塵埃,會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悲慘故事。如果我們去描寫這些人,也能寫出打動人心的悲劇。《紅樓夢》就是一個“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樓塌了”例子。但是,對一路(省)的數百萬民眾,不勾掉庸官就是不負責任。這些被勾掉人家庭的悲劇,能否定范仲淹澄清吏治的改革嗎?不能。
同樣,土改中個案的悲劇,也不能否定土改。武漢中個案的悲劇,也不能否定武漢千萬人羣策羣力抗疫救災的事實。
我們可以為一個個個案而感動,但要記住不能上綱上線,輕易從個案推導出對總體的結論。
基層執法紅袖箍出現了一些粗暴和過度執法的現象,但能就此得出結論,所有紅袖箍都是壞的?應該取締所有紅袖箍?恐怕不能這麼認為。
今天看到一個新聞。
大家看完後心情肯定很低落,這是個人的慘劇。然而,個案還是無法代表總體。這位老人家裏還有一個小孫子。而獨自在家死去無人知曉,屍體知道腐爛散發臭味才被別人發現的獨居老人死去,每年會有多少呢?國內數字我們不知道。而在日本,據日本媒體統計,2016年有4.7萬老人“孤獨死”。日本有一個特殊的職業,專門清理獨居老人死去後的公寓。這種清理收費昂貴,難度很大,要清掃地上一灘灘腐爛的屍水,蒼蠅,蛆蟲,血腥味等等。類似的孤獨死,中國相信每年幾萬人肯定是有的。
有時候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慘劇,可能同時有成百上千的同等的慘劇,甚至更甚之的慘劇在同時發生,只是在媒體上我們只能看到個案。
有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如果你做慈善,不要捐給任何你在媒體上看到的人。因為這些人已經有足夠多的曝光,有足夠多的人願意幫助他們。捐給那些無人知曉的可憐人會更好一些。
因此字節跳動捐贈的“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字節跳動醫務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給所有感染的醫務人員10萬元捐助,給殉職的醫務人員100萬元捐助。比單個捐助一個媒體上曝光的熱點個案,更了不起,也更值得敬佩。
有時我們能在媒體上看到,生活在困境之中的人自殺的新聞。我們會為此難過悲傷,會覺得天道不公,會覺得體制有問題。
然而,上世紀末,自殺的兇靈每年奪去約30萬國人的生命。轉眼30年,該數字在官方通報中已下降至8萬左右。《英國醫學雜誌》今年一份最新的研究顯示,即便將誤報等偏差情況考慮在內,**中國仍是全球惟一一個自殺率下降幅度達到60%到80%區間的國家。**香港大學香港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主任葉兆輝説:“歷史上還從未有哪個國家的自殺率出現過如此迅速的下降。”
個案的悲劇,不能掩蓋整體的巨大成就。
3
對每個人來説,親人的死亡不是一個數字,是無比的悲痛,幾乎是人生的全部。
但是,在歷史的車輪碾壓下,小人物的命運真的是微不足道。
在神鵰俠侶這本書中有這麼一段描寫: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兵刃、雙腳亂跳的喝罵。他躍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後,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上屋頂。
……便在此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肩頭,在他背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楊過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他回入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與黃蓉此時定已脱險,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尼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給你!”
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卻將一件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三人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麼一扯,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登時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記得有位網絡作家,給這個小兵寫了一個短文。稱之為金庸小説中最慘之人。確實慘,宋兵甲,無辜被分屍扯成三截。
在這個故事中,如果沒有楊過,宋兵甲不會死。楊過是殺人兇手嗎?能因為宋兵甲的死,否定楊過,否定整個襄陽保衞戰嗎?答案還是不能。
在亂世中,人命不如狗。
韋莊的《秦婦吟》描寫黃巢進長安: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
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六軍門外倚殭屍,七架營中填餓殍。
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歷史的車輪一旦轉起來,就會碾壓無數。**為什麼要和平要穩定,就是因為只有在這種環境下,老百姓的生命和財產才能得到最大概率的保全。**我為什麼是保守維穩派,是我沒有在亂世生存的自信,還是和平安寧最適合我。
目前武漢雖然艱苦,但基本社會秩序還在,物流供應還有,政府還在。社區雖然不是特別完善,但還在做事,也有很多志願者。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無數的悲慘故事,如果有一天,社會秩序沒有了,我們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城市人,那會是什麼下場!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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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每個人來説,要對事物有自己的判斷,可以為個案感動,但不能輕易被個案影響,不能基於幾個個案對整體做出判斷。個案只是個案。
對於作家、自媒體和記者,帶着立場描寫個案無可厚非,只要有基本的人類良知,不造謠即可。
但對於一個嚴肅媒體,特別是像《紐約時報》這種高大上的嚴肅媒體,僅僅帶着立場描寫個案是不夠的。客觀公正應該是他們努力的目標。
在這次疫情中,紐約時報或者更準確紐約時報的中文版,完全立場先行,把客觀公正拋在腦後。他們的偏見報道並不是個案,而是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是偏見報道。如果是個人自媒體,無所謂,但做為嚴肅媒體,完全不追求客觀公正,是必須被批評的。
至於FB和推的那些自媒體,我也沒指望他們客觀公正,但多少得有人性吧。
推上的活躍人物,不管政治傾向如何,有人性是個起碼的要求。微博上有幾個炸號的人,去了推特,也沒失去人性呀,文章有傾向,但還是原則和人性。
有一個微博大號,炸號被封,經濟上損失巨大,應該心情也不好。出國後,看到自由民主的推,説了一句:“完全無法理解,一羣中國人,至少中國出身的人,一口一個Zhi Na 人去死是什麼心態”。這麼一句話,也被人攻擊。這樣的人,就算政治觀點不同,也是可以相處的。
但有些人,有些曾經文章寫的很好的人,現在偏激瘋狂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