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家暴謎案:動手之後,他卻成了受害者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2-26 12:37
家暴發生在親密關係之中,因此難以被揭發。受害者郭晴在網絡上發帖控訴自己的前男友:家暴三次、藏匿孩子。採訪者找到她,提出幫助,卻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郭晴跑上樓敲門,急促、沉悶的響聲充斥着整條走廊。門開了,一隻手架住郭晴的肩膀,用力推出,她直接摔倒在地上。一米八幾的鄭明,只穿着內褲,踩着拖鞋,在郭晴身上又踹又踢。重擊像雨點落在郭晴身上,地上的郭晴只剩下喊救命的力氣。
鄭明一把抽出郭晴口袋裏的手機,拋到樓下,叫她快滾。郭晴喘不過氣,站不起來,男人抓住郭晴的身子,往電梯口拽。
身體一陣劇痛,郭晴半拖半爬着進了電梯。她看到鄭明跑向對面的電梯,急匆匆下樓。後來她推測,鄭明要下去搶手機,裏面有打人的錄音和視頻。
郭晴顧不上手機,忍着痛逃向小區大門。擔心再撞見鄭明,她繞了條遠路。總算見到保安,她大喊,“我被打了,手機被摔了,趕快報警!”好心的保安用電動車載她去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隨後工作人員把鄭明帶了回來。
手機到了警察手裏,屏幕碎得不成樣子,機殼裂成兩半,甚至看得見裏面的芯片。摔手機抵賴不掉,鄭明卻否認出手打人。郭晴和他吵了起來,喊警察把鄭明抓起來,“趕快追究他的責任”。
警察把兩人分開,帶進一間審訊室。等到天亮,郭晴疼痛難忍,要求驗傷,但她只有胳膊破了皮,連流血都沒有。郭晴想回家,只好聽從建議,和鄭明簽了調解書,後者賠償五千塊,包含醫藥費和手機維修費。
從派出所回來,郭晴在家睡了一天,第二天疼得無法下牀,走路也需要人攙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説斷了幾根肋骨,她兩眼一黑,哭了。
三個月後,重慶宇芽家暴事件鬧得沸沸揚揚。那時,我在微博看到郭晴的發帖,她控訴鄭明三次家暴,藏匿他們的孩子。她現在沒有工作,只想找到一年未見的孩子。最後她寫道,“法制社會不能再縱容這樣的人渣!!!”
我嘗試與她見面,很快便取得同意。隔天下午她會去派出所,問我是否可以陪她過去。第二天,我在派出所大廳等了約半小時,郭晴剛和工作人員聊完,朝我走來。她戴着一頂針織帽,乾燥的長髮披在肩上。略顯寬大的羊毛外套嚴實地包裹着她。
我沒見過有誰能有那麼陰沉的表情,好像整個世界的負擔都在她的身上。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雙唇鮮有血色,雙手緊捂保温杯,看樣子身體還沒緩過來。
郭晴帶我去了一家飯館,講述上面被毆打的經過。她輕聲細語,講幾分鐘就緩一會。飯館的暖氣很足,郭晴説被打後,身子還在恢復期,挨不了凍。
被打之後,郭晴帶着醫院的檢查報告去派出所討説法,未果。她認為派出所在“和稀泥”,於是不斷投訴,每天堅持打投訴電話,直到有個副所長主動聯繫到她,表示會依法處理。新的工作人員為她做了傷情鑑定,輕傷一級。郭晴要求他們拘留鄭明,也照做了。但我來之前鄭明交了筆錢取保候審。
“渣男追究我上他家寫大字報的事。”郭晴説。我們認識以來,她只用“渣男”稱呼鄭明。“不過派出所説,只是口頭警告,”她有些得意地補充,“最嚴重就是罰款。”
大字報?我有些疑惑。
2018年冬天,郭晴見不到孩子,她堅信是鄭明將孩子藏了起來。有天深夜,像電影中追債的那樣,她帶着毛筆和墨水在鄭家的陽台寫字——鄭明拋妻棄子,滅絕人性。她還追到鄭明公司的寫字樓做同樣的事。有次寫到一半,保安發現了,便將大門關上,隨後報警。
郭晴沒有慌亂,因為“寫得比較文明”,內容是一個打印店老闆教的,他給別人做過一百多條維權橫幅,知道什麼樣的內容不會被處理,還能博得同情。果然,她沒有被過多追究。她的語氣輕鬆得像在聊熟人的八卦,等我們的話題重新回到家暴,立刻又多了幾分怨恨。
鄭明出現得恰到好處。當時她在湖邊跑步時撞見他,一天又一天。他是個高挑、瘦削的男人,也是鹽城人,比她小五歲,在南京一家國企上班,有着不錯的經濟能力。因工作需要,他經常出差,得知郭晴和家人住在一塊不舒服,便讓郭晴搬到他家住,反正自己的房子也空着。她同意了。
兩人墜入愛河,每天有無數的話要聊。她從小到大都得不到父母的重視,感覺對方也是如此。對方有一個很強勢的母親,她的媽媽也是。有哥們形容對方是“媽寶男”,傳到她耳邊,“就當笑話一聽”。
她收到對方無微不至的關愛,出去約會,會為怕冷的她準備好帽子手套圍巾;下車時,會過來幫她打開車門;不管在哪都喊她老婆,雖然他們沒有結婚。有天她意外懷上孩子,不知該怎麼辦。
她在鄭明的陪同下去醫院檢查,醫生説,“既然上天送給你們一個小天使,為什麼要打掉他?”旁邊的實習醫生插了一句,有些人打掉一次後,再來醫院便是因為不孕不育。她更猶豫了。
鄭明去北京出差,帶她上協和醫院。協和的醫生也勸她生下來。“打個胎怎麼那麼難啊,”她動搖了,索性就生下來。那是2018年初,在她的孕期裏,鄭明的表現無從指摘,她想不出哪裏能找得到更好的男友。
“那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我問道。
“春節過後,”郭晴説,“過年他自己回老家了,回來之後不像以前那麼積極了。”
她堅稱鄭明就是那次回家“被他爸媽洗腦”。因為年齡差距,他們的愛情一直受到鄭明父母的反對。
那個強勢的母親看起來就尖酸刻薄,郭晴揣測,一定説了不少她的壞話,一定攛掇兒子説女人不聽話就要打,以至於在坐月子的最後一天,鄭明第一次動手打了她。她只是對鄭明晚回家發了點牢騷,沒想到竟吃到幾下重拳。
具體怎麼打也忘了,反正最後衣服都撕破了。她不得不求饒。當晚還驚動了鄭明的父母,二老從鹽城趕過來,到場卻開始數落她。家裏鬧哄哄,二老要趕她走。本來商量好要去領取結婚證,自然黃了。
那時郭晴對家暴沒有任何應對經驗,她和自己的爸媽説,爸媽將信將疑;找鄭明的哥們,哥們也不相信。多好的人啊,他們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動手。當我提及南京的家暴庇護所,她還是第一次聽説,眼神茫然,繼而是好奇。
我告訴她,那是一家掛靠在南京市救助站的機構,成立於2009年,專門為家暴受害者提供生活及法律援助。庇護所只佔一層樓,有三間房共六張牀位,另外配有健身房、閲覽室、宣泄室、心理諮詢室、法律援助中心以及公共澡堂。
整層樓空蕩蕩得有些陰森,一位科長領着我在那兒參觀。健身房的器械單一,鏽跡斑斑。閲覽室的雜誌封面都褪色了,居然是2005年出版的。我們沒法進到宣泄室,僅僅是因為門鎖壞了,科長半天打不開,稍微有些尷尬。
科長坦承,十年間只有兩個人來尋求庇護。剛成立那年,婦聯送來一個受害者,在庇護所住了兩天就回家。去年四月份,才接待了第二個人,當時天黑後自己開車過來,説是被愛人打得受不了,“躲一下”,清晨五點鐘又悄悄離開。可能怕被人看見吧,科長説,庇護所沒法解決家暴問題,“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
郭晴對庇護所表示不屑,“躲着有什麼用?”
她不願回到父母家,也不想投靠親朋好友,兩條路均是“自取其辱”。除了酒店,她沒有地方可去。孩子還在哺乳期,她每天都用母乳餵養,男孩似乎生來力氣就大,經常咬得乳頭又癢又疼。
她請求自己的媽媽過來照顧,沒想到媽媽開口就談報酬,她能有多少錢,媽媽沒待幾天便找個藉口打道回府。孩子的作息不定,她沒睡過一天好覺。吃飯全靠外賣,她感覺身子一點點垮下去。“我當時還在百度查過,”郭晴突然話鋒一轉,“渣男的行為這叫遺棄。”
孩子一天天長大,會開口喊媽媽了,會站起來走幾步路了,多可愛啊,她想聯繫鄭明,無論怎樣,得讓孩子看看爸爸。可捱到國慶節,她發現自己打不通鄭明的電話。
忽如其來的,她的心兇猛地撞擊胸膛:我太累了,憑什麼要我一個人帶孩子?
國慶假期的尾聲,她把孩子帶到鄭明的公司,對那邊的人説,你們幫我看一會,我去吃點東西。她轉身便走,“走着走着突然想逃,越走越快。”
她沒見到孩子,十一月底又申請了強制執行,那天鄭明也在執行局,當着肖法官的面,兩人協定每週在鹽城的一家酒店接孩子。這次郭晴來找肖法官,是因為她篤定孩子不會在鹽城。
“你按時去鹽城了嗎?”肖法官厲聲質問。
“孩子根本不在那。”郭晴説。
“你去了嗎?我要看你去過的證據。”
“我覺得孩子還在南京。”郭晴接着説。前一週她似乎去了鹽城,給我發信息説鄭明拉黑她的電話,拜託我聯繫他。我給鄭明打電話,發短信,沒有迴音。一旁的我提醒她,給法官看下當天的車票。她轉頭説,那天是蹭朋友的車去鹽城。
郭晴請求法官懲罰鄭明,但法官表示要先看到她按時出現在鹽城酒店的證據,才能追究鄭明的責任。她強調孩子不在鹽城,自己再跑去鹽城就“像個傻逼”。法官堅持要她過去。
她突然指責法官欺負婦女,法官怒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兩人爭吵不休。從程序上我能理解法官的説辭,當我試圖緩和現場濃烈的火藥味時,她胡亂罵了幾句,便衝了出去。
肖法官看向我——她腦筋有點偏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點點頭,剛要替她説點好話,隔壁桌的一位法官加入到我們的對話,“上次她和那男的過來,她一口一個他媽的。”素質很低,那位法官做出總結。
求助法院前,郭晴找過南京市各級婦聯,但婦聯的機制通常是將案子一層一層往下分配,直到當事人所在的街道婦聯,最後建議她走法律途徑。不歡而散。她指責婦聯也在“和稀泥”。
我探訪過南京的一家婦聯,分管家暴調解的科長向我介紹她的工作,如何與公檢法各部門聯動,如何開展各種反家暴的宣傳教育活動。婦聯經常接到婦女被家暴的案子,有個被丈夫毆打三十多年的婦女,渾身是傷,家人找到婦聯,科長直接建議離婚。
“如果是未婚先孕被家暴的呢?”我想起郭晴,忍不住發問。
“我們不調解,我們教育,”科長語氣變得嚴肅,“小姑娘要自重自愛,你都不自重自愛,這結果得自己負。什麼叫做家暴,家庭暴力,是一個家庭,你同居兩年十年國家都不承認(是婚姻),我們只是基於同情接待你。”
離開執行局後,郭晴臨時起意,叫了輛車去鄭明居住的小區。她帶我走了一遍那晚被打後逃生的路線,來到18號樓旁的草地。她仍然戴着針織帽,上身換了一件羽絨服,眼睛直盯着那棟樓。
突然我聽到她叫了一聲,你看他家窗外晾着的衣服。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幾件白色嬰兒衣掛在那兒。
孩子肯定還在這兒,她嘀咕着。可她不敢上樓敲門,“被打怕了”,剛進電梯就開始緊張,最後跑走了。分別之前,我勸她週六再去一趟鹽城,並轉告肖法官的話,“即便你是想搞他,也得要有理有據。”
郭晴決定週六早上去見孩子,但不是去鹽城,而是鄭明家。我在前一天夜裏收到消息,雖然困惑,但一大早便趕過去。雨天的早晨四下無人,我在小區門口等她。九點整,她沒有出現,一小時過去,未見人影。我始終聯繫不上她,一想到自己冒雨通勤十多公里卻被人爽約,有點來氣。於是我打算找鄭明談談。那時我只看過他一張模糊的照片,在郭晴的描述中,他是個兇險、蠻狠、不講道理,又逃避責任的男人。
從18號樓裏閃出一道黑影,有個孩子突然衝出來,差點和我迎面撞上。緊跟其後的是一位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輕輕揪住孩子的外衣,將其拉到身邊。最後是一位老太,看樣子有五六十歲,等她撐開傘,男人抱起孩子,一塊步入雨中。我愣住,鬼使神差般追了上去。他們不見了,我跑過一個拐角,發現男人在朝我招手。
“你跟着我們幹嘛!”男人質問。當我講出郭晴這個名字,便清楚眼前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人。這時躲在角落的老太和孩子緩緩走出來。老太是鄭明的母親,孩子則是郭晴一直在找的兒子。
男人説郭晴將孩子遺棄在他公司門口,當天他還在太原出差,只能拜託父母去接孩子。後來他們上法院爭奪撫養權,郭晴連開庭都沒去,聲稱不要撫養權。法院判女方每月支付1200元撫養費,郭晴不服上訴,原因是1200元太多了,她只肯付600元。
法院維持原判。此後她以看孩子的名義糾纏他和他的家人。男人向我出示了幾份法院判決書——他似乎把所有的證據都放在微信裏,輕易就找到了——確實如此。
他不介意聊他和郭晴的恩怨糾葛,故事開始於網絡聊天,我有些吃驚,看來所謂湖邊跑步是郭晴對我的説辭。網戀幾個月後,他開始和郭晴同居。他比郭晴小十歲,我打斷,不是五歲嗎?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證,1992年生人,確實小十歲。“她怎麼連這個都騙你?”他苦笑。
郭晴是個控制慾極強的女人,性情暴烈,他説,“只要不順她的心意就開始動手打砸”,有次他出差回來遲了,居然把家裏的牀揭了。懷孕之後更是“有恃無恐”,家裏的電視砸了三四台,手機摔了五六部,至於瓶瓶罐罐就數不清了。郭晴生氣時還拿刀發泄,將木質地板鑿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刀痕。
父母第一次見郭晴,就看到兒子的公寓被砸得一片狼藉,換誰受得了?郭晴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全靠他養着,曾經想要開烘焙店,資金靠他貸款,場地靠他找,店面設計還是靠他,最後依然沒開成,因為郭晴想要他辭掉工作去打理店面。父母勸他及時止損,但這個小孩讓情況變複雜了。
“她説八月份被你打了。”我很僵硬地打斷鄭明,想聽他如何解釋。
他承認了。“我想讓她趕緊走,她不肯走,我們兩個發生推搡。”但他質疑郭晴的傷情鑑定,説自己當時“赤手空拳”,而且並非真的想打她,還説那晚到派出所,郭晴跟他吵架,“中氣十足”“活蹦亂跳”。我繼續詢問另外幾次家暴,他斷然否認。
“她就是想要錢。”他繼續説。起初他和郭晴協商撫養費,後者要他一次性付清小孩18年的撫養費,開口30萬,又提到50萬,最後要100萬。兩人談崩了。
這期間他仍然給郭晴和孩子住酒店的費用買單,直到國慶假期最後一晚,孩子被丟在公司門口,驚動了同事,也招來了警察,他下決心要養孩子。我實在無法將上述事情和郭晴聯繫在一塊,鄭明寬慰我,那些律師和警察一開始也難以置信。
那晚郭晴離開孩子,扭頭去附近的商場逛街。她接到警察的電話,叫她回去把小孩帶走,她拒絕了。警察聯繫了她的弟媳,弟媳趕過去,剛好撞上鄭明的父母,便把小孩交給兩位老人。
後來她一直責怪弟媳,對我説,“(弟媳)如果堅持,渣男是不能把孩子帶走”。當她得知孩子去鄭家了,迫不及待要見鄭明,當天就坐飛機去太原。
她在太原留了二十天,鄭明避而不見。她找當地的婦聯,“還不如南京呢”,找電視台的調解節目,人家説小孩在南京,我們沒辦法。無功而返。
她跑去鄭明的單位寫大字報,讓他丟了三份工作。她經常在深夜叫外賣送到鄭家,不知情的外賣員就過去哐哐哐敲門。她知道鄭明的支付寶和郵箱密碼,一手掌握他的購物和出行記錄。
“他每逢節日就去太原”,郭晴説,隨後發現他在那邊找了新歡,是個大學生。她開了微博小號,把那女孩的個人信息都發出去,發泄式辱罵。
女孩去鄭明朋友的公司實習,她便去向學校老師舉報,説女孩的實習證明涉嫌造假。之後她收到一條陌生短信,“我和鄭明已經分手了。”
她繼續盯着鄭明。有次郵件顯示鄭明在酒店開房,“一間圓牀房”,她打電話給前台核實,看到鄭明瞭嗎?前台説,看到他們一起出來的。她又查到酒店樓上有按摩中心,就跑到派出所報警,稱有人在那邊賣淫嫖娼。她説,“我就是想讓他不好過。”
她還找共享單車的客服確定鄭明的行蹤,具體是謊稱把東西落在單車上,然後報鄭明的手機號,“你幫我查一下行程”,客服照做。
客服幫她找到鄭明在南京的新住址。她在那塊小區轉悠,去找門口的租房中介打聽,中介説有這個人,前些天帶着個孩子剛搬進去。她又給小區的保安塞兩百塊錢,“讓人家幫我留意一下”,為此保安給過她兩個門牌號,都不是,保安承諾會繼續打聽。
過了一段時間,她總算鎖定了門牌號。她在網上買了些嬰兒用品送過去,請求送貨的師傅進屋後幫她找孩子。師傅告訴她,孩子在沙發上。走之前,師傅偷拍了門口的嬰兒車,她發現和自己孩子的車一模一樣。“現在社會找個人並不難,”最後她用自嘲的口吻結束了這段話,“感覺自己像個變態的偵探似的。”
圖|郭晴在鄭明家小區樓下觀察
對於家人,郭晴沒什麼想説的。她和自己的家人處得很不愉快,否則不會搬到鄭明那兒。她媽媽沒有文化,脾氣也差,只愛打麻將,欠了一屁股的賭債。有次媽媽跑到南京找她要錢,當時她剛畢業不久,在一家公司做銷售,全身上下就六千塊錢。她沒法拒絕,如果不給錢,“(媽媽)會罵你沒出息,把你説得一錢不值”。她爸爸性格懦弱,沒什麼生活自理能力,凡事都靠她媽媽照顧。她有個姐姐,大概對這個家心灰意冷吧,很早就出嫁了,多年不再往來,從不過問家事。
至於她弟弟,從小被父母百般寵愛,過年殺只雞,好東西都留給弟弟,她只能啃雞脖子。後來她弟弟到南京發展,工作拼命,幾年後開了家專做寵物用品的小公司,買上房子和車子。
她覺得自己很孤獨,爸媽從來不會主動去關心她。至今郭晴還記得,她帶媽媽去農行取錢,然後將五千塊錢交到媽媽手中。媽媽心滿意足地離開之後,她居然有種以前從未出現的被需要的感覺。
八月份被打成輕傷後,她家人也沒什麼態度,她弟弟兩個月後才聽説此事。我沒能有機會見到她弟弟,鄭明告訴我,她弟弟曾説,“你們最好把她抓進去,我們也省心。”我心裏泛起一陣寒意。
有天夜裏我們從鄭明家的小區出來,順路走到她弟弟的公司,在路上她滔滔不絕,“我們一個媽生的,我像撿來的。”“我弟比渣男胖,要打架絕對打得過,換做別人就替姐姐出頭了。”
那是棟新建不久的寫字樓,公司在四樓,她不肯上去,執意要在樓下等我。我們都沒想到會撞見她的弟媳。她和弟媳對視幾秒,後者什麼話也不説,扭頭便走。我看到她明顯變得慌張了,聲音都在顫抖。
完了,她自顧自唸叨着,我弟媳婦肯定要和我爸説我又帶人來公司鬧事了,完了。話音剛落,她接到她爸爸的電話,電話裏頭勒令她別鬧事,立即離開。
自從那個週六被爽約之後,我再沒能見到郭晴。她在微信上消失數日,有天下午突然給我發消息,“我的事情不用你參與了。”隨後又消失了。
我找到她的一個朋友,準確來説是網友,湖北的一位媽媽,也是家暴受害者。朋友告訴我,郭晴被打後,曾經去找過她弟弟,但沒能見到。朋友試着勸説她弟弟去見一面,對方回覆道:
“首先我跟我姐的溝通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每次我都直奔主題,但是她從來不聽,其次,如果從三方角度,我覺得真心要幫她,真的需要去切實地多幫她,而不是去幫她找其他人。感謝您。”
我又問了些郭晴的近況,發現他們最近也斷了聯絡。朋友先前三次借錢給郭晴,她到現在也沒還,聽説有人借給郭晴兩千塊,也沒了。
“只是覺得這姑娘可憐,家人都不愛,我雖然遭遇不好,但我家人全力幫我,”朋友繼續説,“你沒有借錢給她吧?”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郭晴和這些事情。我給身邊的人講述這個故事,他們聽完嘆息一聲:一地雞毛。
當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時,出乎意料,鄭明主動約我見面。
一個週末,我們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他像復讀機似的把那些恩怨又過了一遍,這次他希望我幫忙與郭晴溝通,把毆打的事和解了,甚至他願意變更撫養權,把孩子給郭晴。他不想因打人坐牢,我從他的聲音中聽出重重的顧慮和恐懼。
*本文由林煒鑫、張潔、周震洋共同跟訪,郭晴、鄭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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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煒鑫
編輯 | 李一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