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現象_風聞

美國是一個年輕的國家，但美國的總統大選正在成為老人之間的角力。特朗普已經73歲了，桑德斯年紀更大，已經78歲了。有意思的是，兩個老人代表的羣體都不老。特朗普的支持者以中年、紅脖子為多，桑德斯的支持者以青年、高教育為多。如果桑德斯的支持者只是城市貧民，那很容易用個人利益導向來解釋，問題是桑德斯的支持者中不乏家境良好、沒有學費和福利房問題、正在學醫或者法律的精英青年，依稀有當年TG得到“背叛自己出身”的精英知識青年支持的影子。甚至可以説，特朗普的支持者才更多的是“無產階級”，而桑德斯的支持者更多的是“小資產階級”或者“中產階級”。這是美國大選從選秀到選主義的變化。這是遲到的變化，但這個變化本身就含有深意。

多年來，美國大選的候選人各有政綱，但大體上是在中左和中右之間搖擺，在不小程度上選的是人氣、形象，是靠引導議題來拉選票的。奧巴馬在不小程度上是靠年輕和黑人來拉選票的，羅斯福要是需要電視競選，則坐在輪椅上的形象有不小可能根本當不上總統。在引導議題的問題上，主義當然是最大的議題，但這幾十年來經常都是黑人、同性戀、墮胎等“邊緣”議題在引導大選，所以大選成了選秀，個人操守、言行成為大事，主義則從來不是問題。現在大選終於有大選的樣子了，選民要對國家的前途做決定了。

在2016年大選中，黑馬桑德斯異軍突起，但最終被民主黨高層壓了下去，推出了“可選性”（electability）高得多的希拉里，最後被同樣黑馬的特朗普打翻在地。共和黨內傑布·布什和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克林頓的落敗代表了主導美國政治兩百多年的精英政治的落敗。精英見多識廣、高瞻遠矚，但被自己的思維定式框住後，容易脱離現實，一意孤行。在國家大勢越走越衰的時候，傳統上代表政治正確的精英及其中左和中右之間的小幅擺動被看成問題的根源，而不是問題的解決。在“什麼也不會比繼續下去更糟”的衝動下，極左、極右和民粹就登台了。

特朗普代表的是民粹，其實桑德斯代表的也是民粹，只是兩者代表的是方向相反的民粹。特朗普差點被共和黨高層壓下去，但共和黨高層在最後一刻改主意，一方面是因為民意已經壓不下去了，另一方面是對“改造”特朗普還寄予希望，不過事實證明誰也改造不了特朗普，誰也改造不了民意。民主黨這邊也一樣，現在桑德斯有像3年前特朗普一樣的勢頭。

特朗普的民粹問題在坊間已有汗牛充棟的分析，但桑德斯的民粹呢？

桑德斯在氣候問題和外交、軍事上的立場是典型的左派，但對他的當選與否影響不大，桑德斯主義（如果可以這麼説的話）主要集中在經濟和社會方面，這是關鍵。

桑德斯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追隨北歐社會民主主義模式。他自稱：

I don’t believe government should take over the grocery store down the street or own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but I do believe that the middle class and the working families who produce the wealth of America deserve a decent standard of living and that their incomes should go up, not down. I do believe in private companies that thrive and invest and grow in America, companies that create jobs here, rather than companies that are shutting down in America and increasing their profits by exploiting low-wage labor abroad.

特朗普也有一大堆“主張”，但很多都是到當選之後才清晰化的。與其説他從來就有一致和自洽的政治主張，不如説是泡妞泡成老公後迫不得已拿出來的一套持家要則。相比之下，桑德斯的政治主張的一致性和系統性較好，這些不是他為了大選才提出的，而是多年來的一貫主張：

- 消除經濟和財富不公

- 提高最低工資

- 豁免學生貸款

- 大學免費，從徵收金融税來補償

- 擴大社會保險，取消工資税的封頂

- 增加父母產假、病假、休假時間

- 降低組織工會的門檻

- 反對用公款贖買破產私企

- 全面金融改革

- 打散“太大而不能倒”的巨無霸企業

- 改組美聯儲

- 讓美國郵政在鄉村和不發達地區開設郵政金融

- 反對自由貿易，包括NAFTA、TPP

- 支持控槍

- 支持LGBTQ權力

- 支持墮胎權

- 反對種族主義，而且是institutional racism，也就是説，不是個人的、自發的，而是社會的、系統的

- 反對死刑

- 抑制警察權力

- 支持黑人權力

- 支持大麻合法化

- 支持選舉贊助封頂

- 支持全民醫保

可能還有很多，我對他也談不上研究，但是顯然，他比TG還要社會主義，這種很接近北歐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主張是否有可能在美國實現，是很大的問號。但他的政治主張能夠成為主流政治主張，這本身就是巨大的看點。

這裏應該指出一點：社會主義的重點在於由社會主導生產資料的分配，所有制和計劃經濟只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社會主義不只是中國政治課教科書上所説的科學社會主義，而是一大類，科學社會主義只是其中一大分支，還有社會民主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等。科學社會主義的名聲被斯大林弄壞了，國家社會主義的名聲被希特勒弄壞了，但社會主義的政治理念依然是有生命力的。

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是從經濟層面上來看社會的，另一個角度是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脱開意識形態之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都不僅存在而且合理。在充滿機會和上升通道的時候，人們信奉靠自己的力量打拼；在機會匱乏和改變生活無門的時候，人們就期望社會和政府的幫助了。

美國是一個複雜的國家。一方面，美國依然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另一方面，美國也存在着巨大的貧富分化、上升通道堵塞和由此而來的一系列社會經濟問題。年輕而且高教育羣體或許有天然的反對社會不公的傾向，但更大的動力或許還是來自他們對美國社會的機會與發展前景黯淡的集體認知。美國民間一直是存在社會主義情節的，但從來也都是邊緣的，無緣進入主流政治。桑德斯在2016年被壓下去了，現在捲土重來，而且聲勢更大，至少説明美國民間的社會主義情節在急速增強。桑德斯是否能出線、是否能當選，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美國人的社會主義情節超過了“臨界濃度”。

個人認為桑德斯即使能在民主黨內出線，也大概率不能當選。美國是最講究個人奮鬥的地方，整個美國曆史就是個人奮鬥史，資本在美國不是骯髒的，而是代表着公正和成功。炫富是一種粗俗，但wealth shaming在美國是沒有市場的。然而，社會主義情節在資本主義最根深蒂固的美國屢撲不滅，反而逆勢壯大，這是令人深思的：美國變了嗎？

特朗普和桑德斯的崛起都是偏離中間選民的，也是美國社會分化後中間選民萎縮的結果。美國民意兩極分化，這是與“民主凝聚共識”的初衷是相反的。兩百年下來，民主反而導致社會分化，這本身就是很有看點的事情。這也是選舉能否導入根本性的意識形態變化的社會實驗。

這真是歷史的轉折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