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人買菜的真實圖景_風聞

他們理解小區被封，理解只能選擇被塞了四大包湯圓的團購套餐，理解菜價成倍上漲，理解要繼續忍受生活上的不便，才有可能早一點等來結束的一天。

來源 | 南都週刊

撰文 | 謝嬋

武漢伢王嘉興給父母打電話，得知小區業主羣裏推薦的100元的蔬菜套餐，平日裏只需70元。他掛了電話一算，幾乎漲了50％。“武漢嫂子漢罵”視頻火了後，他在手機上查了武漢某超市公佈的菜價：西紅柿8.5元/斤，肉漲到了40–50元/斤……

這個年輕人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記錄這些生活的瑣碎，“我只能安慰自己，我們終於不再被每天生生死死的微博淹沒，可以開始關注吃飯的問題了。”

對於被困住的千萬武漢人來説，幾乎所有人都理解特殊時期的特殊性。

他們理解小區被封，理解只能選擇被塞了四大包湯圓的團購套餐，理解菜價成倍上漲，理解要繼續忍受生活上的不便，才有可能早一點等來結束的一天。

2月24日，在武漢市百步亭社區龍庭小區，居民用手機支付購買其訂購的貨品。（新華社發）

定鬧鐘也搶不到配送名額

程維每天都定鬧鐘，但從沒搶到過盒馬鮮生的配送名額。他説，商品列表的消失速度就像俄羅斯方塊來了一根豎條那麼快。白鵬則把搶盒馬鮮生配送類比為:和SNKRS(耐克官方APP)上搶一雙AJ差不多，天天陪跑。

封城後，交通管制和小區封鎖政策接踵而至。線上買菜成為主要渠道。

2月11日，蘇樟媽媽的小區羣開始流行微信羣接龍團購。他們加了一堆微信羣，有些是按照商超品牌區別，有些是按照購物種類區分。小區物業告訴他們，現在大大小小的團購羣有30個，幾乎都是由商家自己建立的。

小區物業曾經給蘇樟媽媽推薦過一個買菜小程序。小程序買肉得1000元起送，但蘇樟年前受疫情影響沒敢回家，家裏就兩個人，根本吃不了那麼多肉。

蘇樟研究了一番，才弄明白如何通過線上購菜渠道下單。她遠程下單，父母再全副武裝去指定地點取菜。她有時候也想：“家裏如果只有老人，真不知道該怎麼買菜。”

幫爸媽線上買菜的年輕人：

加100元紅包才有人送

劉逸17號那天通過餓了麼騎手給父母買了一次菜。那是朋友教她的方法，朋友囑咐，給騎手發200元紅包，會有人接單的。

他們家小區只有兩棟樓，沒幾户人家在，在社區工作人員介入前，業主們自己怎麼也湊不夠團購起送需要達到的訂單數量。

劉逸父母原本在日本陪她過年，簽證沒法續簽，於是父母2月17號跟隨大使館包機回到武漢。回來那天老人出去買菜，剛到小區門口就被攔下。劉逸也慌了，上微博一看，才知道武漢所有住宅小區已經實行封閉管理。

他們趕上了最嚴厲的管控時期：此前每户人家每三天可以派一人出門買菜的政策失效，出入證也作廢。

但劉逸覺得自己運氣還算好。那一次買菜，她只填了100元調度費就有騎手接單。她選了一些存放時間比較長的菜，按四五斤為單位買，希望買到的菜能支撐多一些日子。

“不是完全買不到，只是開銷太大了。”她明顯感覺到，這一單比平時貴多了，不算跑腿費，花了將近500元。“特殊時期，沒辦法。”

劉逸500元的買菜訂單。

商超不再對接個人，只能購買套餐

2月18日起，武昌區和青山區相繼宣佈轄區內所有的商超只接受團購客户，不再對個人銷售生活物資。

多家超市接連推出了團購套餐。蘇樟小區常用的家樂福光谷店套餐，一般家庭需求較大是蔬菜和肉類。蔬菜套餐內共11種蔬菜，售價99元。冷凍肉套餐由2.5kg後腿肉、2.5kg肋排、2kg五花肉組成，售價349元。

購菜微信羣裏，有居民吐槽100元買來的蔬菜套餐，平時只需30元。某個套餐裏的湯圓袋數每天都在增加——從一開始的兩包到後來的四包，“又不是大户人家過元宵節，哪能吃的了那麼多。”

武漢各政務微信公眾號先後給居民推薦了線上生鮮平台。據“招商武漢”統計，截至2月24日，武漢市提供線上買菜服務的電商平台已增至33家。各平台對下單時間、配送時限、配送範圍有不同的要求。大多數平台對團購數量有要求，或需要固定“團長”對接。

身處武漢的秦楚客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記錄了在這些線上渠道買菜的經歷，他至少試了其中九個APP，沒有買到菜的原因千奇百怪：

食享會APP上沒有所在社區聯繫人，無法購買；中百倉儲的多點APP頁面顯示“便捷生活，敬請期待”；吉及鮮、盒馬鮮生、十薈團都不在配送範圍內；美家預約了三次都沒有成功……

22號晚上，一段“武漢嫂子漢罵”視頻突然在網上火起來：一位業主在社區羣裏抨擊不作為的社區與用套餐來捆綁銷售的超市。陳維佳看了視頻，忍不住想，這些住在武漢高端小區的業主都只能任由套餐擺佈，那其他人呢？

武商超市（2月17日-2月20日的套餐價格）的蔬菜套餐分為兩種，6種蔬菜組合（共7.5kg)58元/份，8種蔬菜組合（共9.5kg)88元/份。肉蛋套餐裏包含了5斤凍豬肉、30枚雞蛋、一箱純牛奶共162元。中百倉儲只顯示了一個蔬菜套餐組合作為範例，裏面包含了7種蔬菜加一份葱薑蒜，售價為80元。

“武漢有很多城中村，或即將拆遷半拆遷的老破小區，每個小區也就一兩個保安，他們管得過來嗎。”

陳維佳覺得，身處疫區，每天看着確診人數上漲，這個階段的武漢人，“真的又憋悶，又有強烈的危機感，再來個高價團購，心裏別説多委屈了。”

以前，陳維佳覺得家住武漢的母親情況尚好，每月有退休金領，但周圍的鄰居就不一定了。“武漢有些老人特別省錢，我家鄰居每次去超市就買一塊錢一袋的泡麪吃。”有鄰居每天跟孫維媽媽抱怨，現在不能出去賺錢，沒錢用了怎麼辦。陳媽媽只能安慰對方，現在是艱難時期，大家都忍一忍。

“武漢嫂子漢罵”視頻火了之後，武商量販和中百倉儲先後於24日和25日更新了套餐。對比前後兩檔套餐，各類套餐價格有所下降，且單種菜品的價格明細也被標識。

中百超市提供的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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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商超市提供的套餐

據湖北日報25日報道，武漢五大商超目前都推出了10斤10元特價蔬菜包，表示會重點保障轄區低收入羣體購買。但尚無針對“低收入人羣”標準的具體解釋。

喪失穩定買菜渠道的邊緣社區

聽濤社區居民多次到城市留言板留言。

與社區溝通、一遍遍撥打市長熱線、去城市留言板上留言……武漢女孩張宜修和朋友們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來解決買菜問題。他們社區已經沒有穩定的買菜渠道。

社區居民戲稱自己住在“飛地”。張宜修的小區位於武漢經濟開發區(以下簡稱經開區)楓樹一路，地理位置屬經開區，周圍的社區都屬於經開區管理，唯獨她所在的聽濤社區屬於蔡甸區，事實上，他們與蔡甸城區相隔22公里。

封城以來，張宜修眼看着買菜的大門一扇一扇關上。

先是小區門口的中百超市因為食品經營許可證沒有到店被迫關門，那裏原本是整個社區幾千居民的購物保障。

個體商店的老闆18號也因為道路交通進一步管制，在微信羣裏告知大家，以後都進不到菜和水果了。

張宜修一個一個試網上推薦的6個線上購買平台，其中5個配送範圍不包括他們社區。只有一個食享會APP，居民開了團，位置偏遠，一兩天後就停了。

張宜修和朋友們試圖解決問題的工作日記

很多業主希望，他們能有正規固定的商超與社區對接。業主羣裏時不時有私人老闆賣菜，張宜修説，漲價問題完全靠賣家良心，甚至有人經常在羣裏發幾月幾號店鋪要關門的消息，來煽動大家抓緊儲備物資。

在持續協商過程中，她們於21號等來了唯一以社區名義組織的團購：一份價格為55元的蔬菜包。

**社區：**4個工作人員對2500户居民

2月24日，在武漢市百步亭社區龍庭小區，百步亭社區四居委會工作人員和志願者為居民整理其訂購的貨品。（新華社發）

張宜修覺得社區的問題是一個死循環：她相信她跟社區反映的問題，社區肯定也往上反映過。她又和朋友們一遍遍撥打市長熱線，但每次得到的回饋都是：會督促街道辦或社區為他們解決。

壓力最終回到只有4個工作人員的社區身上。社區書記表示，聽濤社區現在住着2500多户，共7000多人。除了來幫忙的下沉幹部，這個社區甚至沒有網格員。其中一位網格員沒有從外地回到武漢，另一位網格員則是剛生完孩子。

社區書記説，辦公室的電話好像24小時都沒停過。她和同事們已在社區住了一個多月，一直沒回過家，晚上八點下班是常態。

每天一上班，住户們的要求就朝他們湧來。需要買藥的家庭都會告訴她，如果今天沒有這個藥，後果會有多嚴重。關於糧食，居民們有各種各樣的要求，“買到蔬菜的，他想吃肉；吃了肉的，他説要新鮮肉，不要冰凍肉；吃上新鮮肉的，他説我要吃魚；吃了魚的他説我要喝酒、我要吃薯片……”

有居民問她，能不能將蔬菜包裏的蔬菜品種換一換。她徹底沒招了，“本來現在季節都是吃這幾種菜的，對不對？”           

至於沒有大型商超與社區對接，書記解釋道，她們此前聯繫過離小區最近的一家武商超市，但涉及跨區問題，對方商超沒法送貨，自己社區又沒有通行證，也不能出去。問題便遲遲無法解決。

到發稿前，張宜修和朋友們表示，他們目前收到了蔡甸區市場監督局的投訴反饋，對方告訴他們，從25日開始，小區門口的中百聽濤觀海店可以繼續給社區供貨，除了暫時沒有肉，基本的米、面糧、油、青菜都有。

同日，社區工作人員也在業主羣裏發佈了新的團購方式，表示已經和中百奓山店溝通好，可以像其他地區的居民一樣正常團購。但測温、統計、發放蔬菜等工作量巨大，社區希望能招募到16名志願者。

社區招募志願者的微信截圖

下沉幹部眼裏的買菜問題

1月27日起，付莎莎作為下沉幹部駐紮白馬洲社區。據2月23日統計，白馬洲社區共有2098户，4200人。付莎莎説，自己在社區居民的買菜問題上花了大力氣。

起初，她聯繫上熟悉的菜販子，讓對方拖菜到小區門口來賣。但居民們看見菜就湧上來。她覺得太危險，開始尋找網上能送貨的店。

她一共找到了13家商店，挨個核查了商家的營業執照、健康證、檢疫合格證等，她才放心地推薦給居民購買。

她還聯繫了小區內的兩家超市的老闆，讓居民在微信羣裏下單，一個一個排好號，輪到誰就下樓取菜。

付莎莎在給社區居民送菜。（受訪者供圖）

商超宣佈對接社區的新聞出來後，付莎莎聯繫了武商量販的工作人員。對方發給她一個表格，她打開一看，裏面全是套餐，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甚至連調料都有專門的套餐。

“很多居民都比較節約，不願意大手大腳的，我們年輕人不介意買個醬油還要搭着買這買那的，但有些年紀大的人就不願意買那些套餐。”   

那一次並沒有與武商量販對接成功，付莎莎説，還有一個原因是，套餐需要社區自己派車去取。但社區眼下一共只有兩輛車，是用來給居民買藥送藥，或處理別的緊急情況的。社區用車也有明文規定，不能作為其他用途。

目前，武漢市民的買菜渠道主要依賴線上生鮮平台和社區組織的團購。除此之外，一些小區居民表示，家附近的便利店仍可通過微信羣接龍訂購，也有部分小區業主憑藉自己的資源，聯繫熟悉的菜販子不定期給小區業主送菜。“現在買菜不看價，搶到就行！”

( 除陳維佳、王嘉興與付莎莎之外，其他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