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激憤:“野味”究竟能不能吃?_風聞
SHJICH-2020-02-28 20:33
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國人懵然無奈中把惱火撒向“野味”,因為懷疑華南海鮮批發市場中售賣的的“野味”是此次病毒傳播給人的源頭,於是“禁食陸生野生動物、水生哺乳動物”“禁止狩獵、交易、食用野生動物”的呼聲不絕於耳。回應輿情,疫情中全國人大常委會火急通過相關專項決定,“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羣眾生命健康安全”,其導向,是“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動物”(見《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 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部門負責人就專門決定答記者問》,http://china.cnr.cn/yaowen/20200225/t20200225_524990173.shtml,央廣網)。然而,“野味”究竟能不能吃,這是一個科學問題、衞生問題,不能憑情感好惡就以法禁止,如同美國曾經用憲法禁酒,成為歷史和法律的笑談。且不説新冠病毒的源頭未必在海鮮市場裏,也可能是市場之外甚至國外的人或動物;市場裏的“非法野生動物交易”則應歸咎於人——具體商販和市場監督管理、衞生檢查檢疫,而非野生動物本身,何況動植物之野生非野生也不是一紙法律或規定所能劃分清楚的。一些專家學者堅持認為食“野味”是中國文化、習俗中的糟粕,哪怕沒有確切科學依據也要禁,一味憑感情和義憤推動國家立法。茲事體大,關係人民的生活、生產、國家治理及政府管理走向,值得一辯。
一、人與自然——人也是動物
人究竟應不應該吃“野味”,首先涉及人在自然界中所處的位置,以及人與野生動植物的關係問題。
人,和其他生物一樣,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一種物質運動形式,一個物種。因此,人要與自然作物質交換,構成生態圈和食物鏈的一個部分、一個環節。
自然界物質不滅,一定的物質分分合合,熾熱、極冷,沉寂、喧騰,摧毀一切又造就一切,它的運動並不顧及任何高級物質運動形式的存在,不需要同情、憐憫和恩賜,無所謂高低優劣良莠好壞,當然也不在乎人對包括病毒、細菌、“野味”在內的其他生命的親疏好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鼓吹人定勝天和誇大人對自然的破壞力,大自然都不屑於一顧。人不過是影響環境的眾多因素之一,它“改善”環境也好,“破壞”環境也好,都是自然的正常運動,自然並不在乎恐龍滅絕、某種瘟疫流行乃至一顆行星、恆星的消亡,不會在乎人的任何想法或行為。
自然不經意造就了地球上的萬物,人從茹毛飲血、採集漁獵一路走來,剛消停一點,還處於“必然王國”,離“自由王國”相距甚遠,就自命不凡,欲與自然分野。可人是大自然的造化,要與自然作物質交換,接受自然選擇,遵從進化規律,又怎脱得了“野”?人體與病毒、細菌幾十萬年博弈的結果是和平共處,正常人體內即有0.6%的病毒基因、10萬億個細菌構成的菌羣,體內外依賴多種微生物的繁殖和平衡,一旦失衡就是疾病或死亡;人與其他動物食與被食的博弈,則形成人類食譜中的各種動物,以及將害獸趕至深山野嶺或圈進動物園。人生老病死,揾食爭色,情緒宣泄,暴力兇殺和戰爭,都屬於“野”的範疇。人既源於自然,是動物,“野”或動物性就將與人類共始終。
反之,人為着自身生存利益,不妨從自然取之所需,能吃的、喜吃的,不妨就吃。“食”色性也,這是人與外部最大量的、日常的物質交換。世人吃的魚蝦,多是野生的。一種東西吃感不錯、吃慣了,為免獵採之難和低效,就把它養起來,豬牛羊雞鴨鵝稻麥蔬就是這麼來的,但不能僅於此。科學界歷來感嘆、抱憾,自然界中的動植物如此豐富,百度一下,據各種統計至少在150萬種以上,何以才利用了不足掛齒的區區幾百種?!在這方面,中華民族對人類的貢獻是最大的,除了日常飲食,中藥利用的動植物成千上萬,本草綱目中記載的植物近1200種、動物400多種,現今中藥利用的植物達5000多種、動物約1600種,國人應當為此感到自豪。人對野生動物的開發利用是無止境的,或食、藥,或役用,或為伴、觀賞,或用於科學實驗,等等,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就不可能、也不應該停止。
二、順應自然、改造自然:動物野生非野生之辯
從人與自然所必需的物質交換看,人吃野生動物,與吃非野生動物並無分別,孰野孰非野?人在新石器時代學會了野生動植物養植,這是文明的昇華,今天依然如此。當今社會生產力大幅度提升,人們吃煩了為温飽而大量生產的家畜家禽,追求生活改善型的“野生”,同樣因為野外捕捉的不易,就把諸如蛇、龜、竹鼠、果子狸、獾、麂、鹿、野豬、鵪鶉、鴕鳥等等養殖起來供食用,這是生活水平相應提高的必然要求,是經濟社會之進步,而非落後。
隨着新開發的食用動植物越來越多,某個品種不敷吃、用,以至滅絕怎麼辦?這太不是問題了,人飼養繁殖就是了,人蔘、西洋參、何首烏、甲魚、中華鱘等都是這樣,憑人的智慧和技術,養殖穿山甲、娃娃魚也不會是難事。有的動物不至於被吃光,但不宜捕捉,比如青蛙,要留着它在田裏捉害蟲,但青蛙比牛蛙鮮美多了,為何就不能像養牛蛙一樣養青蛙來吃呢?總有一天,西方人吃膩了“老幾樣”,學會了講究口味,受不了大規模養殖的禽畜肉索然寡味,又不堪瘋牛症、豬瘟、禽流感之類,屆時整個世界都要欽佩、感謝中國孜孜不倦吃“野味”、開發“野味”的人,因為他們是敢於“吃螃蟹”的人。
況且野生非野生也沒有什麼界限,人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中生存,不可避免地要影響、改變自然,人跡所至,都已是人化的自然。澳洲多得欲滅之而後快的野兔就來自家兔,各種野狗也大體如此,鯉魚犯了唐朝皇姓之忌從家魚淪為野魚、現又回家。將野種拿來繁殖,也就是“家”的了,況且如果已形成產業,還非要説這些動物是“野生”,這形式主義、法條主義也是無可救藥了。無論是直接利用還是養殖種植,人都需要儘可能開發利用野生動植物,“家”和“野”難以區分,也不需要截然區分。比如,野生的魚蝦能不能吃?如果説僅禁吃野生哺乳動物和鳥類,則獵獲或養殖的鹿、野豬、野鴨能不能吃?飼養的家貓、狗、鴿等要不要禁食?人類為食用而養殖的動物須經過多少年、繁殖多少代、養殖到多大規模才不再是“野生”,比如果子狸、鵪鶉?某種動物在一些地方已作為家畜養殖比如南太平洋島國的果蝠(蝙蝠),在另一些地方還是“野生”,這種動物到底算家養還是野生?
動物野生非野生都有宜食不宜食的問題:患了瘋牛病的牛羊、瘟雞、有狂犬症的貓狗乃至羊牛,不僅不能吃,還要屠殺焚燒或掩埋之;用過量的激素、抗生素催大的家禽家畜果蔬吃了也有害;魚、菇固為美食,但為着生命和健康計,對河豚、食人鯧、毒菌等,還是敬而遠之為好。有“拼死吃河豚”的另當別論,但只限其私人行為,如有害於他人、社會或違禁採獵、違法經營等,則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反之,在其私人範圍內捨命嘗試的,他人也無權干預、禁止。這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在當代也是法治的要求。
同時,人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要遵循客觀規律,不能為所欲為。食用野生或非野生動物都需要衞生,須做好檢疫,加工場所和交易市場要清潔通風,儘可能減少病毒和細菌在動物之間及其與人之間交叉傳播而不經意給人帶來疾病,總之儘量不要吃出病來。
三、野生動物與病毒
因為病毒、細菌而拒斥野生動物,更是沒有道理。某動植物攜帶的病毒、基因、細菌對人是否有害,與它是野生非野生沒有任何關係。一方面它可能是家禽家畜,如家禽是流感和禽流感病毒的宿主、中東作為家畜的駱駝是MERS的宿主和傳染源;另一方面,傳染疾病的病毒絕大多數不是以人為唯一宿主,所以用科學手段無法消滅該病毒或其宿主,連鼠和蟑螂都滅不掉,何況生存年代更久、更低級、生命力更頑強的微生物呢。其實防止病毒傳染疾病並不需要將其消滅,這正是醫學的任務,也即用醫藥手段調整、加固、加強人體自身抗病毒能力,或直接殺滅病毒,使人體達成新的平衡協調,對此中醫、西醫、中西醫結合都可大顯身手。總之,不應因為病毒能通過野生或非野生動物傳給人就“因噎廢食”——禁止捕捉、養殖、買賣和食用野生動物。由於病毒太微小,進化變異太快,在自然和社會的宏觀層面難以掌控,除個體疾病醫療外,也不應當去改造或消滅某種非以人為唯一宿主的病毒,否則可能人為造出新病毒、病毒人為無意傳播、殺毒的同時造成其他生態和自然破壞等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這也是人對自然應有的一種敬畏。
更重要的是,動物與人如何交互傳播病毒、原本無害的某種病毒如何通過或不通過變異而侵蝕人類、SARS和此次新型冠狀病毒究竟從何而來,都還處於科學探索中。直接將病毒傳染給人的宿主,據説SARS是果子狸、新冠病毒是穿山甲,但都是猜測,不排除可能是其他動物甚至是人。因此,“禁食野生動物以保障人民羣眾生命健康安全”可能是唐吉柯德戰風車,兩者並無確定的內在關聯。對可能攜帶有害病毒的野生動物,趕盡殺絕也好,一概拒絕食用或作任何形式的商業利用也好,都是沒有意義的,做不到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科學實驗用動物也必須商業性捕捉、養殖、交易,就其可能攜帶有害病毒而言,要比農貿市場中的野生動物及其交易具有更大的危害性,僅嚴禁交易供食用的野生動物,大概也是抓了芝麻丟了西瓜。
為了“嫁禍”野生動物,居然還一度風靡抹黑中國人和中國飲食文化的謠傳。SARS期間是説中國人愛吃猴腦——將活猴固定於餐桌在其後腦勺打洞舀而食之;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是説中國人愛吃蝙蝠湯,而蝙蝠據説是攜帶的病毒最多最毒的一種動物。如此“陋習”,聞之毛骨悚然,中國人自然十分野蠻、醜陋、可惡。然而,誰都沒見過在中國有人食猴腦、有餐館或大排檔賣蝙蝠湯。
僅憑猜測的中間宿主果子狸、穿山甲,厭惡他人吃野生動物,就執念於“陋習”、無科學依據地禁食“野味”,既違背了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科學立法”要求,更與某教不食牛、某教不吃豚一樣純粹成了觀念問題。中國沒有國教,以人為本、以人為尊,整體暨多數人不信教,觀念上不偏執,飲食方面亦然,這是值得驕傲和弘揚的優點,何錯之有。果子狸自北宋以來就是中國人餐桌上的美味,文人墨客推崇的“中八珍”之一,如今養而食之居然都成了“陋習”;疫情期間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的一本兒童讀物《動物小百科》被扒出內有果子狸的“肉可以吃”字樣,更成為政治不正確,一片喊打喊殺,逼得出版社第一時間在全國下架該書。這些究竟是進步還是倒退,不言自明。
四、飲食中的道德和法治
人的飲食走出動物性的果腹階段,就上升為一種文化,對於吃什麼不吃什麼,不僅有其科學道理,還與一定的道德密切相關。漢族農人原本不吃牛肉,一頭牛生下來,從稚氣未脱時學犁,直到有一天拉犁時撲通一聲跪下,老得再也拉不動了,農人舉着鞭子黯然淚下,牛肉何堪以吃!蒙族人不食狗肉,箇中道理是一樣的。然而道德會隨生產和生活方式的發展而變化,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道德。中國人住到城裏的多了,農人漸漸不用牛耕了,西洋風襲來,國人便大啖特啖牛肉了。上海城裏人過去不吃葱蒜,因為做苦力的北方流民、“不懂經”的南下土包子喜食葱蒜,吃了被人看不起,後來據説老布什每天要吃蒜,美國人説吃蒜有益,於是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來。國人迄今仍有不習慣牛羊和牛羊奶的,覺得其羶腥,這既非惡的道德,也就不妨悉聽尊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文化需要多樣性,不同的道德應當和而不同、彼此尊重,吃什麼就吃吧,不吃什麼就不吃吧,吃不吃“野味”應當是一種自由選擇。人吃雞鴨與鵪鶉火雞鴕鳥,鴿與麻雀,牛馬驢與駱駝羊駝,豬羊與貓狗,兔(鼠類)與鼠,牛蛙與青蛙,鯽鯉與任何海魚,養殖動物與野生動物,從人與自然的關係看,沒有任何區別,差別僅在文化和道德方面。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前途所在,指責國人主要是粵人吃“野味”的“陋習”,往重裏説,是一種西方文化帝國主義話語;説輕一點,是國人從官方、學界到民間,科學精神還有欠缺,一刀切、走極端、説大話的劣性,在非常時期以異常感性、非理性的方式來了個大暴露。
人類也有基本一致的吃的道德:一是不要吃掉一個物種;二是宰殺處理活物尤其是高等動物的過程不宜渲染,即或人天天要吃的雞豬牛羊,渲染其宰殺實況也是很“恐怖”的,實驗中的鼠兔犬等更是慘不忍睹;三是吃得衞生,營養均衡,從捕獵、養殖、宰殺、交易到食用都要衞生,避免“病從口入”。由此,具體到野生動物的食用和利用,須有相應的法律調整和法治保障。首先是自然環境和生態保護,嚴格禁止或限制捕獵瀕危珍稀動物,對其中具有藥用或觀賞價值以及人們喜食的,原則上應當允許養殖和交易;次之是對野生動物的養殖、運輸和交易應當比照家禽家畜,做好其養殖場、屠宰場所和交易市場的衞生檢查檢疫監督管理;最後需要提高市場監督管理的能力和水平,遵從科學和經濟社會客觀規律,監管機關要稱職盡責,有擔當,避免不作為和腐敗造成的各種監管漏洞。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曾經貧窮落後不堪的社會已邁入小康,社會主要矛盾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千百年來只有達官富貴、學而優則仕者才能享用的佳餚,如今也成為普通民眾的嚮往和需要。還記得不久的以前,人們改善生活就是吃頓肉、吃只雞、吃些許美味糕點、過個年,這些現在天天可以有,肉魚蛋奶果蔬大米白麪已成為普通的維持型、日常型飲食,時不時還要改善的話,就要來點美酒和山珍海味——多為野生動植物了。也許將來有一天,再過一萬年吧,社會生產力和道德發展到人不需再食用任何生命的地步,而培殖出種種無生命卻又滋味無窮的飯、菜、肉來吃。在這一天到來之前,還是能吃、願吃、愛吃的就吃吧。同時,該檢疫的把檢疫做好、該監管的把監管做好、該養殖的養殖、該採獵的採獵、該禁捕的禁捕,擯棄不文明的養殖、宰殺和烹飪方式,如此等等,吃得無憂、吃得享受,吃出世上最絢麗的食文化來。
餘論:呼喚馬克思主義復興
以上都是辯證唯物主義和自然辯證法的簡單淺顯道理,在馬克思主義昌明的年代並不是問題,如今卻充滿着爭議。人作為主體,動物性和社會性參半,在實踐中認識包括自身在內的客觀世界,通過主觀能動性積極利用、改造包括野生動植物在內的自然,同時不得違反、抗拒自然和社會的客觀規律,否則就會遭受懲罰。迄今,馬克思主義對人、社會和自然的本質及其相互關係的解釋,其他任何流派、理論、學説仍無出其右。遺憾的是,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式微,在動物和自然是不是主體、法能否調整人與自然的關係、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和上層建築對基礎具有或好或壞的能動反作用等等問題上,有違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學説似乎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此次抗疫中暴露出來的認識和管理問題,比如全面禁食野生動物的主張和立法,就與此不無關係。
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學科和專業隊伍之龐大,世界第一,但與其影響力和所起的積極作用不相稱,這是疫情過後需要深刻反思、解決的。總起而言,馬克思主義研究要與時俱進,接地氣,能夠及時有效回應社會和民眾的關切,有説服力地解釋實際、指導實踐,不能為做學問而做學問成為純學問,也不能滿足於對黨和國家方針政策的事後詮釋,這樣才能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復歸人心,重新成為指導我們思想和行動的理論基礎。
史際春(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寫於2003年5月21日SARS病毒消形匿跡時
修改於2020年2月28日新冠肺炎抗疫關鍵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