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那年那牛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2-29 09:33
我家有過一頭牛,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那是一頭大水牛,頭大,角大,塊頭大,類似影視作品中牛魔王幻化成人之前的模樣。
一般的水牛,個大,脾氣也大,動不動就撒丫狂奔,用角頂人——主人也難倖免。我家那頭牛,温順得就像一個沒有脾氣的古典女性,從來沒有見過它發脾氣。
至今都感覺十分遺憾的是,這頭牛,我們甚至沒有給它取名字。
在那時候的江南,牛是家庭財富的標誌,富裕之家、權貴之家才有牛。可在我家,是完全反過來了,那頭牛是生產隊分的。分田到户那會,生產隊開會,要把集體財產分掉。隊裏共有三頭牛、六頭豬,還有打稻機、風車等各種各樣的農具。值錢的,如那六頭豬、打稻機、風車以及三頭牛中的其他兩頭,都被隊長和會計,以及與他們親近的有權有勢的人瓜分了,稍微大一點的財富,就剩下那頭牛了。
誰都知道,那頭牛看起來是是一筆巨大財富,其實一文不值。那牛已經快二十多年了,老態龍鍾,已是風燭殘年,平時放養還要搭上一個人工,極為不划算,大家唯恐分到這頭牛,錯過了其他財產。
當然,生產隊分財產,還有一個考慮因素,就是各家的人頭。我們家人多,其他值錢的財產都分完了,這頭看似很值錢的水牛理所當然地輪到我們家了。

父母都是老實人,不強勢,也沒什麼話語權。我們家有七口人,雖然毛主席老人家説,人多力量大,但老的老,小的小,四個孩子,都還沒長大,沒到體現人多力量大的時候,在村裏沒有掙到相應的地位。
那時候,在生產隊,誰蠻橫,誰就有話語權,誰就佔便宜。比如隊長和會計,都是惡人霸佔着,隊長是沒文化的惡人,會計是有點文化的惡人。我們也是隊長常常欺負的對象,他們千方百計地從生產隊分給我們的財產中剋扣一點,帶回家去。
分田到户那次生產隊大會上,終於輪到父親表態了,大家都緊張地盯着他。父親二話沒説,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到那頭水牛身邊,把繮繩抓在了手裏。那頭牛眼眶深深地陷進去,瘦骨嶙峋,特別是支撐後腿的兩塊骨頭,從臂部前部凸了出來,像一個尖尖的山坡。那牛望了父親一眼,很識趣地跟在父親身後,回家了。
那天,父親把牛拴在屋後的棗樹上。家裏有牛了,我們甭提多高興了,大家圍着它,左看看,右瞧瞧,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喜歡,畢竟那牛以後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我們家也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牛。那天,我和哥幫牛驅趕身上的蚊子,捕捉身上的牛蚤,忙得不亦樂乎。
當然,牛的瘦,也深深地刺激着我們幼小的心靈。小時候,很多道理都不明白,都想當然地以為,那頭牛那麼瘦,就像我們一樣,是沒有東西吃,給餓壞的。也在心底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放好牛,讓牛吃飽喝足,讓它胖起來,雄起來,牛逼起來。

從那頭牛入夥那天起,照顧它,就成了我和哥哥的事; 要牛幹活的時候,才是父親的事。放牛,我管早上,哥哥管下午。我起得早,每天清早,爬起牀,拿起語文書,就到牛棚裏牽上牛,到屋後的山坡上放牛。牛在山坡上吃草,我在山坡上朗讀,課文背下來,牛也吃飽了,於是披一身金色陽光,牽着牛兒往回走。
那牛老實本分,就像我們家的人。山坡上有草,也有鮮嫩的莊稼。莊稼的味道要比草強多了。但那牛隻吃它該吃的草,絕不動別人的莊稼。不像別的牛,老喜歡吃莊稼,只要稍不留神就奔莊稼去了,惹出很多是非來。當然,鮮嫩的莊稼比粗糙的草好吃,牛都明白這一點。但我們家那頭牛從來不給主人帶來麻煩。如果吃了莊稼,別人就會找上門來,向父母告上狀,並順便索要一些東西作為賠償,讓貧困之家更雪上加霜。當然,放牛的孩子免不了要挨父親一頓打,母親一次訓。
下午放學回來,牛就歸哥哥放了,不過,我也常常被哥哥叫上,跟着他一起。下午有時間,可以走遠點,一般都是翻過屋後的山,到了更遠的山坡上。那山上有很多果樹,桃梨桔棗。一到那兒,哥哥就把牛交給我,自己偷果子去了。偷來果子,為表彰我看牛有功,哥哥也會分我兩三個小的,果皮上帶着瑕疵的水果。放牛的時候,哥哥和我的想法不一樣,有時候,他故意放縱牛,偷吃兩口鮮嫩青翠的莊稼。每次,我都提心吊膽地提醒哥,牛在吃別人的莊稼了。哥就會橫我一眼,要我閉嘴,他呵斥説:牛也要改善伙食,過點好日子!我從小就怕哥,也不敢頂嘴,只是在心裏禱告:千萬別讓莊稼的主人知道了。
山坡上有很多野葱,一茬一茬的,是炒雞蛋的最好食材。牛吃草的時候,我們也沒閒着,認真地尋覓着野葱,拔着野葱。夕陽西下,牛吃飽了,野葱也拔得差不多了,放在籃子角落,有厚厚一堆,足夠做一大碗菜了。
有野葱,必須炒蛋。這讓母親很糾結。那年月,哪有那麼多蛋呢?但母親是個聰明人,有很高的生活智慧。野葱拿回來了,炒一次,母親只打一個蛋,而且還是最小的那個蛋,這樣一來,就可以既有味道,又細水長流了。七口人,一個小雞蛋,只能看到細碎的蛋沫,但能聞到特有野葱雞蛋香。

兩三個月後的一個下午,哥哥不知從那兒得到消息,告訴我説,牛可以當馬騎。這個消息讓我們格外興奮,都想試一試。哥哥要我牽着牛,爬了上去。牛果然沒有拒絕哥哥,讓他騎在自己的背上。騎在牛背上的哥哥威風凜凜,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大將軍。
這個意外發現,讓村裏的孩子羨慕不已,家裏有牛的也嘗試去騎,可他們的牛壓根兒不馴服,還差點被踩了,最後只有我們家的牛才讓人騎。這個發現突然讓我們兄弟倆格外吃香,很多孩子都巴結着我們,陪我們放牛,希望有機會騎會兒牛,這讓我們很春風得意了一陣。
牛是聰明的,很認人。我和哥哥騎,只要對它説一聲,拍一下,它就前膝跪地,彎下腰來,讓我們騎上去,馱着我們走在田埂小道上。其他夥伴就沒有這種待遇,有我和哥看着,牛要温順一些;我和哥不在的時候,其他小夥伴騎,牛就要生氣了,突然起身,小跑開了,把小夥伴嚇得臉色蒼白。但那頭牛從來不嚇我和哥哥,我們要騎了,它彎下腰,讓我們上去;我們要下來了,它也彎下腰,讓我們下來。
那牛的背很寬闊,我們叉開腿,騎在牛背上,穩穩當當。早上,迎着晨曦出去;晚上,踩着夕陽歸來,都是一幅美侖美奐的田園風光,彷彿走進了袁牧“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的詩意中。
有享受就有意外。一次,我放牛歸來,騎在牛背上,正悠哉悠哉,好不愜意。半路上,牛突然彎腰喝水。我猝不及防,從牛背上順着牛脖子往下滑落下來,一頭栽進了稻田,大腿被牛角戳得疼痛難耐,青紫一大塊。
我摔倒,牛也嚇傻了,愣在當場,看着我,不知所措。等我爬起來,牛用頭抵着我的背,不停地磨擦着,像在給我安慰,又像在道歉認錯。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氣都煙消雲散了。
那頭牛分到我們家的時候,就已經是牛們中的爺爺輩了。被我們家飼養了三年,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但那三年,牛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參加春耕和雙搶,忠實地履行着自己的責任,從不偷懶。只是上了年紀,幹活有點兒慢。生產隊其他兩頭牛,力氣大,幹活利索,但脾氣也大,做多了,做煩了,就可能不聽主人的,在稻田裏發飆撒野,拖着犁,在稻田裏一路狂奔,橫衝直撞,有時候甚至把主人傷了。
第三年冬天,那頭牛迎來了生命中的最後時刻。記憶中,那個冬天特別冷。接近過年的時候,牛躺在牛棚裏,不吃不喝,喘着粗氣,站起來都費力,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父母在煤油燈下悲慼地説,這牛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了,與其讓它瘦得一點肉都沒有,不如早點將它宰了,還能賣點兒錢。
那年小年那天下午,天陰陰的,空氣中有雪花在飄落。隔壁村那個殺豬的來了。他和父親一起,把牛牽到了村口的曬穀坪上,準備宰牛。一聽説宰牛,村人都過來看熱鬧,把曬穀坪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見這陣勢,那牛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它沒有反抗,也沒有恐懼。在屠夫動手前,牛對着父親,前膝着地,跪了下去,渾濁的眼裏流出了兩行眼淚。
在父母協助下,屠夫忙活了一個下午,才將那頭牛肢解完。那牛實在太老了,肉質堅硬,賣不上價,只能以低於市價的一半出售,也沒幾個人買。但那牛還是不小,有數百斤重,能賣的賣了,不能賣的,自己留下一些,其他送給了左鄰右舍。
我已經不記得那牛肉是什麼味道了,只知道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家裏的主要菜餚都是牛肉,吃得全家都膩了。但好像我是沒有夾過什麼牛肉,直到現在,我也不喜歡吃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