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悲歌:革命_風聞
血钻故事-血钻故事官方账号-这里有硬派历史故事。2020-03-02 20:10
快揭開你的面紗,顯露出你的嬌豔;面紗對你有何用處?除了掩飾你的赧顏。
——伊朗詩人,哈菲茲
阿巴丹縱火案
1978年8月19日,一名宗教恐怖分子,在一家伊朗電影院放了一把火,燒死了477人。
現場慘不忍睹,大部分燒焦的屍體停留在座位上。警察為了不讓縱火犯逃走,愚蠢地封閉了出入口,救火隊動作遲緩,趕到時,大火已經燒死了大樓裏所有的人。
着火的地方,是伊朗南部油港城市阿巴丹的雷克斯電影院,死者大多為附近的油礦工人,當時正在放映馬蘇德·基米亞伊導演的《馴鹿》,一部批判國王的電影。
阿巴丹縱火案
伊朗國內反對派,將矛頭指向國王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認為他不滿人們看批評他的電影,才故意下令放火。國際媒體也聽信這套説辭,把此案比喻為1933年納粹策劃的國會大廈縱火案。加上警察的愚蠢和救火隊的遲緩,憤怒的人們相信,兇手就是國王無疑。
受害者的照片,登上了報紙和宣傳冊,一個個悲慘的家庭故事,激怒了國民,他們不願意再對話,也不想再妥協,甚至不想再多瞭解真相,只想立刻把國王送上絞刑架。
真正的縱火犯,是一名盜竊犯和癮君子,叫侯賽因·塔巴利扎德,以及他的三名同夥。犯罪之前,有人寄給他們一條女性內褲,嘲諷他們軟弱,不敢起身反抗國王,因為此時的伊朗,除了阿巴丹外,其他地區的反抗早已如火如荼。塔是名宗教極端分子,常年受蠱於宗教仇恨思想,認為電影院等休閒娛樂場所代表墮落,於是從這下手。
縱火後,塔巴利扎德逃離了現場,後來向自己的母親坦白了罪行,在一次打架鬥毆事件中被捕。膽小怕事的法官,不敢説出真相,硬把這場大火歸咎於國王的秘密警察,還説罪犯使用的燃料只有軍隊才有。更可恨的是,塔巴利扎德最後逃出了監獄,甚至向宗教領袖邀功,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羣眾的憤怒在燃燒蔓延,像大火一樣停不下來。國王慌了神,與首相商議,讓其辭職以安撫民眾。換上來的新首相,認為示威者主要是保守的宗教人士,為了討好他們,下令關閉所有娛樂場所,宣佈重新使用回曆。
但這些措施無濟於事,示威遊行已然失控。9月8日,星期五,示威演變成搶劫、殺人放火,安全部隊舉槍鎮壓,造成86人死亡,因此被人描述為“黑色星期五”,並引起新一波更劇烈的示威暴亂。9月10日,新首相不得不宣佈對全國12個城市實施軍事管制。
話説早在這年的1月,不滿國王的示威遊行,就出現了組織化的苗頭,背後明顯有嚴密精準的煽動,阿巴丹縱火案只是將暴亂推向了高潮。
第一次大規模遊行爆發於1月7日,在聖城庫姆,6人死亡。
根據穆斯林的傳統,人死後40天,親人、朋友會舉行悼念活動。所以第一次騷擾後的第40天,人們再次聚集,並再次遊行示威,且造成了新的死亡,於是40天后,又出現聚集悼念、遊行示威……如此惡性循環,沒完沒了,伊朗因此陷入“40天魔咒”。
儘管如此,1978年的春天,國王仍然堅信江山穩固如初,理由為:所到之地,到處都能看見夾道歡迎的人。美國情報局1978年初編寫的情報也寫道:“國王還可執政十年。”
但到了5月,學生罷課,巴扎商販也跟着罷市了。軟弱的國王當時也首選了安撫之策,先撤換國家安全部門薩瓦克的頭目,然後在憲法日承諾,下屆議會將舉行自由選舉。
可8月19日的縱火案表明,國王的退讓,根本無濟於事,騷擾背後的組織者,目的非常明確:要國王下台。
9月,駐伊美國大使沙利文向媒體放話:看來,穆罕默德·禮薩的王位保不住了。
火種
穆罕默德·禮薩,生於1919年,巴列維王朝第二代國王,老國王禮薩·汗第二任妻子生的老二,儀表堂堂,風度翩翩,但性格優柔寡斷,沒什麼大才,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也就一般人。
禮薩和他第一任妻子埃及公主芙茲葉
穆罕默德·禮薩出生那年,英波協定簽署,伊朗被置於英國的“保護”之下,丟失軍事和財政權。這激起伊朗人的滿腔怒火,刺激了民族覺醒。當時的伊朗,處在腐敗無能的愷加王朝末期,飽受英俄等列強欺負,國家分裂,民不聊生。
老國王禮薩·汗,還在俄國人控制的哥薩克兵團擔任上校,兩年後的1921年2月,他帶領1200名羣情激憤的士兵,前往德黑蘭要軍餉,順便發動政變,奪取了政權。1925年他廢除愷加王朝名號,1926年戴上王冠,正式建立巴列維王朝。
老國王禮薩·汗,1874年出生於伊朗北部馬贊達蘭省貧苦的農民家庭,剛落地,父親就去世了,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少年時出來賺錢養家,沒有機會接受教育,是個文盲,14歲那年,經由表舅介紹,混入沙俄控制的哥薩克旅當兵。
一戰期間,禮薩•汗因為驍勇善戰而譽滿全國,一路從軍士提拔至校官。許多惡霸土匪光聽他名字就腳打顫,人送綽號“禮薩·馬克沁”,意思是他擅長使用老式的馬克沁機槍。
禮薩·汗
在奪取實權後,禮薩·汗從俄國和英國手中收回了軍事權,實行全民兩年兵役制,壯大屬於伊朗的武裝力量,統一度量衡,擴大税源,並在南征北討中擊潰了分裂的割據勢力。説他是現代伊朗的“立國之父”並不為過,戴冠為王也算水到渠成。
按照穆罕默德·禮薩的説法,父親擔任國王的投票,幾乎全是贊成票,只有4票反對。這當然屬於自吹自擂,並不真實。其實在王朝建立之前,衝突的種子就已經播下,並在此後貫穿始終,直至王朝覆滅。
1924年,廢除愷加王朝的前一年,禮薩·汗曾提議成立議會制共和國,直接效仿西方的分權民主制。可提議被神學家們拒絕了,他們認為君主制要比權力分裂的共和國,更接近宗教“天國”。正是這一拒絕,迫使禮薩·汗自任國王,成立了新王朝。
可是他剛一登基,神學家們就不樂意了。原來,禮薩·汗雖是文盲,卻極其嚮往凱末爾領導的土耳其,效仿他實施了一系列政教分離的舉措。剛一上台,他就廢除了神學家審查國家律法的權力,並鼓勵婦女丟掉黑麪紗。
1927年,禮薩·汗廢止了一系列屈辱的“投降法”,取消外國人在伊朗享受的特權,但外國人不願意服從伊斯蘭法,所以他許諾實施一部西式民法。可這一措施,遭遇教會強烈對抗,引發了長達7個月的全國總罷工。
為了安撫宗教勢力,禮薩·汗派妻子去聖城庫姆充當調解人,但差點被神學家們殺死,不得不發急電向丈夫求救。老國王怒了,帶着軍隊鎮壓反抗,無視伊斯蘭教戒律,穿着馬靴跨入清真寺,用手杖抽打阿亞圖拉(高級神學家)。
就這樣,王朝與教會的樑子算是結下了,二者的緊張關係始終未曾緩和,國王穿着馬靴跨入清真寺的形象,成為強權的象徵,刺激着一波又一波什葉派信眾投身反抗洪流。
所以説,1978年由極端宗教分子推向高潮的示威暴亂並非偶然,王朝誕生之初,甚至在王朝誕生之前,宗教和王權之間衝突的火種就一直存在。
在1927年那場反抗浪潮中,有一粒火種後來燒成了燎原之勢,成為1978年騷亂的精神導師,這就是當年才25歲的霍梅尼。
白色革命
為什麼是1978年阿巴丹縱火案,將反抗浪潮推向高潮呢?説起來是有幾分意外的。
阿巴丹是伊朗最大的港口城市,石油的集散地,國家石油公司、世界最大煉油廠的所在地,一戰和二戰期間兵家必爭之地,一座西方人投入重金打造的工業城市,最西化也最國際化。而巴列維王朝又恰是西化國際化的積極推動者,換句話説,阿巴丹應該是國王民意基礎最堅實的地方。但偏偏就在這裏,他的聲望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70年代的阿巴丹、阿巴丹煉油廠
這説明,王朝末期,不僅教士反對國王,恐怕連那些認同西化的人也開始反對國王。
但誰能想到呢,就在縱火案發生的7年前,伊朗還一副太平盛世的樣子。
1971年,在波斯波利斯遺址,國王花費巨資紀念波斯帝國誕生2500年,宣示伊朗復興了波斯帝國往日的榮光。當時伊朗,何等風光,簡直舉世矚目。
慶典邀請世界各地60多位政要參加,包括美國的尼克松、英國王子菲利普和查爾斯、南斯拉夫的鐵托,還有中國特使郭沫若(中途生病,未能成行)。
設計師用了37公里真絲搭建了一座嘉賓居住的帳篷城,5條大道連接起50個小帳篷,最大的帳篷長68米寬28米。每個帳篷都有兩間卧室、兩個衞生間,外加工作室和會議室,還有專門的侍從。《華盛頓郵報》的記者説,帳篷如同小別墅,非常精美,好像從裝飾雜誌直接搬下來的。慶典因此被稱為“百萬富翁的露營”。
巴黎的馬克西姆餐廳停業兩週,專程來負責宴會美食。國王還專門修建了機場,以及一條1000公里的公路,還從國外運過來大量和平鴿。
1971年慶典
為了這場慶典,國王一共花費了3億美金。可站在電視機旁觀前的伊朗人,卻普遍覺得國王不知人間疾苦。這一年的早些時候,大型的抗議浪潮已經出現,且有暴力衝突,主要由左派游擊隊和穆斯林組織帶領。但就像1978年國王還感覺江山固若金湯一樣,彼時的他更沒把抗議遊行當回事。
當時的巴列維王朝,逐漸收回了大部分被列強掠奪的權益,並培養了大量本土的石油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不必害怕西方國家撤資撤廠,可自主挖石油、煉石油和賣石油。
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結束後,在歐佩克部長會議中,伊朗最早提議,將石油價格提高至每桶11.65美元,要知道,1971年每桶石油才2.18美元,1970年才1.8美元。同一年,穆罕默德·禮薩還宣佈,廢除與西方簽訂的所有不平等石油買賣協定。
1975年,伊朗整年的石油收入突破200億美元,相對於1964年的5.5億美元,10年增長了40倍。期間,伊朗經濟增速維持在7%-8%,人均GDP達1.6萬美元。
可以想象,當時國王何等自信,伊朗不再受制於西方,反而有能力反制西方。美國總統尼克松以私人名義致信國王,指責他將石油價格提太高,擾亂了世界經濟秩序。國王不僅不示弱,反而硬懟回去。
有如此成就,當然主要得益於伊朗擁有石油這種資源,但部分也得歸功於1963年國王啓動的白色革命。這場革命,將90%掌握在大地主手上的土地,分配給無地的農民。原來收入低微,專門給大地主打工的農民被解放出來,走向城市,滿足了急速工業化的需求。
70年代末,曾經佔比70%的農村人口,已經下降至40%,城市人口中,一半為白色革命後從鄉村來的農民後裔。這些農民大多變成了產業工人,他們是250萬製造業工人、100萬建築業工人……
與此同時,世俗化也在快速推進。1925年,老國王禮薩·汗就用波斯曆法取代伊斯蘭曆法,禁止婦女批帶面紗,並於1940年將教界徹底趕出了議會。穆罕默德·禮薩承繼父親遺志,出招更狠,將教會佔據全國30%的耕地收歸國有,堪稱釜底抽薪。全國1.5萬伊瑪目,不得不依靠政府補貼生活。
1965年-1975年,清真寺數量從2萬減少至9千,宗教學校也在鋭減,世俗學校的人數卻在不斷攀升,1973-1977年,大學生從2.48萬增長至15.4萬,識字率從15%提升至60%。
上世紀60-70年代的伊朗,從城市人口、產業人數、受教育人數等各項指標來看,堪稱不折不扣的現代工業化國家,人們生活富裕,城市風氣開放,超短裙、西裝、美酒、咖啡、電影、歌舞,是那個時代的標誌。
伊斯蘭革命前的伊朗風貌
正因有如此成就,國王才有底氣舉辦慶典,才會到了1978年還覺得抗議不算事。但他沒有明白,物質生活的改善,並不一定會帶來政治的穩固。其中,家境優渥的留學生的抗議遊行,就是信號之一。
留學生
1953年出生的默罕·納賽裏,就是一位享受改革紅利,卻要國王滾犢子的留學生,而且還是阿巴丹人。
他的父親是一名醫生,為英伊石油公司工作,收入不錯。納賽裏是五個孩子中的一個,從小就有機會接受教育,並順利考上大學,拿到了心理學學位。
23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了。正處傷心時,母親跟他説:“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是你父親和一名蘇格蘭女人的私生子,這個女人來自英國的格拉斯哥,是英伊石油公司的護士。”納賽裏聽完母親的説法,猶如頭頂晴天霹靂。母親又説,她這麼多年保守秘密,是為了避免父親因為通姦判石刑。
巴列維王朝實施了一系列世俗化改革,但宗教始終不曾徹底遠離伊朗人的日常生活,石刑是伊斯蘭教的刑法之一,判通姦的人,半個身體會被埋在土裏,露出上身和頭部,然後由眾人用石塊砸死。
石刑
納賽裏的母親保守秘密多年,算是仁至義盡,如今她終於要這個私生子還債了。她下達最後通牒:“你長大成人了,我也不是你的母親,你必須離開這個家。”年輕人崩潰了,與母親激烈爭執,威脅要把她告上法庭。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淨身出户,必須得到父親留下的遺產。但狠心的母親諷刺道:“你拿什麼錢去告我呢?”
1977年,雙方達成了妥協:納賽裏離開伊朗,前往英國留學,順便找找親生母親,同時每個月從家裏支取固定的津貼。
在英國留學的納賽裏,參加了一個為期三年的南斯拉夫研究項目,日子還算逍遙,但親生母親始終沒找到。直到有一天,津貼突然斷了,他急得不停打電話、寫信,但無一不石沉大海,不得不飛回伊朗。
但飛機剛抵達德黑蘭機場,他被伊朗警方逮捕,並迅速投入了監獄。他一臉懵逼,不知道怎麼回事。
後來得知,原來他在英國留學時,雖然連親生母親是誰都不知道,卻也跟着同學,一起參加了反抗國王的遊行,薩瓦克拍到了他參加遊行的照片,認定他為國家叛徒。
天雷滾滾,有時候老天爺喜歡專找一個人錘。
20世紀60-70年代,歐美風潮興盛,伊朗中上層孩子,都喜歡前往歐美國家留學。70年代末,同時在歐美留學的人數,多達10萬多人。這當然得益於巴列維王朝的開放,以及它推動的經濟改革,奇怪的是,像納賽裏這樣的留學生,卻從來不感激國王,他前往英國留學的1977年,正是留學生抗議遊行最激烈的時期。每當國王出訪西方國家,這羣年輕人就舉着牌子,高喊着口號,讓國王去死。
但國王似乎並沒有心思瞭解這些年輕人,反而責怪西方媒體偏頗報道,只看見示威抗議的學生,看不見更多伊朗人還舉着支持他的標語。
國王顯然過於自信了,留學生抗議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什麼,卻傳遞出極其危險的信號:王朝的改革,既得不到像宗教保守勢力的支持,也沒能換來像年輕學生這種新新人類的擁護。
納賽裏被抓進牢後,他的母親倒也沒放棄他,通過賄賂官員,把兒子解救了出來,當然不能白救,條件是他必須永遠離開伊朗,且不能再拿家裏的錢了。
可憐的年輕人又一次去了英國,繼續尋找格拉斯哥的親生母親。那是1978年,伊朗國內已是水深火熱,沒有人知道國家的前途在哪裏,有機會出走的年輕人反而幸運。
獨裁遇到荷爾蒙
像納賽裏這樣衣食無憂的年輕人,為什麼要反對國王呢?穆罕默德·禮薩沒工夫思考這個問題,但它卻是理解王朝命運的一把關鍵鑰匙。
1931年,穆罕默德·禮薩被父親送去瑞士的貴族學校,唸了5年中學,所以説起來他本人就是一名留學生,觀念思想,基本都是西化的。
二戰前,老國王禮薩·汗與希特勒親密接觸,引入大量德國技術人員,甚至因為希特勒鼓吹雅利安人,將波斯更名為伊朗(雅利安人的故鄉)。他本以為向德國靠攏,可以牽制長期在伊朗作威作福的英俄。但二戰爆發,盟軍圍剿法西斯,老國王連夜送走600多名德國技術人員,被迫與德國斷絕來往,並迅速退位、逃亡,最終客死異國他鄉。
希特勒送給禮薩·汗的簽名照
1941年,作為盟軍的傀儡,穆罕默德·禮薩屈辱上位。1943年,伊朗向德國宣戰。1946年,盟軍正式退出伊朗,蘇聯不太想走,煽動北部的阿塞拜疆和庫爾德斯坦鬧分裂,但迫於美國和聯合國的壓力,最終也退出了,伊朗重獲獨立。
但是,當時穆罕默德·禮薩依然是提線木偶,並沒有什麼權力。收回鬧獨立的阿塞拜疆,讓他的威望暫時登上了一個小高點,但接下來的幾位首相都不太“聽話”,第一任首相佛魯基是英國人強制安插的,後來的嘎瓦姆·薩勒塔內,在阿塞拜疆的自治問題上跟他鬧矛盾,接下來的拉茲姆·阿拉,甚至涉嫌謀殺國王,1951年上任的摩薩台更加霸道,連王宮廚房開支都要管,主張激進的石油國有化政策,一度迫使國王流亡羅馬。
直到1953年,美國人害怕摩薩台赤化,派遣中情局少校金·羅斯福,扛着大批鈔票,一捆一捆分發給伊朗突擊隊,動員軍隊譁變,親自開着敞篷汽車往外撒錢,讓羣情激昂的民眾高喊“國王萬歲”,這才顛覆摩薩台政府,讓國王重掌大權。
擅長政治表演的摩薩台
據説當時穆罕默德·禮薩正在羅馬一家餐廳吃飯,一名記者過來告訴他,國內的民眾都在高呼“國王萬歲”,他抬頭瞧了一眼説:“我早就知道,我的人民是熱愛我的。”
受了多年的窩囊氣,國王因此格外珍惜手中權力,生怕它溜走,所以採取各種措施鞏固大權,解除工會,取消新聞自由,罷黜反對黨,聲稱“伊朗是一個人説了算”。
1959年,他組了兩個御用黨派。1964年,他不放心,又將兩個黨合併,組成伊朗黨。1975年,伊朗黨更名為復興黨,並規定為伊朗唯一合法政黨,所有參與該黨的人,必須擁護憲法、君主制和白色革命。這等於從政治機制上徹底排除了異己,實現了名副其實的獨裁。
龐大的官僚集團、軍隊和薩瓦克,組成國王獨裁的三大支柱。原本弱雞的國王放出狂言:“那些反對我的人,只能在監禁和流亡之中作出選擇。”
正是權力過分集中和傲慢,得罪了長期受西方自由媒體、左派浪漫主義影響的留學生。
正在美國留學的阿扎爾·納菲西,也是在國外參加遊行示威的伊朗學生之一,她和納賽裏的年紀差不多,家境甚至更好,父親曾擔任德黑蘭市長,母親也一度擔任國會議員。她從中學時代就出來留學了,1971年那場舉世矚目的慶典,她是在美國電視上看到的。
70年代,在美國留學的納菲西,參加了一個讀書小組,閲讀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以及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崇拜的偶像包括切·格瓦拉、列寧、斯大林。
1977年11月15日,穆罕默德·禮薩前往美國訪問,在白宮南草坪出席歡迎儀式,遭遇留學生抗議。納菲西在抗議隊伍中發表熱情洋溢的演説,和同學一起高喊口號:國王去死、美國滾出伊朗……
在美留學生抗議,穆罕默德·禮薩和卡特
抗議引發了騷擾,美國警察使用催淚彈恢復秩序,造成130人受傷。
這些年輕人在遊行中聯誼、喝酒,在深夜的街道騎摩托、歌唱,反抗是社交方式,是青春荷爾蒙的宣泄,大多數人受激進風潮的裹挾,受制於西方媒體對國王的想象,相信自己站在自由開放的一邊,國王則是殺人不眨眼的獨裁者。
在這些年輕人眼裏,世界黑白分明,容不下灰色地帶。可假如國王一直羸弱,這些年輕人可能根本就沒機會留學,更遑論吃飽了沒事幹整天大喊“自由和民主”。
改革製造敵人
歷史上任何一場變革,實質都是得罪一部分人,同時討好另一部分人。巴列維王朝推動的白色革命也是如此。如果這場革命,僅僅得罪10萬留學生,本也威脅不到王朝的統治基礎。
問題在於,巴列維王朝因為濃烈的世俗化傾向,又釜底抽薪拿走了教會的土地,所以始終站在教士階層的對立面,加上革命強制奪走大地主的土地,因此也被大地主嫉恨,另外大規模急速的工業化,短期內加劇貧富差距,碾壓了巴扎商販、手工匠人、受壓迫的產業工人。
如此算下來,這場王權集中下強制推動的革命,實質是推動伊朗城市化,卻幾乎把城裏人得罪光了,支持者可能只剩下底層的農民。白色革命之初,伊朗鄉村人口占據全國70%,如果能夠討好他們,政權穩定性或也能保證。
可悲催的是,白色革命的核心雖然號稱“打土豪分田地”,但沒能真正分均勻。伊朗農民分為兩類,一類為有租佃權的農民,一類為啥也沒有的農民。前一類農民,因為佔據水源、種子、耕牛和人力的優勢,可以跟地主分享收成,後一類農民,只能充當苦勞力,賺點辛苦錢。
白色革命推動的土地改革,主要惠及第一類農民,他們依靠手中原有的資源優勢,購買了國家重新分配的大多數土地,沒任何資源的農民,繼續被壓在最底層。所以重新分配後的土地情況依舊不平等:土地超過50公頃的農民雖然不多,土地總面積卻佔全部耕地的47%。
不公導致不滿。大量農民出走,到了城市,變成產業工人,受制於資本家。這些資本家,又多是過去住在城裏收租的大地主。兜了一圈,底層農民的命運未曾真正改變,韭菜還是韭菜,鐮刀依舊是鐮刀。
國王分配土地契約
如此一來,白色革命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於是巴列維王朝也就製造了近代世界史上最奇葩的景觀:一場讓國家富足的變革,沒有人説一聲謝謝,反而招惹了一身怨恨。唯一不敢怨恨的,大概只剩下變革的推動者:軍隊、官僚、薩瓦克和國王。
1963年1月,土地改革剛一公佈,就引發大規模抗議,背後的主謀,正是1927年就參與過抗議的霍梅尼。國王的土地改革,動了教會的土地,霍梅尼號召教徒拼死抵抗。國王派遣傘兵襲擊清真寺,企圖用暴力鎮壓抵抗,但老教士倔強地放話:“我準備讓刺刀刺透我的心臟,但決不向暴君屈服。”
雙方衝突的高潮,出現在這年的6月3日,霍梅尼因為頻繁挑釁國王權威,且多次號召信徒示威抗議,被依令逮捕。消息傳出,成千上萬的教徒舉着霍的巨型畫像走上街頭,憤怒的人羣燒燬汽車、洗劫商店、破壞政府機構,警察局成了廢墟,砸死不戴面紗的女人。
當人羣衝向廣播中心時,國王向衞隊下令開槍,坦克、裝甲車衝入人羣,致使街道屍體橫陳,到處火光沖天,濃煙遮住了德黑蘭的天空。伊朗國內媒體説死了幾百人,國外媒體説死了上萬人。
雙方僵持不下,國王意識到,逮捕霍梅尼甚至殺了他很容易,但會引出什麼後果實在無法預料。他派遣薩瓦克的頭子,跟倔強的老頭商量,只要他離開聖城庫姆,前往馬什哈德(伊朗第二聖城),就能獲得自由。但老頭冷若冰霜地回應道:“伊斯蘭教教義比國王權勢要悠久得多,我的道路不是你的道路。”
國王不甘示弱,強硬地回擊:“別讓我穿上我父親的靴子。”這讓人想起1927年,他的父親穿着馬靴踏入清真寺,鞭撻阿亞圖拉。
慶幸的是,國王最終妥協了,霍梅尼重獲自由,抗議也漸漸平息。
但第二年,老頭又大放厥詞,攻擊國王的外交政策,説他為了美國人1億美元的貸款,讓美國軍事專家獲得治外法權,喪權辱國。
這一次,國王學聰明瞭,派一小股軍警把正在晨禱的霍梅尼押上一輛軍用卡車,接着又把他送到了土耳其的布爾薩。
從此,霍梅尼開啓了長達15年的流放之旅。不過這位固執的教士並未就此沉寂。當國王改革製造的敵人越來越多,他們最後都以這位老人為中心聯合了起來。
鮮花與刺刀
1978年抗議遊行高潮迭起,阿巴丹大火後,國王手下掌管軍隊的將軍穆加達姆,勸國王立刻採取“強有力”的行動。但穆罕默德·禮薩並不太想動用大規模武力,不想看見子民血流成河。新任的首相,雖然採取了軍管措施,但軍隊比較剋制,常常僅限於警告。
你可以説國王軟弱,也可以説他仁慈。其實暴亂髮生以來,國王一直在退讓,並告訴國民:自己在改正一些錯誤,正與過去一刀兩斷。
但反對他的人根本不吃這一套,反而利用他的退讓,步步緊逼。比如,在1978年初,針對學生仔的抗議,國王放鬆了報禁和輿論管控,但反對他的人恰好利用這點,不斷往國內塞各種反動言論。
當時霍梅尼流亡至巴黎郊區,主要依靠兒子和女婿,遙控伊朗國內的革命。他手下有一個搞宣傳的能手,叫穆罕默德·貝赫什蒂,成立了一個小組,負責把霍梅尼每天的講話和答記者問錄在磁帶上,再用電話傳回伊朗。在暴亂最激烈的日子,這些錄音,以及依據錄音複印的文字材料,傳遍了德黑蘭大街小巷,完美打敗了國王的宣傳機器。
到了1978年10月底,包括阿巴丹在內的石油工人也開始罷工,每年產出200億美元的石油工業癱瘓,從每天生產600萬桶油下降到不足150萬桶。國王沒轍了,只能派遣軍隊守護加油站,每幾個小時供電一次。接着是航空業、大學、商店,幾乎所有人都亢奮起來,沒有人正常工作,弄得連土豆和牛奶都買不到了。
支持國王的官僚都不敢上街,一旦被羣眾抓住,必死無疑。一天中午,德黑蘭閲兵大道,一輛梅賽德斯轎車駛過,被憤怒的羣眾攔下,他們認為如此高檔的汽車裏,一定坐着什麼特權人士。車裏下來三個人,面對危險,急中生智,振臂高呼“霍梅尼萬歲”、“殺死國王”,這才逃過一劫。
1979年伊斯蘭革命
軍隊是最後的救命稻草,但要不要下令大開殺戒,國王始終下不了決心。他希望得到美國支持,隔三差五詢問駐伊朗美國大使沙利文:美國有什麼建議。可沙利文每次給出的回應都模稜兩可:你先回去等兩三天,我再問問總統。
其實卡特政府高層內部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國務卿萬斯,主張不動用武力,鼓勵實施自由化計劃,總統安全顧問布爾津斯基,支持國王採取果斷的強制措施,先恢復秩序,再談其他。
11月初,布爾津斯基親自給國王打電話,敦促他不要猶豫了,趕緊採取強制措施。國王不放心,認為這可能不是美國政府的意思,於是找沙利文證實。沙利文這個搗糊匠,跟往常一樣,説我拍個電報,問問華盛頓吧。國王只好繼續等,第二天他又問沙利文,得到的回覆是:我沒有接到任何指示。
與此同時,霍梅尼這邊卻在加緊爭取和柔化軍隊。他們大力號召,拿着刺刀和步槍的士兵,不要殺害自己的穆斯林兄弟。有些士兵動搖了,不聽指揮,甚至朝指揮官開槍。國王意識到軍心不穩,於是讓士兵儘可能到遠離家鄉的地方執行任務。但抗議的人羣並不懼怕拿着刺刀的士兵,反而把鮮花送到他們眼皮底下。
形勢急轉直下,國王實際已是光桿司令。代表工人利益的“民族陣線”領導者卡里姆·桑賈比,和嘴裏隨時喊着自由人權的邁赫迪·巴扎爾甘,都去了巴黎,與霍梅尼共聚一堂,這意味着反對派實現了聯合,在“趕走國王”這點上取得了共識。
1979年1月初,就連沙利文也在督促國王離開伊朗。他説,“緊迫的休假療養現在不能再推遲。”國王發現美國已經放棄自己,終於泄了氣:退就退吧,用武力挽回不支持的人民,即使血流成河也沒意義。
1月11日,在千萬人的唾棄中,憔悴的國王登上了一架波音727客機,永遠告別了他統治37年的國家,從此再沒能回去。
狂熱分子載歌載舞,像過新年一樣狂歡,他們推倒國王的雕像,撕掉鈔票上國王的頭像,將以國王名字命名的街道、城市、鄉村、廣場,改成“霍梅尼”。
2月,霍梅尼乘飛機回國內,上百萬羣眾湧上街頭歡迎他們的精神領袖。他封了神,數以千計的人説在月亮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他成立了臨時政府,宣告結束君主制,成立伊斯蘭共和國。同年11月,全民公投通過伊斯蘭共和國憲法,霍梅尼當選最高神權領袖。從此,伊朗再無君主立憲,只有政教合一。
恐怖之神
1979年夏天,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後,滿懷着希望的納菲西回到了伊朗。可是剛回到國內,新政府就給了她的家庭一組“三連暴擊”。
納菲西的母親曾經就職於舊政府國會,如今新政府找她算舊賬,要她交出當時所有工資。當過德黑蘭市長的父親,也在清算之列,被拉到革命法庭審訊,好在他跟舊政府首相鬧過矛盾、坐過大牢,還有份檔案證明1963年他同情過抗議者,僥倖躲過一劫。習慣了美式生活的納菲西本人,則被人強制戴上面紗,雖然婦女的抗議迫使新政府撤回了法令,但街上的治安隊隨時可能向不戴面紗的婦女潑硫酸、動剪刀和匕首。
與此同時,婦女婚齡從18歲又回到9歲,一夫多妻制和“臨時婚姻”也合法化了,女法官的職務解除了,通姦罪、賣淫罪統統恢復到野蠻的石刑。
剛回國的霍梅尼,跟過去一樣,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臨時政府的首相是巴扎爾甘,他躲在幕後。但就在成立臨時政府的同時,他建立了專屬的武裝組織:革命委員會和革命衞隊。
革命委員會的公開目的,是為了抓“反革命分子”,但很快就發展為道德糾察隊,連飲酒和聽西方音樂的人也會抓起來。它還四處捕殺上百名舊政府官員,每抓住一個,就拉到大街上草草處決,沒有任何審判程序。
納菲西家僥倖躲過災難,可他們家許多經常走動的朋友,比如雜誌首席編輯、銀行行長、前校長、將軍,卻一個個被殘忍殺害。普通人也無法倖免於難,中傷過霍梅尼或伊斯蘭教的人、同性戀、少數族羣,比如巴哈伊教徒,都可能莫名其妙拉出去處決。
1979年6月,身患淋巴癌的國王流亡至墨西哥,10月,他飛到美國紐約醫院接受外科手術。他和家人發表病情公報,聲稱罹患癌症6年之久,為了國家最高利益,一直隱瞞至今。手術後兩天,是國王60歲生日,他的病房被鮮花包圍,彷彿一間花店。
不過在伊朗國內,新政府和羣情激憤的伊斯蘭教徒,卻責備美國人給國王提供庇護所,屢次要求交出身體贏弱的病人。美國政府並不想招惹麻煩,治療期間,沒有任何官員與國王接觸,卡特總統也沒打一個電話,國王能來美國治療,純粹出於人道主義關懷。
但新政權不管這些,11月4日,大約4000名德黑蘭學生佔領了美國大使館,扣押了52名外交官當人質,試圖逼迫美國交出國王。這就是震驚世界的德黑蘭人質事件。
德黑蘭人質事件
反西方情緒一浪高過一浪。納菲西回國後,原本在一所大學教書,但因為大學是“西方帝國主義代理人”被迫關閉。除了大學,當時一切跟西方沾邊的事物,包括可口可樂、肯德基、麥當勞、酒吧、咖啡館、電影院,都被砸個稀碎。
卡特政府迅速採取行動,凍結伊朗在美資產,實施經濟制裁,1980年4月甚至派遣“藍光”突擊隊員突襲德黑蘭,試圖救出人質。但8架執行任務的直升機,3架在沙漠遭遇惡劣天氣無法飛行,其中兩架發生碰撞,造成8名美國軍人死亡。這次失敗的營救,直接導致卡特在當年11月的大選中落敗。
在營救行動3個月後的7月27日,帶着遺恨的國王永遠離開了人世,又過了1個多月,兩伊戰爭爆發。多種因素疊加,扣押美國人質已無益處,伊朗於次年1月19日將人質交還美國,歷經444天。
失業在家養花,被懷疑是“西方間諜”的納菲西如夢初醒,與當年被她罵成渣的國王相比,無數人稱之為神的霍梅尼,才是最恐怖最不講人道的暴君。
**尾聲:**幸福終點
納菲西終究算萬幸,憑藉家族雄厚的財力外加一點點運氣,成功躲過了8年兩伊戰爭,避開了革命衞隊的騷擾,90年代中和丈夫移民美國,就職於知名高校,後來依據特殊經歷,寫出了暢銷書《在德黑蘭讀<洛麗塔>》、《我所緘默的事》,成了世界知名的作家。
伊斯蘭革命後,薩達姆不爽伊朗什葉派將革命火種傳播至伊拉克,於是趁亂髮動了戰爭。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讓伊朗損失了35萬年輕生命,僅德黑蘭就有20萬婦女失去丈夫,經濟損失高達3000億,國家建設延誤20-30年。這是伊朗人選擇霍梅尼後,所付出的第一筆慘重代價。
兩伊戰爭沒有贏家,但成就了一個叫卡西姆·蘇萊曼尼的年輕人。此人出生底層,1979年加入革命衞隊,在兩伊戰爭中表現神勇,憑藉赫赫戰功,迅速成長為伊朗數一數二的人物。2020年1月3日,伊朗宿敵美國,發射了三枚導彈,精準擊斃卡西姆·蘇萊曼尼。成千上萬的伊朗人湧上街頭,揚言報復,但報復未成,倒先把56名同胞踩死了,爾後伊朗革命衞隊又誤擊了一架烏克蘭客機,造成176條生命無辜枉死。
1979年後的伊朗軍政體制,混亂而低效,是公認的事實。最近新冠病毒在全球肆虐,伊朗已有近600例感染,其中死亡43例,死亡率超過7%,遠超一般水平。這還是伊朗官方自己公佈的數據。BBC最近通過逐一詢問伊朗醫院,發現死亡人數已經超過200人。這説明,伊朗官方可能存在瞞報。
一個捂不住的事實是,目前包括副總統魯哈尼在內的多位高官也感染了病毒,從側面印證了其嚴重程度,可能遠超官方目前承認的水平。
蘇萊曼尼
伊斯蘭革命距今40年,直到今天,還在給伊朗人制造無盡的厄運。清醒過來的人忍不住怒吼:敵人不在境外,在境內。
國家由每一個國民組成,國民什麼樣,國家就怎麼樣,自己選的路,含着淚也要走完。
像納菲西這樣的人,有能力承擔國家開倒車的後果,大不了一走了之唄,但有的人卻承擔不起,而且一輩子也沒機會移民,即使僥倖走出去了,還是揹着國破家亡的沉重負累。比如,被母親趕出家門,失去經濟來源的留學生——納賽裏。
1978年早期,納賽裏從監獄出來,又去了英國,幸運地躲過了後來伊朗一系列動盪,反而恰是政局動盪,幫他在國外成功申請到難民身份。那是1981年,連續3年向7個國家申請難民身份失敗後,比利時給了他難民資格,讓他定居布魯塞爾。
在布魯塞爾,納賽裏攢了一筆錢後,再次前往英國。對納賽裏而言,自從被媽媽趕出伊朗,就再不想把自己視為伊朗人,做夢都想找生母,然後做個英國人。
他買了一張前往英國的船票,剛登上船,就樂觀地以為自己就是個英國人了,因此把難民身份證明文件郵回了布魯塞爾難民署。可當他在英國下船後,因為沒有身份文件,被英國遣送回了比利時。回到比利時,人家也不認他了,又把他人送回英國。就這樣,他被踢了N次皮球。英國人為了一勞永逸解決這個“麻煩”,把他送到了法國布洛涅。法國人可沒那麼客氣,以非法入境的罪名,逼他坐了四個月大牢。刑滿釋放,法國要他84小時內離境,他狼狽地再次飛回英國。可抵達英國倫敦後,他又被拘留,又被送回了法國……
來回折騰,納賽裏已身無分文,所以只能在“國與國的中轉站”住下,也就是戴高樂機場一號航站樓,向旅客乞討過日子。航站樓成了他唯一安全的居所,就這樣,一待就是兩年。兩年後,他還沒死心,再一次買了機票飛英國,可惜又又又被遣送回法國,再次被捕,判了6個月監禁。
納賽裏最後一次出獄,已是1988年,兩伊戰爭都快打完了。他再次住到了戴高樂機場,四顧茫茫,兩眼摸黑,忘記了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這一次,他再也沒打算走了,準備將後半輩子就交待在這兒。於是一年又一年,這一住就住了18個春秋,直到2006年,因為健康原因,才搬出機場。
納賽裏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機場的一道“風景”。2004年,大導演斯比爾伯格,將他的悲劇故事改編成了喜劇電影《幸福終點站》,由湯姆·漢克斯主演。
納賽裏和《幸福終點站》
有意思的是,早在1996年,納賽裏其實就重新拿到了難民身份,法國已允許他離開,但他始終沒走。無邦可居的恐懼,早就令他的精神出了問題,再無勇氣離開機場半步。都説吾心安處是吾鄉,一個人但凡有個讓他驕傲的祖國,不至於把一個離別之地當成永久居所。
在《幸福終點站》中:有人建議主人公維克多申請美國政府庇護,但條件是必須表現出對自己國家相當恐懼,維克多拒絕了,並且驕傲地説道:“那是我的家,我不害怕我的家。”
家國相依,有國才有家。擁有一個讓人心安的祖國,是多少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無所謂,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大奢望。
END
本文作者:左頁,血鑽故事研究員,前媒體主筆,公眾號左頁亂翻書(zuoyebook)的主人。重點研究方向:東南亞,日韓。
部分參考書目:
1《我所緘默的事——一位叛逆女兒的回憶》,作者:阿扎爾·納菲西,外國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霍梅尼》,作者:海因茨·努斯鮑姆,世界知識出版社
3《巴列維王朝的興衰》,作者:侯賽因·法爾都斯特,新華出版社
4《巴列維回憶錄:對歷史的回答》,作者: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5 The 15 Year Layover,author:Michael Paterniti,GQ
6 William Knox D’Arcy in hinstory of Iran,author:Albert Boghoziyan
7 Revolutionary Arson, 19th August 1978: 470 Burnt Alive,author:Potkin Azarmehr
8《伊朗與西方》,紀錄片,BBC
9《影子司令:伊朗軍事大師蘇萊曼尼》,紀錄片,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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