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僕人眼中無英雄”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3-03 18:17
漢高祖12年,劉邦在平定黥布叛亂之後,返軍長安途中,回到自己久違的故鄉沛縣。為此,高祖作《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可謂雄豪自放,躊躇滿志。
但沛縣的鄉親們怎麼看?元睢景臣著《哨遍·高祖還鄉》裏有一段唱詞,説的是高祖下車那一刻,一位鄉民眼中的他——猛可裏抬頭覷,覷多時認得,險氣破我胸脯。你身須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少我的錢差發內旋撥還,欠我的粟税糧中私準除。只通劉三誰肯把你揪扯住,白甚麼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
堂堂高祖,成了鄉民嘴裏的“劉三”,還欠了人一屁股的錢糧。
大人物,在知根知底的小人物,譬如鄰居、親友、發小等等面前,透明、輕薄如空氣。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西方説法叫“僕人眼中無英雄”。

“僕人眼中無英雄”,在中文世界被掛在了黑格爾名下。黑格爾的確説過這句話,不過,梳理這句名言生成的知識譜系,黑格爾算不得它的源頭,只能算是這句話病毒式傳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觸發點。
黑格爾在哪本著作裏提及這句話?人們的認知也不乏疏謬之處,中國學人在引用時往往稱,源自《歷史哲學》。
《歷史哲學》德文原版出版於1837年,是黑格爾的學生愛德華德·幹斯根據老師生前在柏林大學的講演稿編輯而成。“僕人眼中無英雄”在《歷史哲學》裏不難找到,出現於該書緒論部分之“哲學的歷史”。黑格爾在探討偉大人物的私人特性時,拋出此言。這篇緒論,是黑格爾去世前一年,即1830年勘定。在《歷史哲學》最完整的王造時譯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3月版)中,原文如下——
人類不能不飲食,他總有友朋親故等的關係;他有時也會憤激、發怒。“僕從眼中無英雄”是一句有名的諺語,我會加上一句——歌德在十年後又重複地説過——“但是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為僕從就是僕從”。
如何理解黑格爾的上述表達?其一,“僕從(人)眼中無英雄”,黑格爾不是原創者,如他自己所言,這是一句有名的諺語。他對這句話的貢獻是,加上了一句“但是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為僕從就是僕從”;其二,黑格爾加上的那一句,歌德在十年後又重複説過。
第一點按下不表,第二點就令人費解了。《歷史哲學》的緒論勘定於黑格爾去世前一年,即1830年,他何以洞悉“歌德在十年後又重複地説過”這件身後事?更何況歌德去世於1832年,他也不可能捱到《歷史哲學》緒論勘定十年後的1840年,再去重複這句話。難道時間穿越了?
就此,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在黑格爾的著作中,《歷史哲學》並非首次提及“僕從眼中無英雄”以及他加上的那一句“但是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為僕從就是僕從”——黑格爾只是在《歷史哲學》裏重複了自己此前説過的話。
那麼前文已述的“前文”是哪一本?以“僕從眼中無英雄”對黑格爾所有著作進行搜索,答案是《精神現象學》。

《精神現象學》出版於1807年,是黑格爾的第一部綱領性著作。在這本書裏,黑格爾系統闡述了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標誌着他與謝林在哲學上的徹底決裂。在這本奠定黑格爾哲學體系的著作中,他提出了自己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哲學概念“絕對精神”。
“絕對精神”是怎麼扯上“英雄”的?因為,“絕對精神”在現實世界中總需要一位承載者,他或者唱着大風歌,或者騎在馬背上。事實上,《精神現象學》完稿當日,也就是1806年10月13日,正是耶拿戰役決戰前夜。在這一天,身為耶拿大學教授的黑格爾寫信給好友尼塔麥:“我看見拿破崙,這個世界精神在巡視全城。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偉大人物時,真令我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騎在馬背上,他在這裏,集中在這一點上,他要達到全世界、統治全世界。”
拿破崙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世界政壇的頭條人物,作為英雄人物的拿破崙,構成了黑格爾理論的歷史背景和心理基礎。當然,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裏談論“英雄”時,並沒有直接提及拿破崙。
“僕人眼中無英雄”出現在《精神現象學》下卷第六章《精神》之第三節《對其自身具有確定性的精神、道德》。在賀麟、王玖興的經典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79年6月版)裏,如是表述——
諺語説,“侍從眼中無英雄”;但這並不是因為侍從所服侍的那個人不是英雄,而是因為服侍英雄的那個人只是侍僕,當英雄同他的侍僕打交道的時候,他不是作為一位英雄而是作為一個要吃飯、要喝水、要穿衣服的人,總而言之,英雄在他的侍僕面前所表現出來的乃是他的私人需要和私人表象的個別性。
這是黑格爾首次在著作裏引用“僕人眼中無英雄”。值得注意的是,在《精神現象學》中譯本里,就這句話加了兩個原編者注:一、歌德於1809年曾採納黑格爾這個意思;二、這是一句法國諺語。
考察第一個原編者注,顯然與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的敍述不一致,歌德不是在《精神現象學》出版十年後(1817年)重複了這句話,而是在此書出版兩年後(1809年)就採納這個意思。
查閲歌德作品目錄,他在1809年出版的作品是小説《親和力》。小説描寫了幾段不倫之戀,對婚姻制度進行了反思,主人公是貴族愛德華與夏洛蒂,國內已有多箇中譯本。通讀《親和力》(上海三聯書店2015年11月版,高中甫譯),果然有驚喜。小説第二部的第五章,“奧狄莉(夏洛蒂侄女)日記摘錄”中出現了《精神現象學》原編者注所指的那次“採納”。奧狄莉在日記中稱:“一個出色的人受到傻瓜們的賞識,這是可拍的。人們常説,對於僕人來説不存在英雄。這是因為只有英雄才識英雄,而僕人大概只知道重視與他同樣的人。”無需贅言,黑格爾在《歷史哲學》緒論中的記憶發生了偏差,而《精神現象學》裏的原編者注是正確的。
循着《精神現象學》裏原編者注繼續探究,如果説“僕人眼中無英雄”是一句法國諺語,其形成的脈絡又是怎樣?以這句話的法譯“Il n ‘y a pas de héros pour le valet de chambre”進行搜索,給出的線索是:路易十四時代的孔代親王,晚年在尚蒂伊城堡做寓公時曾説過這句話。
孔代親王,又稱大孔代,波旁王朝最顯赫的貴族,被認為是十七世界法國最偉大的軍事家。孔代親王戎馬一生,為路易十四開疆拓土。1675年,他因痛風的折磨,被迫卸甲歸田,回到尚蒂伊城堡,在那裏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11年。一代將星,成了重疾纏身的病夫。“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生出“僕人眼中無英雄”的哀嘆,情有可原。
但孔代在病榻上的哀嘆,是否就是這句法國諺語的源頭?網上沒有明確説法。不過,意思相近的表達,卻有更早的出處。言説者也是法國人,比孔代早了一個世紀——蒙田。在他那本百科全書式的哲學隨筆裏,曾就平淡的私人生活與顯赫的公眾形象做過辨析。具體表述出現於《蒙田隨筆全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馬振騁譯本)第三卷第二章《論悔恨》中:“大家也欣賞阿格西勞斯(斯巴達歷史上的傳奇國王)的做法,他旅行時總是投宿教堂(神廟,或許是更妥當的中譯),為了讓大家和神看到他私下生活是怎麼樣的。有些人在社會上備受尊敬,但是他的妻子與僕人則看不出他有任何出眾的地方。受到僕人稱讚的人是很少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沒有人在自己家裏,還有在自己家鄉做得成先知。”
蒙田是法語從口頭語(俗語、俚語)向書面語轉型的關鍵人物,他的隨筆為近世法國人的表達提供了極其豐富的資源。論及蒙田的隨筆,不得不説,古希臘的經驗與智慧是重要的源流。阿格西勞斯即是一例。進而言之,蒙田所闡釋的“顯赫之輩在妻子與僕人看來無甚出眾之處”的觀點,亦源自古希臘。一本叫《你應該瞭解的1200個西方典故大全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1年3月版,宋歌編著)的書,暗示了這種傳承關係。“僕人眼裏無英雄”是1200個典故之一,關於這則典故的溯源是:馬其頓王國安提柯二世(公元前319年-公元前239年)曾被頌揚為“太陽之子”,他卻説“我的僕人對此一無所知”。據此,蒙田在隨筆集中説……
歷史是英雄的舞台,從安提柯二世到孔代親王、到“馬背上的世界精神”拿破崙……紛至沓來,綿延不斷。與之伴隨,那些熟悉英雄私密生活和諸多不堪的身邊人,則提供了另一種視角。對英雄,他們的姿態不是仰視,而是審視甚至俯視。一如黑格爾所言,僕從給英雄脱去長靴,伺候英雄就寢,知道英雄愛喝香檳酒等等。他們(英雄)被這些僕從拉下來,拉到和這些精通人情的僕從們的同一道德水準上——甚或還在那水準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