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面問了《列夫·朗道》DAU導演,到底有沒有虐待女演員?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20-03-04 17:08
文章來源丨陀螺電影
2月29日柏林電影節最後一天,我終於睡了個懶覺。
晚上七點,柏林電影節將舉行閉幕頒獎典禮,主競賽所有獎項都將逐一揭曉。我也計劃像去年那樣在媒體中心,通過B站直播和大家看頒獎典禮。
▲ 當天晚上,我在媒體中心通過B站直播了頒獎禮
一般來説,最後這一天肯定在四處挖掘傳聞,看誰被召回了,誰已經離開柏林。但在這之前,還有個重要的事需要完成,那就是採訪《列夫·朗道》的導演和製片人。
前幾天看完《列夫·朗道:娜塔莎》之後,我寫了一篇公眾號文章,簡單跟大家描述了一下影片的情況以及我當時看完後的感受👇
後來我又在豆瓣以及推特上看到了不少關於影片爭議的碎片信息。
其實在電影節的強度下,**很難去做更詳細的調查,這些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謠言,**我當然又不想輕易地去站隊,尤其是在拋開所有外界因素的情況下的我很喜歡這部電影。
▲ 《列夫·朗道:娜塔莎》
但我又的確很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很想知道片中那些驚人的段落是怎麼拍出來的,究竟摻雜了多少真實,究竟有沒有觸及底限,以及在拍攝那場涉及性虐待的審訊戲時,和女演員的溝通究竟是如何進行的。
▲ 《列夫·朗道:娜塔莎》
所以一般不在電影節上做採訪的我,決定聯繫《列夫·朗道》的製片人之一,同時也是負責影片國際銷售的菲利普,希望他能幫忙安排一個對導演的簡短採訪。
我好幾年前在巴黎認識的菲利普,具體是因為什麼我不太記得了。他在1987年就創辦了自己的製片和國際銷售公司,曾參與過婁燁《蘇州河》的製片和發行,也和拉斯·馮·提爾、羅伊·安德森、波藍波宇、雷加達斯、豪絲娜、加斯帕諾等知名導演合作過,他和瑞典導演奧斯特倫德合作的《方形》還奪得了戛納金棕櫚。
▲ 《方形》
我們提前一天約好了時間地點,地址顯示是在城市的另一頭,距離電影宮大概得半小時。但在29號這天,我剛起牀不久,菲利普就發來短信,説採訪地點改到了電影宮隔壁的酒店,且採訪時間由原定的15:30推遲到17:00。
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採訪地點改到了舉行閉幕頒獎典禮的電影宮旁邊,時間也如此接近頒獎典禮,《列夫·朗道:**娜塔莎》可能是要拿獎了。
▲ 最終《列夫·朗道:娜塔莎》果然拿了獎
我想先跟大家解釋一下,**為什麼《列夫·朗道:****娜塔莎》會出現爭議。**在片中最後40分鐘,女主角遭到克格勃人員的嚴刑拷問,並涉及到性虐待。
▲ 《列夫·朗道:娜塔莎》
但根據影片幕後資料以及主創採訪來看,**女演員在進入這場戲時似乎並不知情會發生什麼,而飾演克格勃人員的男演員以前的確為克格勃工作過,整場戲據説是沒有劇本,**就直接這麼拷問這麼虐,大大增強了“真實度”。
爭議就在於,這否對於演員,尤其是不知情的女演員來説,造成了精神傷害,甚至成為了真實層面的“虐待”?
▲ 《列夫·朗道:娜塔莎》
其實我們經常會聽聞一些導演,**會故意讓演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拍攝一場戲,來捕捉最真實的表演效果,**尤其是在恐怖片拍攝中,經常會讓演員真的被嚇。
但這個的界限到底在哪裏?柯西胥在拍攝金棕櫚獲獎作品《阿黛爾的生活》時,牀戲拍了十多天,主演蕾雅·賽杜後來談及片場經歷時説“感覺自己像妓女”。
▲ 《阿黛爾的生活》
我也聽聞某備受影迷愛戴的華語導演讓女主演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鏡頭前真實地被毆打,後來這個女演員帶着淤傷在片場哭了很久。
儘管很多影迷都愛《阿黛爾的生活》,很多影迷都給了某華語導演的這部作品打了五星滿分。
我後來在看到關於《列夫·朗道:娜塔莎》的這些信息時,也在想,如果傳聞和指控都是真的,我還會給這部電影高分嗎?
▲ 《列夫·朗道:娜塔莎》
帶着這些疑問,我來到酒店大堂,見到了菲利普,他把我帶到酒店餐廳,《列夫·朗道》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坐在最角落靠窗的那一桌。
握了手剛坐下,導演就接到一個電話,匆匆走開了,菲利普解釋説導演有些急事。但我八卦之魂還是猜想,肯定是要拿獎了,所以可能是和團隊的通知及祝賀電話。
▲ 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
於是我直接問菲利普,今晚是有獎拿嗎?菲利普面露難色,顯然是不能告訴我,但他説,其實他們也不太清楚到底有沒有獎。他為了舉例,拿出了手機,在短信記錄中一直翻,然後打開了和福茂的短信記錄。
他指給我看:“你看,2017年5月28日早上九點半,福茂發短信問我,如果通知需要參加頒獎典禮,是通知你還是通知誰。我回答,直接跟我説就行。福茂又問,那誰可以來參加,我回答説,導演和主演以及製片人都在。然後福茂就沒回復了,一直到下午兩點半,我們實在憋不住了,我才又發了短信問他,我們需要來參加頒獎典禮嗎。這下福茂才回我説,需要。”
菲利普邊説邊笑:****“但我們仍然不知道是什麼獎,直到頒獎典禮開始了,我坐在台下,看到台上某個評委對我使眼色,我才知道,可能是大獎。”
他分享這個故事,我也明白了是什麼意思:**柏林電影節已經讓他們參加閉幕式頒獎典禮,只是沒説是什麼獎而已了。**於是我就沒再多問。
這個時候導演也回來了,我把手機放在他面前,開始提問。
▲ 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
根據之前媒體發佈會上他的表現來看,感覺《列夫·朗道》的導演是一個比較心高氣傲的人,可能是一個不太容易採訪的人,我決定先從簡單的問題入手,先讓他多感受到肯定,再接着去問“艱難”一些的問題。
所以我先從整個《列夫·朗道》項目入手,問他這十四部電影是按照什麼剪出來的,是否有預先設定好的框架。
導演説,他們建造了整個蘇聯機構的場景,讓人們真實的在其中生活三年之久,產生出了超過700多小時的素材,這十四部電影就從這700多小時的膠片素材中剪出來的。
▲ 《列夫·朗道》片場
似乎有點答非所問。我擔心是自己英語不太標準,於是我重新組織語言再問了一次,這十四部電影是否是預先計劃好的。導演似乎這下才聽明白,連説不不不,最開始本來是想拍一部關於蘇聯物理學家列夫朗道的傳記片,但在拍攝中很快發現,要讓現在這些演員去想象當時蘇聯的生活情景,當時人們的心理活動和情感,其實是很困難的。
導演這時咳嗽了兩聲,我稍往後靠,心緊了一下。
望着我右後方的窗外,導演繼續説:“所以當時我們就想,或許把這些演員放置在一個看似真實的場景中,讓他們真的去生活,去體驗,或許能有更好的表演效果… 於是製片規模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了。而當我們發現,這些非職業演員,在“機構”這個場景中各自交流溝通的方式,以及他們的行為舉動,創造了太多值得挖掘的故事點,於是我們就扛起攝影機開始瘋狂拍攝。最終我們就有了這麼多部電影。”
▲ 14部《列夫·朗道》
我向前傾,問:“那這十四部電影,有什麼特定的順序嗎?為什麼《娜塔莎》是第十二部,《退變》是第十三部?”
導演:“是按照時間順序排的。”
我:“主競賽單元的《列夫·朗道:娜塔莎》是關於一個女服務生的電影,而在展映單元的《列夫·朗道:退變》則是關於整個科研機構的電影,您是如何決定這些不同敍事角度的呢?”
▲ 《列夫·朗道:退變》
導演説,這十四部電影裏面,其實有各種不同的角度,有關於一個人的,有關於一羣人的,也有關於一個時代的,但這些不同角度的故事都在同一個宇宙中,這樣我們就能對這個宇宙有個更全面的認知。
**“比如我們坐在這裏,路過的人並不認識我們,因為我們只是這個星球上不起眼的個體。**但是如果你先看到這些個體故事,然後在看到這個羣體的故事… 這就是整個項目的創作初衷。”
▲ 《列夫·朗道:退變》
接下來我問了一個我個人很好奇,也跟“終極問題”有點關聯的問題:“影片所有信息都寫着,您是導演兼編劇,那麼這些影片到底有沒有劇本?****”
“我編劇的嗎?我其實有很多聯合編劇。”
似乎又再一次答非所問。“其實我想知道,到底是先有劇本,還是您在整理和組織素材的時候才有了故事?”
他回答**:****“我們直接拍他們的生活,然後在整理素材時,發現其中有很多重要且不同的故事線,就剪成了電影。當然每個人都對這些故事有不同的反應,比如菲利普,他看了很多素材後,比較喜歡其中一部分的故事,其餘就還好。所以我們希望所有的素材都能在網絡平台上呈現,這樣觀眾就能根據自己的興趣去發掘故事了。**
比如在《娜塔莎》中有場狂歡戲,我當時讓他們把魚拿在手上,但沒跟他們説具體要做什麼,因此你在大銀幕上看到的,他們拿着魚敲打桌子,都是即興發揮。實際上我都會給他們一個類似的引子,至於具體怎麼做,就全看演員自己的感受了。”
▲《列夫·朗道:娜塔莎》
我接着問,“那您和剪輯導演,以及攝影師,是怎樣的合作方式呢?”
導演回答説:“在片場我負責,剪輯部分由剪輯導演主導。攝影方面,我會讓攝影執導自己去設計鏡頭運動,包括燈光系統,給他最大的創作自由度。我不會去指揮他該怎麼拍,他們都非常獨立。”
“那跟現場的演員呢?比如《娜塔莎》中的兩個女主演,您會執導她們怎麼做嗎?”
▲《列夫·朗道:娜塔莎》
這是我再一次試水。
**“不會。**都是演員自己即興發揮的。我們會聊一些很籠統的問題,比如這個角色的性格,她可能在想什麼,這兩個角色之間會發生什麼。但我由始至終就像個朋友,在給有困擾的朋友出建議,告訴她們可以這麼做也可以那樣做,但並沒有執導她們。”
一直在旁用手機回信息的菲利普此時抬頭説:“你在大銀幕上看到的,兩個女主之間的關係,就是她們在鏡頭之外真實的關係,片中那場在餐廳中的爭吵戲,拍了八個小時的素材。導演他知道一場戲怎麼開始,什麼時候開始,但他不知道會怎麼結束,什麼時候結束。”
我接着問:“我有看到對女主演的採訪,她説拍攝過程還是很有壓力,而且她也很恐懼,這是否是因為在片場的虐待戲…”
▲ 《列夫·朗道:娜塔莎》
導演立馬打斷了我的問題:**“她的意思是對那個環境很恐懼,因為那是真實發生過的生活,但她不是對這個項目恐懼。**如果她對這個項目恐懼,她就不會參加,或者中途也可以隨時離開。”
我感覺似乎可以繼續問下去:“我們看到片中那段審訊戲時,覺得太真實,以至於會有不適感,我甚至都有點心理創傷了,那場戲是真實的嗎?女演員是真的被暴力虐待嗎?”
導演喝了口水説:“那就是目的啊,就是要讓你有這種感受。片中很多都是真實的,性愛戲也都是真實的。但是…但是片中的暴力… 只能算部分真實吧。那種危機感是真實的。”
▲ 採訪現場
我接着問:”那現場這些情況,是由誰來控制其方向和界限?”
導演只回答了一個字:“我”。
“那有沒有失控的時候?****”
導演只回答了一個字:“沒有”。
菲利普似乎看出我想問什麼,於是菲利普告訴我:“其實媒體報道的那些爭議,我們真的很不理解為什麼。這部電影展現了這種暴力和恐懼,顯然不是為了提倡,而是讓大家在大銀幕前親自體驗後,能對極權壓迫有更深的認識和了解。怎麼可能是導演對極權的幻想和迷戀呢?至於對演員的虐待,更是無稽之談。在拍攝審訊戲之前,女主演是知道她可以隨時叫停,但拍攝過程中她並沒有叫停,而是一直演了下去,非常厲害。”
▲ 女主角“娜塔莎”
這時導演手機響起,他再次離座接電話去了。我覺得這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答案了。
採訪結束後我走出酒店,遇到了另一個比較瞭解這個項目的製片人朋友,我就跟他聊了幾句。我説,我覺得這個導演防備心還是很強,可能之前被媒體和映後觀眾問怕了。
朋友説,其實這個導演性格比較怪,在整個項目的過程中跟很多人都合作不愉快,開除了很多人,所以現在有些言論,已經很難辨別,究竟是真是假了。
▲ 採訪現場
在回住處的路上,我覺得我不可能從這簡短的採訪中看出導演這個人怎麼樣,我只是仍然覺得他很“傲嬌”,這可能也造成了一些媒體和觀眾對他的誤會。
那我會給《列夫·朗道:娜塔莎》改分嗎?我可能會堅持我在之前那篇文章裏説的,當我發現導演通過這種非常規手段呈現出這樣的震撼後,的確會讓我覺得他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牛逼。因為這震撼更多是來自極具實驗性的拍攝方式。
至於到底導演究竟有沒有虐待演員,我覺得如果這真要影響對這部電影的評價的話,那就得做詳細的調查,親自去採訪大量現場參與演員和團隊,或許才能找到真相。
這兩天波蘭斯基在凱撒獲獎的時間傳遍全球,影迷們和非影迷們都討論得熱火朝天。
▲ 波蘭斯基
《列夫·朗道》引起的爭議,和波蘭斯基在凱撒得獎事件的爭議,都引起了大量用户在豆瓣給相應影片刷一星低分的現象。
假設有針對導演的獨立評價系統,我們是不是可以在發現“真相”後,給導演打一星的同時,仍然堅持給他的電影打五星?
歸根結底,一個“人渣”,甚至一個罪犯,當他和一羣人集體創作出一個作品後,這個作品是否已經獨立於他而存在?
這個有罪之人創作出的作品有可能會具有藝術或娛樂價值。這種藝術/娛樂價值只屬於這個作品嗎?
前提是,它並不會絲毫減少這個“人渣”、這個變態、甚至這個罪犯對他人所造成的傷害。
而假設這種傷害被導演呈現在大銀幕上,那麼我們還能客觀地去評價這部作品嗎?
你是否能接受:對電影價值的肯定,和對導演個人的“審判”,是可以共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