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疫區”生活日記丨面對疫情，意大利在尋找一個平衡點_風聞

來源：南方週末      作者： 沉白白

2020-3-4

▲ 春天來了，學校門前的路卻空空蕩蕩。 （沉白白/圖）

威尼託大區本週關閉了學校，卻沒有要求大家在家隔離。看着窗外三三兩兩去踢球的孩子我的內心十分複雜，想起超市裏戴着一次性橡膠手套買走最後一瓶消毒水的意大利大叔又讓我感覺分裂。在個體自由與集體利益之間，意大利需要非常小心地找到一個能夠逐漸控制疫情的平衡，或者説，未來的兩週裏，它會證明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平衡點存在。

隨着上週五（2020年2月21日）意大利第一例本土感染的新冠肺炎患者確診，我突然身處“疫區”之中：20公里外的Vo’ Euganeo，兩位老人在入院多日後核酸檢測陽性，波及醫護和其他病患，醫院封閉時裏面尚有450位患者及工作人員。接下來的每天都有新發病例確診，離我居住的Padova市越來越近：截止27日晚，整個威尼託大區累計已經有116位核酸檢測陽性，包括63例無症狀感染，28名罹患肺炎入院，其中8位病情危重。20人接受醫學觀察，3人出院。

這次疫情中意大利並非疏於防守：國家層面，武漢爆發新冠肺炎以來它是第一個宣佈關閉中國航線的國家。而日常生活中，2020年1月底，所有輾轉從中國返回的華人都要求向衞生局報到並居家隔離14天，Padova就有兩百多位華人主動接受了核酸檢測，均為陰性。

所以當我看到爆發的新聞與1號病人的生活軌跡時，簡直哭笑不得，彷彿一座博物館裝配了最先進的防盜設施，卻被工作人員的一顆煙頭燒個精光。

病毒有充分的理由喜歡意大利人，他們熱情開朗自來熟，見面打招呼行貼面禮（臉頰貼在一起左右左親三次），業餘生活豐富多彩，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依然可以每週吃飯蹦迪踢球跑馬拉松。於是1號病人以一己之力造成5萬人隔離或醫學觀察，成功將病毒灑滿意大利北部，又跟隨意大利遊客的腳步以不可阻擋之勢蔓延到全歐洲。

一個小鎮出現確診，全部8位華人居民都被要求進行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陰性），生活在意大利的華人卻是目前最安全的羣體——至少我認為如此。我們的防疫工作早在武漢封城之前就開始了。

1月下旬看到新冠肺炎的新聞我就開始焦慮，從淘寶為國內家人買了口罩。意大利華人積極為國內籌措物資；而我連夜取消與推遲春節期間旅拍與海外婚禮的工作，在亞馬遜和專業網站逮到幾盒漏網之魚，去中國超市囤夠了兩週的零食調料，自覺開啓宅家抗疫模式。華人社羣風聲鶴唳的時候，意大利人非常樂觀自信。除開亞馬遜口罩成倍漲價，專業醫藥網站口罩庫存脱銷，本地人只認為這是遙遠東方正在經歷的一場感冒。

△作者家的抗疫物資儲備，包括各類消毒水、常用藥、一次性橡膠手套、洗鼻液、免洗酒精洗手液、消毒濕巾及口罩。 （沉白白/圖）

春節後我開始在公共場所戴口罩。熟悉的意大利人帶着警惕關切：在本地的公共衞生指南里，只有嚴重免疫缺陷或烈性傳染病患者才會戴口罩出門，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命不久矣”的標誌。我為避免麻煩只好一律説因為花粉過敏，哪怕往年都是從3月才開始花粉季。陌生的意大利人看見我如同瘟疫，迎面走來自動彈開。朋友圈裏開始有各類流言，真真假假説的都是意大利人對“口罩華人”的歧視甚至暴力。

當2例中國遊客在意大利被確診，華人和他們所經營的餐廳與商業成為意大利人心中避之不及的“疫區”，客流量驟降50-80%，米蘭有議員去唐人街中餐館吃飯“撐華人反歧視”。誰也不曾料到三週之後華人商户紛紛關門休假，是害怕被意大利人傳染。

2月的意大利有許多國際性的活動，離我最近的是米蘭時裝週與威尼斯狂歡節。我們在時裝週的工作毫無懸念地取消了，因為80%的中國買手與秀場嘉賓未能出席。根據安莎社的報道，受中國的疫情影響，今年意大利奢侈品銷售會面臨30%的降幅。

旅遊市場也格外冷清：沒有了春節假期的客流，威尼斯高級酒店的房價近乎腰斬。但這一切都不影響當地歌舞昇平的日常，關於新冠肺炎的防疫，最主要的措施僅僅是“看好那些中國人”。而中文社交媒體上流傳甚廣的一張聖馬可廣場上有人身穿防護服卻沒能正確佩戴口罩的照片，其實只是狂歡節上游客諷刺疫情的扮相。

△在中國網站上流傳甚廣的這張圖片，其實只是威尼斯狂歡節上的惡搞扮相。（南方週末資料圖/圖）

2月中旬生活依然平靜，雖然堅持戴口罩的我受人側目，形勢似乎已經緩和。寄防護服回中國時，郵局工作人員已經對流程與文件輕車熟路，安撫我説今天一定發出，並對中國的困難表示同情。我把之前囤的四盒口罩也寄回了中國，樂觀地認為只要華人社羣不爆發疫情，意大利就可以滿分交卷。

△作者在2月14日寄出和朋友們一起捐贈的防護服，但因為直航取消，至今還未到中國。 （沉白白/圖）

然而生活總是在一個輕率的決定之後給人當頭一棒。那邊EMS還在海上漂，這頭意大利的疫情就爆發了。

2月21日星期五晚上，意大利首次公佈本土傳播病例，北部兩個城市聚集發病，刷爆了我的朋友圈。安莎社網站罕見的整版全是疫情報道，數字每小時上漲，我立刻取消了第二天去米蘭看場地的行程，又勸退3月初準備從劍橋來威尼斯面談的新娘，等到打開亞馬遜的網站搜索“口罩”，之前買過的全線售罄，醫用一次性外科口罩暴漲到100歐50支。想着過去的一個月每天戴一個新的口罩，為自己的揮霍感到懊惱。最後匆忙找到一家50歐的下單了一盒，隔天收到發現是薄薄的兩層：趁亂打劫的人哪裏都有，這點倒是和病毒很像。

週五在不斷跳動的數字中過完驚心動魄的一整晚。家人和朋友紛紛在凌晨發來消息詢問近況——國內的週六早上，意大利的疫情已經在中國傳開。

媽媽很焦慮，我在最初的幾個小時之後趨於冷靜：數字迅速上漲説明監控範圍大，排查面積廣，信息透明。更何況檢測的對象是密切接觸者，其中大部分並未出現症狀更無須治療。這部分陽性案例被及時隔離，能有效阻止疫情擴散。

我在四川經歷過汶川地震，也有強烈的防災意識。所以週六起牀的頭等大事便是囤物資準備居家隔離。一夜之間，防疫10條生活守則已經貼在城市道路的廣告牌上，介紹了新冠病毒感染的症狀，強調不要自行去急診室，勤洗手等等，效率之高是我在意大利10年前所未見：從前的印象裏讓意大利人週末加班簡直比登天還難。但細看下來這守則又讓人哭笑不得：第8條寫着，產自中國的商品和寄自中國的包裹是安全的，無需因為接觸過而申請核酸檢測。第7條強調“只有出現相關症狀或與新冠肺炎患者密切接觸才需要佩戴口罩，日常戴口罩是不對的”。但我們從中國知道的經驗是新冠病毒潛伏期長，意大利的無症狀攜帶者尤其多，“不讓他人恐慌”和“保護自己與對方”之間孰輕孰重，其實並不難抉擇。

△天氣很好，人卻很少。（沉白白/圖）

在指導政策與獨立思考之間，意大利人民也會用腳投票：週六一早家居DIY店的工業防護口罩已經賣空。護目鏡與乳膠手套也缺貨，大概有不少消息靈通的人看了中國的新聞。

戴着口罩的我直奔主題不再閒逛，5分鐘內買齊所需來到收銀台，卻聽到兩個收銀員翻着白眼用嫌棄的口吻在議論我：“她為什麼戴口罩?”“不知道，可能因為她有病吧。”這樣的言論放在平時已經涉嫌歧視，本應找他們經理投訴理論的。但當下我只想着中國超市的螺螄粉，便不再戀戰趕緊走人。

國內發生疫情之後中國超市長時間門可羅雀。意大利人不敢去，華人擔心有國內病毒攜帶者光顧也不敢去。但這個週六不同。意大利公佈疫情的第二天，方便麪貨架幾乎被搬空，速凍水餃也宣告售罄，連大米都只剩下最後一袋，看來全城華人跟我一樣都打算向中國學習把病毒憋死在家裏。平日裏貨比三家的勁頭不見了，大家都戴着口罩埋頭添加購物車，因為老闆説明天開始不再開門營業，只接受網上預訂，定時取貨。

意大利超市還是懵懂無知的另一番景象。至少我的城市並不像網上流傳的那樣遭到哄搶貨架被搬空。哪怕位於疫情的“黃區”：即未封鎖但嚴格管控區域，包括米蘭市和Padova市等，蔬菜肉類甚至海鮮都應有盡有，只是酒精洗手液和消毒用品缺貨。但這才是疫情公佈的第二天，還有大部分不知道或不關心疫情的意大利人沒有任何防護物資，短時間內可能也很難買到。

超市照常營業，水果蔬菜供應充足價格合理。（沉白白/圖）

週六下午城市的氣氛開始緊張，可能因為確診的數字增長太快，有可能我們的城市附近病例太多，街上也有其他人戴起了口罩。樓下藥房在中午貼出告示稱“口罩售罄”。如今意大利的官方指南不推薦民眾日常佩戴口罩，一部分也是無奈之舉。畢竟有限的醫療資源只有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益。

傍晚回家時遇到房東先生，他年過七旬，去年動過大手術身體虛弱，如今每週需要去醫院複診，老兩口都屬於新冠肺炎的易感人羣。他用圍巾捂住口鼻，希望在藥店買到兩個口罩應急：顯然這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於是我趕緊回家從僅剩的一盒裏拿了10個口罩，加上一瓶酒精洗手液送到樓下。

房東太太像往常一樣健談，從我家貓狗問候到故鄉親人，又吐槽意大利政府防疫不力：有國民諮詢衞生部滯留在中國怎麼辦，衞生部建議從泰國轉機回意大利；又説新冠病毒的重症主要是老年人，但媒體只強調輕症為主大多能自愈，似乎忽視了老年人的利益。我們站在門裏和門外聊了許久，分別的時候沒有像以前一樣行貼面禮，她向我飛吻，我向她手動比心，然後我們各自回家，可能挺久不會再見面。

意大利人終於戴起了口罩。（沉白白/圖）

疫情發生的48小時之內意大利就下達了封城和關閉學校的命令，緊接着米蘭大教堂關閉，威尼斯狂歡節提前閉幕，阿瑪尼的發佈會也取消了所有的觀眾，只留下模特在T台上走秀。

華人業主相約主動關閉了他們的商店、酒吧、理髮店……貼上“放假一週”的告示。被意大利媒體戲謔“大年三十都堅持賺錢”的老闆們終於有了一個長長的假期。

同樣為假期興奮的還有停課後的孩子們。威尼託大區本週關閉了學校，卻沒有要求大家在家隔離。看着窗外三三兩兩去踢球的孩子我的內心十分複雜，想起超市裏戴着一次性橡膠手套買走最後一瓶消毒水的意大利大叔又讓我感覺分裂。在個體自由與集體利益之間，意大利需要非常小心地找到一個能夠逐漸控制疫情的平衡，或者説，未來的兩週裏，它會證明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平衡點存在。

週四新增的確診病例又離我近了一些，這次在Padova市區。一位附近城市接診過死亡患者的醫生，在兩天自我隔離後收到核酸檢測陽性報告。萬里之外的媽媽很緊張，但我依然戴着口罩遛狗，生活如常。畢竟我們已經不是從零開始學習對抗疫情，威尼託在只有30例確診時就已經建好總計900個牀位，滿足隔離條件的獨立帳篷方艙。而在經歷了數個口罩羣裏的烏龍與羅生門之後，遠在美國的朋友寄出了兩盒N95，看着快遞追蹤記錄，我的心裏又踏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