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沒錢買手機上網課”的女孩,被什麼拋棄了?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20-03-04 10:22
來源:微信公眾號“Vista看天下”
作者:馮美麗
2月11日,四川旺蒼高一女生楊秀花爬4裏山路找信號,在崖壁邊上網課
距離教育部發出“停課不停學”的倡議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一開始被網課搞得狼狽不堪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開始慢慢適應起這種教學模式來。
然而最近發生在河南一則新聞讓人意識到,哪怕是在我們早就對智能手機、網絡習以為常的年代,坐在家裏就能上課對於有些人來説也並不能輕易實現。
2月29日,河南鄧州某初三女生在家吞藥自殺。
這件事的系列報道和3月3日的官方調查結果顯示,女生家庭是低保貧困户,有個上高一的姐姐和即將升初中的弟弟,父親殘疾,母親患有精神疾病。
調查報告中並未表明女生吞服藥物自殺的具體事因,但也證實了家中三孩子確實只能通過唯一一部智能手機,輪流通過直播和錄播的形式上網課,條件比較艱苦。
萬幸的是,由於事發後及時的搶救,女生目前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且在此事發生之後,村裏、鄉里均組織了捐款、進行了幫扶,女孩也獲得了心理援助。
當然,由於女孩家庭情況的複雜性,我們無法把這個險些釀成的悲劇簡單地歸因為“沒有手機上網課”。
但新聞暴露出的這個孩子的生存狀態,卻和之前“全民網課”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引起了人們的唏噓和反思——
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想象中一樣,可以毫不費力地追上4G網的速度。
事實上,自從網課的模式在疫情期間普遍推廣以來,我們經常能聽到某地區學生困境之中想盡辦法上課的新聞。
同樣是在河南,今年高三的小通因為“家裏沒wifi,又捨不得流量”,只能求助於鄰居,向他們家借網。
但是借到的網絡在家信號並不理想,他又不好意思多打擾鄰居,於是選擇了信號相對更好的屋頂進行學習。
而在四川,一名高一女生同樣也是因為網絡問題,不得不每天走兩公里的山路找信號學習。
驅車幾公里,尋遍大山,舉家遷徙,野外露營……
當這樣的字眼和網課聯繫在一起時,那些抱着iPad在家上課的年輕人才意識到,原來在偏遠地區,大家為了收到信號都已經這麼拼了。
在此之前,網友們對於此類事件的認知還停留在“極個別”“很少見”的程度,而當這樣的情況頻頻成為熱點進入公眾的視野時,就讓人不得不反思了。
事實上,早在全國部分中小學試行網上開課時,就有人對這種形式提出了擔憂。
有人表示對家長無法保證在網課中出席的擔憂,也有人提出對小朋友長時間盯着電子設備不利於身體健康的顧慮。
但是其中最普遍的爭議,還是在於農村及偏遠地區的孩子能否具備上網課的條件。
這樣的觀點也確實引起了一些重視。在網課還並未在疫情期間完全普及時,教育部就針對這個問題給出了統一答覆——
會為農村偏遠山區的孩子提供專門的電視課程資源,範圍可以覆蓋到網絡信號較弱、有線電視沒有通達的地區。
然而實際情況遠比預想的複雜。
雖然教育部為農村偏遠山區的孩子提供了統一的電視直播課,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就不需要再上由學校統一安排的網課了。
於是所謂的“特別保障”,實際上對於需要的人來説並沒有落到實處。
就像此前網上流行過一份調查問卷,據説是某學校準備採用網課復學前做的一次“民意”調查。
問卷主要想了解的是學生在家能否具備上網課的條件,但提供的選項卻讓人哭笑不得。
也許問卷製作者的初心只是想抖個機靈,可諷刺的是,如今我們在新聞中看到的那些被迫去山頂找信號,去別人家借網,一家幾個孩子共用一個智能手機的場景,正是他們努力做到的“能借到”“能克服”。
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實現了網絡自由,並不是每户家庭都有wifi,甚至不是每個父母都擁有智能手機,這樣的情況是客觀存在的。
但是一些學校在做相應的決定時,卻往往因為時間倉促、學生人數眾多等原因,只照顧到了大部分人的條件。
這種疏忽之下的一刀切,對於“大多數”人來説無關痛癢,但對於對於那些本就條件不足的“少數人”來説,就變成了需要每天爬上山頂,跋涉幾公里,在寒風中坐上幾個小時才能彌補的失誤。
這些“少數人”,恰恰又因為網絡話語權的不平衡,處於一種近乎失聲的狀態。
但是學生們又何嘗不瞭解自己處境呢?常年缺失的基礎設施不是一朝一夕能建成的,即使學校在經濟上給予暫時的補助,也無法改變今後可能依然會斷網的現實。
但哪怕無法改變他們未來的處境,在這樣的困難時刻,學校或許也改多考慮一點他們的難處。
比如提前統計網絡條件有限的學生名單並給予一定支持、制定更靈活人性化的教學planB等等。
而不是乾脆把他們拋下,讓他們自己解決問題,或壓根解決不了問題。
“拋下”他們的結果,也導致在這些新聞中,問題的重點常常被放在——這些孩子都是怎麼面對自己的困難的?
有人的表現“不行”。
就像喝藥自殺的初中女生,雖然她的問題可能不止是一部手機那麼簡單,但仍不乏有人認為她太過“脆弱”,等她長大了就會知道生活的艱難,不至於這麼一點小事就要尋死覓活。
有人的表現就很“值得肯定”。
比如那些爬到山頂、在寒風中徒步幾公里才找到信號的孩子,就會因為他們的堅強、努力、堅韌不拔而受到讚美,讓旁觀者大受感動。
但女孩因為面對困難而複雜的處境就被批“脆弱”,是否太過苛刻?
而那些努力學習的孩子因為自己格外堅強而被誇讚時,咬牙克服困難的毅力是否又過於被當成可以歌頌的正面典型了?
我們似乎習慣了這個思維——當人們看到處於困境中的人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去關注他如何用主觀地意志力去克服困難,或者又是如何懦弱地被困難擊垮。
似乎只有一個人足夠強大、足夠能吃苦,比如家徒四壁依然能在災難前捐空家底,或者明明需要幫助卻咬牙自立自強,才配獲得大眾的讚美和掌聲。
因為他們自主克服了困境,也沒給任何人“添麻煩”。
可是當這些比普通人“強”一點的人成了正面典型,不知不覺中我們就弱化了對困難本身的關注,疏忽了去思考他的困難客觀上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又如何才能得到妥善地解決。
畢竟,他們的處境本就不該是給誰“添麻煩”,他們也不是麻煩本身,反而應當是社會力量出於對公平的考慮,為他們提供一些幫助和保障。
女孩的“脆弱”也好,屋頂上男孩的“堅強”也罷,他們值得我們同情、憤怒或歌頌,但該警惕的是不能讓事情的結論只有同情、憤怒或歌頌。
即時的情緒不該掩蓋和消解了事情背後客觀問題的嚴肅,對堅韌不拔的讚美之外,也不能讓本該承擔責任卻缺位了的社會力量得以開脱。
令人欣慰的是,在經過網絡的傳播與發酵之後,後續我們確實看到一些本應有的保障和補助被落實了。
就在河南初中女生吞藥自殺的第二天,河南省教育廳針對此事下發了通知,要求各地全面摸排學生網上學習情況,對不具備“上網課”條件家庭的學生,要建立精準幫扶機制。
而在此之前,很多高校早就已經針對開設網課給學生髮放了相應的流量補助,有的還實現了對貧困生的進一步資金支持。
此前備受關注的“雪山頂上找網上課”的藏族女生,在引發了社會的關注之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女孩所在村子正式開通了新的基站,眼下她已經可以足不出户完成在線課程了。
幸好,這些想要上進的學生最終獲得幫助,跟其他同學擁有了一樣便利的學習條件。
可是如果每一個處於同樣窘境的貧困學子,都必須要靠這樣意外的曝光和“走紅”才能讓正常的訴求達到滿足,那背後牽扯出的,則是更復雜的城鄉教育不公平的問題了。
韓寒曾經説過:“通過教育可以大概率改變命運和階層。這個窗口期的時間不會很長,可能也就幾代人。在這兩三代中,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維繫最大化的效率與公平。”
但人們期待的效率與公平,始終都離不開外部的保障。
那些在雪地裏尋找信號上網課的學生,也許不會知道如今互聯網上有關他們的一切討論。或許在他們眼裏,為了未來奮鬥的充實能抵消一切外在條件的艱難,但那些本該維護某種公平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把這種“自我犧牲”看成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