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也餓,養蜂人挺住啊!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20-03-05 22:15
一年四季,由南至北,不停追逐花期,帶蜜蜂轉場到新的蜜源地,這是我國800萬養蜂人的生存方式。突如其來的疫情中斷了這一鏈環,也波及到農作物的蜜蜂授粉。
來源 | 三聯生活週刊
記者 | 張潔瓊
中斷的追花轉場
劉曉梅最近每天都在盼望着轉場。準備時,她要早早起來開始收帳篷,那是她這些年來唯一的住所,她要把附在巢箱上的蜜蜂塞進去,封住蜂箱蓋,她要和丈夫一起將五百個箱子挨個搬上9米6的高欄貨車。做這些需要花去她一週的時間。最後,她會在天氣轉涼時的一個夜晚,坐上卡車,和她的蜜蜂們一起離開雲南,去追趕下一個花期。

雲南的冬天暖和,每年12月底,劉曉梅都會離開湖北荊門老家,將蜂箱運到雲南進行春繁。按照原計劃,2月10日左右,她本該從雲南轉至四川,那裏油菜花盛放,黃燦燦的花朵上盡是好蜜。之後,回到湖北,採柑橘。4月中旬,她將繼續北上到陝甘地區採洋槐,洋槐花已經結成了串,又白又嫩,蜜蜂採來蜜後,便能做成洋槐蜜,那是市場上最受歡迎的一種蜜。
像劉曉梅這樣的養蜂法叫做轉地養蜂,蜂農要根據花期,由南至北轉移到蜜源多的地區。作為世界第一養蜂大國,我國蜜蜂羣數已經超過900萬羣,其中較大的養殖場為了提高採蜜量,均選擇轉地養殖。數據顯示,我國蜂農轉場次數大多超過5次,轉場範圍達到3000公里以上。轉場的蜂農養殖的大多為“意大利蜂”,擁有的蜂箱從一百箱至五百箱不等,規模大,專業化程度高,經營成本也高。“我養蜂20多年,沒遇過大災,朋友們都説我運氣好,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無助了。”劉曉梅告訴本刊。
2月14日,劉曉梅聽一位同是湖北籍的養蜂人説,他在海南出不來,無法前往下一個花源地。她這才意識到,自家的五百箱蜜蜂可能出不了雲南了。如今,四川的油菜花期已經開始十天,她仍無法按計劃啓程,疫期的交通管制使得她被迫留在了雲南楚雄。在楚雄,像劉曉梅一樣的外地養蜂人就有十幾户,五湖四海的養蜂人被困。

養蜂這些年,劉曉梅四處奔走,結識了不少養蜂人,一到追花轉場時,大家常常會互相照顧。劉曉梅發消息給四川青白江區養蜂的朋友:“如果我湖北身份證不能去,我就把蜂子運過去,你把蜂場當成你的,你去給我搞,我們等封城過了再過去。”朋友一口答應了。
沒過兩天,政策更嚴了,當地一聽説是她是湖北蜂農就怎麼都不放行,朋友也無能為力。這下劉曉梅急了,不能轉場,就意味着蜜蜂採不到蜜,沒有收成,蜜蜂也只能靠白糖人工飼養,冬天囤的五噸白糖快要見底了,接下來五百箱蜜蜂一週要消耗1噸白糖,每多停留一週,僅飼料費就要花去她6000元。
劉曉梅翻出一份文件:2月15日,農業農村部辦公廳、國家發展改革委辦公廳、交通運輸部辦公廳三部委就頒發了文件,將轉場蜜蜂列入生活必需品應急保障範疇,全力支持和解決蜜蜂轉場問題。《通知》稱,除必要的對司機快速體温檢測外,確保“三不一優先”(不停車、不檢查、不收費、優先通行),便捷快速通行。她本以為,文件一發,轉場就不用愁了,但沒想到具體實施時,困難仍然一層接着一層。

圖 | 視覺中國
“3月10號四川的花期就結束了。”但劉曉梅仍未放棄希望。她掐着日子計算着,只要能找到回湖北荊門的車,4月家裏有柑橘,6月有荊條,9月有楠木,雖然都是小蜜源,但維持生計總是可以的。抑或是回去後拼命繁蜂,“湖北蜂箱廠多,到時候賣蜂子,一樣可創效益。”
看上去,一年有四五個花期可追,劉曉梅目前只錯過了一個,但事實上,錯過一次花期的影響是連鎖的,“即便蜂農去趕下一個花期,但蜜蜂的狀態和正常狀況下已經不一樣了,它現在是屬於飢餓狀態。就跟嬰兒時期它該喝奶,你不給它喝奶,嬰兒的體質能好嗎?”國家蜂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吳傑告訴本刊。
遊牧式生存
比起劉曉梅,王桂玲稍微幸運一些,2月15日文件一下發,來自黑龍江的她便能即刻啓程,從雲南曲靖轉場去四川綿陽。每次轉場搬家都是最累的事情,一個蜂箱連蜂加蜜有七八十斤重,她和丈夫兩個人要在兩個多小時將三百個蜂箱裝進貨車裏。轉場也給她和丈夫帶來了巨大開銷,王桂玲算了算,高速費、司機費用和飼料費,去年一年她和丈夫轉場的花銷接近七萬。
但倘若不付出如此大的成本四處轉場,蜂農生存會更加艱難。2016年,黑龍江氣候不好,蜜源減少,王桂玲和丈夫賠了10萬,連越冬喂蜜蜂的白糖都買不起了,她管親戚借了錢,買了白糖,讓蜜蜂們撐過了一個冬天。轉年開春,王桂玲和丈夫便踏上了追逐花期的道路,四處尋找蜜源,“走到哪算到哪,我們就這樣四海為家了。”王桂玲説。

仲夏時,王桂玲要到黑龍江長白山自然保護區裏打椴樹蜜。保護區屬於無人區,一呆就是一兩個月,無人區裏沒有電,沒有信號,過的完全是原始人的生活。沒有食物,她便去山裏挖野菜和蒲公英來吃。沒有水,她和丈夫便挖坑撈地表水出來,燒開了喝。第一次喝,她的臉腫了,全身開始起皰疹,刺疼刺疼的。當時正趕上轉場去雲南,王桂玲連醫院也沒來得及去。到了雲南後,大馬蜂總在她家蜂場附近出沒,“跟飛機的動靜似的”,馬蜂看準了王桂玲家的小意蜂,一把叼走兩三個。王桂玲抬起手,預備趕走大馬蜂,大馬蜂一個迴旋,隔着睡衣將螫針扎到了她的後背上。
王桂玲説,常年在外經受風吹雨打,她早已習慣,但對蜜蜂來説,一點濛濛細雨,都會影響巨大。一旦下雨,蜜蜂的翅膀會變得潮濕沉重,它們便很難飛起來,若遇上南方連着幾天的陰雨天,蜜蜂則要一直留在蜂箱裏,靠人工餵養。更嚴峻的是碰上大雪或霜凍,天水蜂農李志榮告訴本刊,2017年初春,甘肅一帶下了一場大雪,雪打在油菜花上,折損了雌蕊,花蜜全沒了。
出門在外,困難多,紛爭也多。自家蜜蜂叮了別人,被叮的人總要據理力爭。“遇到好一些的,我們出醫療費,幾百塊就平息了。遇到野蠻一點的,一定要管我們訛幾千。”王桂玲説。於是,每到一個新地方,她一定先提幾罐蜂蜜,給附近的鄰居挨個送一遍。

養蜂業從業者吳佩珊告訴本刊,養蜂人中的大多數都是農民,經濟基礎薄弱,信息也相對閉塞,沒有足夠強大的能力抵禦自然風險。而帶給養蜂人最多困擾的還是不斷下跌的蜂蜜價格。近兩年,由於蜂產品造假擠兑了真蜜空間,蜂產品價格不斷下跌,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信息不透明,養蜂人只能聽從批發商、採購商的調遣,蜂農在蜂產品市場中沒有定價權,這些進一步加劇了蜂農面臨的市場風險。
王桂玲在長白山自然保護區打出的椴樹蜜,顏色雪白,黏稠狀像是豆油一樣,温度達到13度時,椴樹蜜會結晶,普通顧客都以為那是摻雜了白糖的假蜜,這讓王桂玲哭笑不得,她告訴本刊:“有買的人問我,怎麼我們的蜜不甜,那是他們不知道原生態的蜜都是軟綿綿的,有花香,吃起來帶一點酸味。特別甜的都是那種摻雜了白糖水的白糖蜜。”去年一年王桂玲賣蜂蜜賺了不足十萬,減去四處轉場的7萬花銷,所剩無幾。在她看來,自己尚屬於收入較好的養蜂人,她的蜜蜂都是零售,所以沒賠本,還能有點收入,一天差不多能賺一兩百。“大部分養蜂人都沒掙着錢,我知道的有養蜂人一年虧30萬的,要説賺錢,都被收蜜商賺走了。”她説。

蜜蜂授粉的連鎖反應
在外養蜂四處漂泊,生活辛苦,收成還看運氣,但總有些理由讓養蜂人無法割捨。劉曉梅每到一個地方放蜂,忙完蜂場的活兒,就到附近的風景區轉悠。村裏的農民待她也熱情,看她忙不過來時,便來蜂場裏幫忙,動不動還往她的帳篷裏送些瓜果蔬菜,還有人乾脆拉着劉曉梅到自己園地裏,指着菜地説:“劉姐,那塊園子是我的,你想吃啥自己來弄。”禮尚往來,劉曉梅製成蜂蜜後也會給當地村民送。“村民們都歡迎我們,因為我們的蜜蜂也可以給他們的農作物授粉。再加上現在惠農政策,提倡蜜蜂授粉。”
“自然界中有85%左右的作物要通過昆蟲授粉才能結實,而蜜蜂是人類飼養數量最大的昆蟲,它可以被人類馴養,馴養後通過運輸工具運送到需要授粉的地方,因此,蜜蜂的重要性就顯得特別突出。”國家蜂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吳傑向本刊強調,“蜜蜂轉場受阻,勢必會影響到整個農業系統。”
在歐美國家,養蜂業的第一功能和國內完全不一樣,他們主業不是生產蜂產品,而是讓蜜蜂為農作物授粉。蜂農靠出租蜜蜂授粉的收入,佔他們全年收入的75%~90%。吳傑告訴本刊,像温室的草莓、油桃用蜜蜂來授粉,產出率能增長10%~20%,同時果型漂亮,甜度也高,有些果農願意花錢請蜜蜂來授粉,但這種種植業者在我國的比例還是較小。早些年,因為認識不夠,有的村民甚至會將蜂農驅趕出去。漸漸地,村民們依靠田野經驗,意識到了蜜蜂授粉的好處,也開始主動接納養蜂人。

多次轉場的養蜂人追的大都是油菜花。油菜花作為重要的經濟作物,在我國種植面積大、範圍廣,養蜂人所獲的收益也高。江西農業大學曾志將教授團隊曾做過一個油菜授粉實驗,將實驗分成了三部分處理:一是無蜂授粉區,二是蜜蜂授粉區,三是自然授粉區。無蜂授粉區畝產59.89公斤,自然授粉區畝產91.86公斤,蜜蜂授粉區畝產128.75公斤。實驗表明,蜜蜂授粉有明顯的增產效果,僅自然授粉是不充分的。
蜜蜂授粉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但在中國卻一直未能廣泛推廣。深究起來,首要原因是授粉還未能給蜂農帶來好的經濟收入,蜂農難以靠授粉謀生。前幾年,李廷春在內蒙古放蜂,當地農民給他錢,要他的蜜蜂為自己田地授粉。授了幾個月,蜜蜂數量迅速減少,他仔細琢磨後才發現,當地有一種葵花,花瓣上有黏膠,蜜蜂授粉時容易粘在上面,飛不回來。授粉賺的錢還不夠他買幼蜂花去的錢,他想,這買賣實在不划算,於是此後就很少接授粉的活兒。在新疆,找養蜂人陳躍輝授粉的農民多,但賴賬的也多,新疆靠北方,一年真正授粉的時間只有6月、7月兩個月。陳躍輝的200箱蜜蜂能給1000畝農作物授粉,但當地授期短,授上一兩次,它們就要靠人工餵養了。

此外,蜜蜂採蜜授粉對土地也有要求,一旦農田裏有農藥的氣味,蜜蜂聞到就會很快死亡。“好多地方的農民不是同時打農藥,而是今天他打完,明天你打,後天再張三李四家打。蜜蜂受影響的時間很長。”在雲南繁蜂的養蜂人李廷春説。2018年《Science》雜誌發表的有關研究顯示,新煙鹼類殺蟲劑會傷害蜜蜂大腦,阻礙蜜蜂繁殖,影響它們的覓食和導航方式。而煙鹼類物質,諸如啶蟲脒、噻蟲胺、吡蟲啉等,正是全球蜜蜂數量下降的罪魁禍首。但在民間,農民對於農藥的危害缺少警覺,仍在大量噴灑農藥以防治病蟲害。
即便僅從農作物授粉的價值來看,養蜂人和他們的蜜蜂的重要性也被忽視了。吳傑告訴本刊,2006年至2008年間,我國36種主要作物蜜蜂授粉的年均價值高達3042.20億元,是中國蜂業總產值的76倍,相當於中國農業總產值的12.30%。據他推算,“中國僅蔬菜、果樹、棉花、油菜、西瓜、甜瓜和草莓等作物,需要授粉蜂羣的數量就達6000萬-8800萬羣,遠遠超過我國現有的900多萬蜂羣數。”


至今仍然有蜂農在社交網絡上求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