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風情畫——最後一個生產隊_風聞
拿了桔子跑哇-2020-03-06 17:18

摘自《劉玉堂新鄉土小説系列.中篇卷》作家出版社 1998年1月
一
一九八〇年秋後,釣魚台剛開始時興分田到户的時候,堅持“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硬是頂着不分的有那麼十來户。其中有革命老人何永公、勞動模範劉日慶、公家嫂子李玉芹、摘帽富農王德仁、業餘詩人劉玉華、織布匠子劉來順。這六位各有一定的歷史背景和理論水平,工作組連續開了他們三晚上的會也沒解決問題。開到最後還辯論起來了,辯着辯着就紅了臉。革命老人何永公説:“分田到户搞單幹?毛主席要是活着,不毀你們這些婊子兒的!咱沂蒙山過去是革命的根據地,今後就是社會主義的根據地了。這點覺悟也沒有?”
勞動模範劉日慶説:“我們釣魚台可是全省的先進典型,嗯!那年咱到北京開勞模會,參觀動物園,連狗熊都給咱打敬禮,咱也沒驕傲自滿過。年輕輕的也不注意個謙虛性兒,什麼態度!”
公家嫂子李玉芹説:“當脱產幹部幾年了?説你呢!五年?五年還不懂唯、唯物主義啊?一點靈活性也不講,政策一變你怎麼辦?耷拉着腦袋寫檢查啊?寫檢查也寫不出好哲學!俺家老楊當脱產幹部二十多年也沒跟你們樣的!”她説着説着還哭了:“你這個死鬼啊,你眼一閉腿一蹬死了利索了,這一搞單幹,讓俺這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啊!”
摘帽富農王德仁説:“咱不是不聽各級領導的話,咱尋思好不容易堂堂正正地當上社員了,沒等稀罕夠,就又搞單幹,咱確實是捨不得啊!”
業餘詩人劉玉華説:“‘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你們懂不懂?一個個的看着跟有點文化似的,其實沒啥水平啊!你是哪莊的?”
織布匠子劉來順就説:“你甭瞪眼,説你沒水平就是沒水平。這些年一個個的工作組,咱見得多了,沒一個好東西!還瞪眼呢,熊樣兒!”
……
工作組拿他們沒辦法,經請示上級同意,就保留了他們一個生產隊,他們的地當然也就沒分,大隊的集體財產也按人頭保留了他們應分的一部分。
隊長劉玉華為此賦詩一首:社會主義三十年,一夜分了集體田。強制命令一刀切,全然不顧三中全。集體道路是鵬程,誰來動員也不行。團結友愛發揚光,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
他還有註解呢!他説:“‘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為了押韻我少説了一個字。後邊兒的‘發揚光’也是這個道理,是發揚光大的意思,嗯。”
公家嫂子接着説:“誰還不知道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啊!跟積極分子叫積極分人民日報叫人民日一個意思不是?還‘一手拿着煎餅吃,一手拿着人民日’呢!怎麼編的來。”
王德仁説:“社會還是進步了,擱前幾年咱要這麼不聽各級領導的話,那還不打你現行反啊!”
何永公就説:“他敢!你要打咱個現行反,不毀他這些婊子兒的來!”
大夥兒就哈哈一陣笑。
門外有幾個人看熱鬧,聽見屋裏的人笑也咧着嘴笑。劉玉華説:“韓富裕同志,進來坐唄,生產隊的會又不保密。”
韓富裕不好意思地説聲“不了”就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嘟囔:“不來不來嘛,沒尋思地又來了。”
別的看熱鬧的也走了,這個説:“走順腿兒了這是,人家開會,咱來個什麼勁兒!”
那個説:“這個麼兒得兩方看,嗯!”
還有的説:“一下子散了夥,有點不習慣不假。”
屋裏的劉來順就説:“這個韓富裕也是邪門兒。過去是有名的紅管家,最講個集體主義,還喜歡開會什麼的,可到了關鍵時候就頂不住了。看着個子不矮豎插着跟個漢子似的,原來也是假積極分啊!”
王德仁説:“他也是窮怕了,想發家致富呢!”
劉來順説:“看他能富到哪裏去,還‘富裕’呢,富裕個雞巴毛啊!”
公家嫂子李玉芹嘻嘻地説:“不文明呢,也不注意個團結性兒,‘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
劉日慶説:“這話對,玉華的詩後邊兒一句最要緊,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往後那些分了地的人家遇到什麼困難,咱該怎麼幫還怎麼幫,那些軍烈屬五保户,該怎麼照顧還怎麼照顧!”
劉來順説:“大隊黨支部還能不照顧?”
劉玉華説:“那些人的水平你還不知道?沒個覺悟性兒?都當發家致富的帶頭人去了,還照顧呢,照顧他們自己好樣兒的。”
劉來順説:“看來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了,明天干什麼呢?”
劉玉華説:“拾掇拾掇地吧?修修西山上的地堰,夏天讓山洪沖塌了不少。”
二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釣魚台人,她是跟着她丈夫楊税務來釣魚台落户的。楊税務在公社税務所工作,老家是膠東,因不夠農轉非的條件,就將她落到釣魚台了。李玉芹剛來釣魚台的時候,劉日慶還當着書記,莊上的人問他:“楊税務怎麼把老婆安到咱莊了,又無親無故的?”
劉日慶就説:“當然是咱莊縣裏有名省裏有聲啦。咱莊是省裏的先進典型不是?楊税務看中咱們莊,主要是咱莊的村風好啊!坐地户外來户一視同仁,宅基地一分不少,自留地照劃不誤。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兒嘛,嗯。”
“人家是脱產幹部,你還劃給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沒農轉非,不劃給她自留地吃菜你幫她解決?一個月靠他那乾巴巴的四五十塊錢的工資讓人家怎麼活啊?人家對革命有貢獻呢!還會抓中心工作什麼的,民兵訓練也能指導。”
“他不就是收個税嗎?”
“操,公社一級的幹部哪能分工這麼細啊,主要是圍繞着中心開展工作,什麼都抓。”
“他老婆長得倒是不錯,也怪年輕,跟他女兒樣的,他倆年齡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齡相差多少幹嗎?楊税務肩膀上有眼兒和小鼻兒什麼的,還不該娶個年輕漂亮的老婆?”
“遇見他倆叫什麼?”
“當然是管楊税務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爺倆都管她叫嫂子?”
劉日慶説:“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樣論啊,叫就是了。”
釣魚台的男女老少就統統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場的還有本莊的嫂子,為了區別起見,你當面叫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個楊税務確實特別能抓中心工作。無論什麼樣的工作組,諸如學大寨了,抗旱了,計劃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組的工作都是酒席桌上安排的,喝到一定程度,他就開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戰爭年代,你正要採取個夜間行動。狗叫了,你説咋整?現在呢,又有狂犬病,你不打,讓它一咬,毀了,神經兮兮了。一個莊要有那麼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呢,屁也建不成!當然嘍,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嘍!我看你們村的地都幹得跟鱉蓋子樣的了,那還不抓緊抗旱?還打狗呢,分不出個主語謂語來!”有時候,正趕上莊裏放電影,開演之前他也要拿着話筒羅羅上一會兒。他説:“要堅決把山羊消滅光,一個山羊就是一個吳化文,不殺山羊怎麼封山造林?你造的還不夠它啃的,那還造個屁啊?當然嘍,大積農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嘍!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你把山羊都殺了,怎麼積農家肥?沒有肥怎麼打糧食?打不出糧食你吃雞巴毛啊?還看電影呢,不懂個唯物主義辯證法!”
由此你就能想象到,公家嫂子為什麼也經常説個唯物主義什麼的。
楊税務這麼三羅羅兩羅羅就把中心工作給羅羅走了樣兒。本來是要打狗,他羅羅上一會兒就成了抗旱。總之是什麼重要什麼緊急就先抓什麼。時間長了,人們就有了經驗:“他前邊説的是上級的指示,那個‘當然嘍’後邊兒是他自己的精神,你按‘當然嘍’後邊兒的精神乾沒錯!”劉日慶對他很崇拜。説他對農村工作熟悉,工作作風有靈活性,不強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學思想。公社黨委卻不得意他,説他是個酒暈子,一天二十四小時八個小時睡着,十六個小時暈着,腦瓜兒不清醒,賣矛又賣盾,拿中心工作當兒戲。加之他的本職業務也不怎麼樣,税收任務完不成,還經常受個小賄什麼的。有一次就藉着一封人民來信停了他的職,讓他在家寫檢查。
楊税務沒多少文化。他能羅羅,但不能寫。公家嫂子就請劉玉華去替他寫,劉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劉玉華語),還會寫詩什麼的。他對劉玉華寫的那首“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的詩特別感興趣,還不時地背上那麼一兩句。以這樣的文采替楊税務寫檢查那不是小菜兒一碟嗎?劉玉華替楊税務寫檢查的時候,公家嫂子就在旁邊酒肉侍候。他捏着小酒盅説:“還是冬天好啊!外邊兒雪花飄着,屋裏火爐生着,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燉着,小酒盅這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這麼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楊大哥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幾回就好了。”
楊税務嘿嘿着:“你這個同志,缺乏個嚴肅性呢!”
公家嫂子就説:“什麼思想!不盼着人家進步,還盼着人家犯錯誤,不懂個唯物主義辯證法。”
釣魚台有看望犯錯誤的人的傳統,就像別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風俗一樣。那年何永公那個南下的兒子,讓人家打成了走資派跑回來了,全莊一户不漏地都提着雞蛋掛麪去看他,送去的東西吃不了,何永公還賣了不少。劉玉華一給楊税務寫檢查,莊上的人知道他犯錯誤了,也不問是犯的什麼錯誤,就都提溜着東西來看他,讓他“好好吃飯把心放寬,千萬不要想不開,要是想不開就會窩囊出病來,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有的就説:“現在的中心工作確實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錯誤!”
還有的就憤憤不平:“這麼好的一個同志,怎麼能隨便讓人寫檢查!是公社書記搞的鬼吧?操,他那個熊樣兒!長得跟蒜臼子樣的,還讓人寫檢查呢,脹得他不輕!”
就把楊税務兩口子安慰得熱淚盈眶。
劉日慶還照常找他請教:“去公社開了個會,要咱割資本主義尾巴呢!”
楊税務説:“資本主義尾巴那得割,這是當前的中心工作嘛!”
“兩隻雞可以喂,三隻雞不能喂,工作量還怪大哩!”
“三隻雞不能喂,那就喂四隻!”
“恐怕夠嗆!”
“留兩隻頂什麼用?稱了鹽打不了油,繳了學費買不了書,要是生個病啦,來了客人啦,吃雞巴毛啊?”
“那你説這尾巴怎麼割?”
“殺狗!殺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戰爭年代……”
“殺狗行!莊上跟資本主義尾巴沾點邊兒的我尋思別的也沒什麼了,就是劉來順那台織布機可能有點問題!”
楊税務説:“有什麼問題?現在還穿家織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不都是家庭困難的?把他那個織布機給割了,讓那些家庭困難的穿什麼啊?”
公家嫂子在旁邊兒説:“劉來順還是手工業者呢,跟工人階級差不離兒呢!”
楊税務説:“我和支書研究中心工作,娘們兒家別插嘴當私人秘書,毛主席都不讓自己的老婆當私人秘書!”
李玉芹就臉紅了一陣兒。
支書説:“行,就這麼辦!”
楊税務説:“以後抓中心工作要注意個靈活性兒,嗯!那年我帶着工作組到玉芹她孃家那個莊上抓以糧為綱,上邊兒有人提出要把棗樹全砍了,退林還田種糧食,我讓他們砍了幾棵意思意思算了。轉年怎麼樣?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讓殺山羊了吧?所以一定要講個唯物主義辯證法。這樣做對個人有什麼壞處呢?無非就是寫個小檢查,檢個查也比一天一個樣兒地瞎折騰強啊!把老百姓折騰煩了,他不羅羅你了,你還領導個屁呀?”
劉日慶佩服得五體投地,説。“那是,領導個屁不假,嗯!”
劉玉華那個小檢查寫得不錯,公社黨委比較滿意,非但沒給楊税務什麼處分,還讓他改行當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繼續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組去了。楊税務那個家也很快成了莊上一個玩場兒。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裏扯閒篇兒、喝茶水、打撲克、隨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亂得慌,她説:“咱們釣魚台多好啊,有點事兒誰都往前湊,俺那個莊就不,沒事兒他還巴不得你出點事兒,出了事兒都躲得遠遠的,根本不懂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要不是俺們老楊,那些棗樹早砍個屌的了,還吃大紅棗兒呢,屁也吃不成!”
這一對兒老夫少妻關係很不錯,每天不管多晚,楊税務總要騎着自行車從某個工作組趕回來。一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公家嫂子給掀到牀上,忙活上小半天。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閒篇兒,剛進院就聽見屋裏的聲音不對頭,老傢伙乃是過來之人,經驗豐富,聽其聲即辨其事兒,遂讓他聽了個全過程。過後他跟劉玉華説:“這個楊税務,也不知哪來的勁兒,年紀也不小了!”
劉玉華説:“你也是個老不着調啊,還聽這個!”
“他兩個長不了,早晚得出事兒!”
“為啥?”
“好過頭兒了!所謂親極則疏,酒極則亂,樂極生悲,故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慾成災,這才叫唯、唯物主義,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準!轉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發,沂河暴漲,楊税務去沂河那邊兒開會來着,讓大雨給堵住了。他在那裏住了一夜,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時候,他喝了個小酒就急着往回走,別人勸他不要走。“離開一天就撐不住了?”他不聽,説是雷鳴電閃的娘們兒家害怕,“武裝泅渡咱都泅過,陰溝裏還能翻了船?”結果過沂河的時候就讓大水給沖走了,三天之後才在下游的水庫裏打撈上屍體來,誰都不尋思的。
劉玉華為此賦詩一首:楊税務死亡非正常,天地為之久低昂。他本脱產一干部,賣矛賣盾怎久長?若是讓我來評價,三七開你看怎麼樣?玉芹大嫂實哀傷,小女嗷嗷待成長。儘管有點小撫卹,生活還是夠她嗆。魚台本是好村莊,團結互助發揚光。關心體貼多照顧,寡婦跟不寡一個樣兒。
劉玉華當時當着團支部書記,他組織一幫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兒給包了。你稍微一怠慢,他就不高興了:“劉來順,沒看見玉芹嫂子的菜園該澆了嗎?當初要不是楊税務,早把你那台織布機當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個屌的,不知道個所以然。”
劉來順顛兒顛兒地就去給李玉芹澆菜園了。
在這種形勢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堅持走集體的道路那還不倍加堅定?
三
生產隊的章程還是老章程,敲鐘出工,吹哨放工,地頭兒評分兒,會計記分兒。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些,只要不是農忙季節,假很好請,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劉玉華説:“廣播上説大鍋飯有什麼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麼毛病。他們説吃大鍋飯不自由不是?那咱們就自由一點兒,別管得那麼死,你趕集上店走親串門兒,打個招呼就行,當然嘍,還是要講個自覺性的嘍!”
劉玉華早晨敲鐘敲得格外響,把那些分了地的單幹户們也敲醒了。那些人聽見鐘聲一骨碌爬起來,尋思尋思又躺下了。韓富裕爬起來之後沒有再躺下,他想看看生產隊的人幹什麼而後再參照着去幹自己的活兒。韓富裕是放羊出身,當了幾年兵回來也還放。他對農時農活兒一套不怎麼懂,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心中無數。他見生產隊的人扛着鑊頭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覺得自己的地堰也應該修,過一會兒就也扛着鑊頭到自己的地裏去了。
天很冷,生產隊裏幹活兒的人不多,但很活躍,有説有笑。劉玉華在一處豁口壘地堰的時候,李玉芹給他打下手,兩人一遞一壘一遞一句地打哈哈。劉玉華説:“玉芹嫂子你怎麼長的來,越來越年輕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説:“小嘴甜的你,還年輕呢,哪有小調妮兒年輕啊!”
小調妮兒是劉玉華的老婆,整天跟生氣似的,特別能罵人。劉玉華説:“她年輕是年輕,可是不如你温、温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温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淨胡羅羅兒!再不老實,‘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個×養的,怎麼尋思的來!”
劉玉華説:“操,不會説個話,哪壺不開單提哪一壺。”
“以腳踢其腿”是劉玉華寫的一篇日記中的話。若干年後,他就略事修改換成第三人稱,寄給了他的一個在某刊物負點小責的叔伯兄弟,讓他“發表一下,賺個小酒喝喝”。那篇文章的題目叫《修鎖者説》,文筆不錯,估計是學了柳宗元。全文如下:
劉某玉華,初中肄業也。其對代數甚反感,言道:“中國之數學公式不用中國之數碼,而用外國之字母,真乃國賊也。還a加b括號外之平方等於a方加b方再加2ab呢!如此之複雜,焉能記得住?神仙亦白搭!”又道:“科學與技術乃兩回事兒也,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遂下學焉。
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不甘務農,遂與人修鎖修手電筒給豬打針也。其無師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鎖用一根鐵絲即可打開。然農村之鎖只擋君子不擋小人,真若有那訓練有素之賊子,再結實的鎖亦無用。玉華深知此理,雖公開言明,仍可掙得油鹽之資也。玉華即自我感覺良好,公家人兒一般,聲稱:“吾乃手工業者也,屬工人階級。”
釣魚台信貸員,乃一患胃潰瘍之退休幹部代理也。因膝下有七女,人稱“玉皇大帝”。其所管錢款即用玉華所修之鎖鎖於三屜桌內。信貸員之胃痛屬陣發性,痛時口吐酸水冷汗滿面,不痛時又與好人一般諸事不礙。秋收大忙時節,家人皆出工矣,信貸員獨自在家甚無聊,遂將錢款連數幾遍,共兩千有餘。此時,突院內秫秸團中有異聲,信貸員即悄聲近前察看監聽,稍頃,自語道:“乃老鼠也,嚇吾一跳。”復返屋內,將錢款鎖於原處。又無事可幹,看看一對兒尿罐已滿,即挑起往村外菜園去也。路遇玉華,玉華道:“太陽正毒,不宜以尿澆菜也,須摻入水中澆。”
信貸員道:“爾不説吾還忘矣。”
“先用水澆一遍,而後再澆尿即無事。”
“爾為何未出工耶?”
“吾在家修鎖也,鎖之主人要得甚急。”
信貸員於菜園擔水澆尿,費時不少,待回到家即大驚失色:其抽屜洞開,兩千餘款不翼而飛,遂報公安局焉。當晚,警車鳴笛而至,村人皆驚,方知信貸員失盜也。
次日,公安人員即於隊部傳訊玉華。其一到,一公安即讓其“站好,爾站好”。邊説邊以腳踢其腿,要其保持立正姿勢。玉華頓覺斯文掃地,復又渾身篩糠也。
公安人問道:“爾姓什麼?”
玉華哆嗦道:“吾不姓、姓什麼。”
“爾可叫劉玉華?”
“正是本、本人。”
“信貸員之鎖乃爾所修耶?”
“是,是吾修的。”
“那鎖之性能爾當然知道!”
“那還用、用説。”
“爾亦知信貸員至村外澆尿耶?”
“知、知!”
“且提醒其澆一遍水再澆尿?”
“對,對!”
“此可多費些時間。”
“那是自、自然。”
“爾有作案條件及時間也!”
“吾有條、條件及時間可未作、作案也。”
“爾可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乎?”
“這個還能不、不知。”
“既知為何不坦白?”
“吾未作案讓吾如何坦白、坦白?”
“爾還狡辯?”遂將其拘留,讓其慢慢交待矣。
玉華有口難辯,沒咒可念也。乃汪然出涕,連連掌嘴道:“吾活該,吾活該,誰讓吾與人修鎖糊弄人耶?”
拘留數日,傳訊若干,少不得又是“以腳踢其腿,讓其站好”之類,然玉華皆矢口否認。後多虧真賊子東窗事發,遂將其釋放也。
你道真賊子何許人也?乃信貸員之女婿矣。爾可記得信貸員數款之時,突聞院中秫秸團內有異聲乎?此即其女婿埋伏其中也。那鎖之性能那賊子早已清楚不過,待其岳父去菜園澆尿之時,即竄將出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偷之到手。溜之乎也。那賊子用所偷之款大方購物大肆吃喝,村人察得,乃告發,不及三審,遂交待焉。
玉華大戚,發誓道:“吾再不修鎖也,技術性的東西不好研究。”就愛上了集體勞動,尤喜修水庫或修大寨田之會戰,人越多越積極參加。其與人一起幹活兒時,常提醒旁人:“某月某日某時,吾與你一起鋤地也。”
“這不假。”
“如有人問起,爾可與吾作證乎?”
“操,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若有人問起了,吾與爾作證即是,只怕到時記不住也。”
玉華遂將每日所做之事,記於小本兒上,新聞五個“W”皆有之,特別標明與何人在一起。其賦五言絕句一首,道:“集體勞動好,有人來作證。若再把盜失,找咱可不行。”
後玉華與信貸員三女小調妮兒於集體勞動中自由戀愛,那信貸員亦有愧疚及補償之意,就應允。玉華又賦詩一首: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
李玉芹説“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個×養的”,就這麼個以腳踢其腿。由此也可以看出劉玉華為何對集體勞動津津有味堅持留在生產隊裏。
他兩個這麼嘻嘻哩哩地窮磨嘰的時候,韓富裕在不遠處的責任田裏不時地往這瞅。劉玉華見了,説笑的聲音就更大:“這個天兒要是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的那麼燉着,小酒盅那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那麼一寫,那就更恣了。”
不想李玉芹一下子不吭聲了,表情也黯黯的。劉玉華自知失了嘴,小聲説:“剛才是我的錯誤,我不該提這事兒,但你要高興一點兒,韓富裕看着咱們呢,咱們饞饞這個單幹户!”
一會兒,劉玉華吆喝一聲:“同志們哪,咱們歇一會兒吧,抽袋煙!”
十來個幹活兒的就湊成堆兒了。
劉來順説:“操,幹活兒的不多呀!”
王德仁説:“是不多。”
劉來順説:“一個個的耍嘴皮子好樣兒的,幹起活兒來就白搭屌。講社會主義優越性,光從享受的角度講啊?”
李玉芹説:“看看,又不注意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了不是?”
劉來順説:“你拉倒吧,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過兩天我也請假,去東北俺大哥那裏呆兩天!”
劉玉華説:“行,農閒季節這麼認真,有點活兒幹就比抄着個手在街上閒逛強,三逛兩逛出事兒來。”
韓富裕從他的責任田裏湊過來,腆着個臉説:“還是這裏熱鬧,天怪冷,是吧?”
劉來順説:“當然冷了,還能不冷?”
韓富裕説:“這個天兒排練個節目不錯。今年不成立個宣傳隊宣傳宣傳‘三中全’呀?”
劉玉華説:“還沒研究哩,抽空兒研究研究!”
韓富裕説:“要是成立宣傳隊,需要我幹什麼説一聲!”
王德仁説:“五十多了還鬧這玩藝兒,小孩一樣!”
韓富裕嘿嘿着:“農村嘛,也就是敲個鑼打個鼓什麼的還熱鬧點兒,再説莊上還有這麼多小光棍兒,不成立宣傳隊怎麼把愛情來產生?”
劉玉華説:“這是經驗之談,值得重視。”
韓富裕臉上就紅了一下。
農閒季節,釣魚台向來都是一天吃兩頓飯幹半天活兒的。生產隊的人歇完了,又幹一會兒就放工了。
四
李玉芹還在家為姑娘的時候劉來順就認識她了,他去她家刷布時認識的。
劉來順也上過初中,他小時候對劉玉華特別崇拜。劉玉華能將手電筒的小燈泡卸下來安到房樑上,把乾電池放到枕頭底下,中間拿銅絲兒那麼一連,讓它亮它就亮,不讓它亮它就不亮。劉玉華管這玩藝兒叫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説:“看看,嗯,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就這麼提前過上了。”劉玉華説的“科學與技術乃兩回事兒也,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的話對他影響也特別大,加之班主任老師對他沒好印象,説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看着怪聰明,實際一腦子漿糊”,就也“下學焉”,他下學回來跟他爹學織布。他爹對此還來了個理解萬歲,説是吃飯穿衣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要吃飯須種田,要穿衣須織布,無論什麼時候種田和織布這兩件事都是失不了業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藝在身。
織布這件事,劉來順從小耳濡目染不學自會,可刷布他不會,待再有人預約織布的時候,他爹就帶他去刷了。這就認識了李玉芹。
那個莊叫棗樹行,三三兩兩地坐落在一處處綠樹掩映的山坳裏,滿山遍野的全是棗樹。正是棗花飄香時節,到處蜂飛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碰一傢伙,連空氣都甜絲絲的。他爺倆到李玉芹家去的時候,少女模樣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給他們喝,又甘甜又清涼。劉來順認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一,那姑娘長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別大,酒窩特別甜,皮膚還怪細,身材也不錯,肯定就與經常喝這玩藝兒有關。
所謂刷布實際上就是刷線。將做經的線先放到漿糊裏用手揣,爾後將線的一頭兒纏到羊角狀的木枴子上,再慢慢地拽開,用刷子刷。這就須好天氣,有好太陽。這樣邊刷邊曬邊纏,得寸進尺地就將做經的線刷好了。他爺倆兒在離她家不遠的打麥場上拉開架勢刷布的時候,那個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場邊兒的樹蔭裏紡線。她紡線的姿勢很好看,演節目似的,紡線的聲音也好聽,小蜜蜂似的。劉來順的爹將關鍵工序弄弄好,在旁邊兒指導了一會兒,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啦呱去了,他自己刷。
太陽很好,但很曬人,而且他覺得旁邊兒還有個比太陽更熱的東西在時時炙烤着他的脊背,讓人一陣陣拔火罐兒似地麻熱。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喚了,接連刷斷了好幾根線,他的汗下來了。他悄悄從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發現人家並未注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紡線。小手一牽出來一條銀線,亮光閃閃;小手一鬆,那線又沒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有條不紊地刷起來,並充滿着獨立工作的自豪感。這實際是一件工作的兩道工序呢,你紡線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他想唱上兩口,但沒好意思。沒好意思是沒好意思,心裏可是怪恣來。他想到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呢,她那六個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業者,地下一批貧下中農,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操,不押韻了,讓劉玉華來刷布,肯定就會説得很押韻。“崩!”又斷了一根線,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着刷着,他開始覺得這手工業者的工作原來這麼枯燥,沒有多少新道道兒。太陽火辣辣地當頭照,那個紡車哼嚶哼嚶的很單調。他想跟那姑娘啦啦呱兒,一時還找不着由頭。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個小瓷盆兒裏的水喝完,那姑娘就會來添水了,這樣就可以順便跟她説説話,談談一件工作兩道工序的問題,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的問題。問題是水喝得太多撐得要命老想撒尿,而撒一次還不行不一會兒又要去撒。待他再一次撒完尿回來,那姑娘説話了:“懶驢上磨屎尿多,沒把你個鱉肚子撐破啊!”劉來順一下子讓她罵愣了,想不到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還會開口罵人!待回過神兒來,趕緊顛兒顛兒地刷布去了,那點手工業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説説話的野心全讓她打擊沒了。待把所有的線刷完,他再也沒喝一口水。那姑娘來送水的時候還盯着他刷過的線看來看去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罵人太狠了!沒有文化啊,缺少教養啊!
劉來順開始織布的時候,那個女孩不斷地來送做緯用的線穗子,劉巧兒似的提着籃子,蹦蹦躂躂很活潑。她第一次來送線穗子的時候,還給他家捎來一小罐兒蜂蜜。劉來順他娘過意不去,留她吃飯,她説行,吃就吃。問她吃羊肉嗎?她説她什麼也能吃,狗屎頭子不能吃,狗屎頭子能吃她也吃。劉來順就不計前嫌了,這人説話原來就這麼個説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罵他。
這樣的三來兩往,兩人就熟了。劉來順就給她講紡線和織布是兩道工序的問題,七仙女也是手工業者的問題:“《天仙配》你看過嗎?”
她説:“沒有,光聽説過,俺那個莊又小又偏僻,誰屑去那裏放啊!”
“以後俺莊要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長了這麼大,就看了一回《紅日》,還跑了二十多里地,把我嚇得了不得,死那麼多人!”
劉來順説:“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裝的!”
她説:“跟真的一樣哩,怎麼演的來!”
他知道這女孩叫李玉芹,他則告訴她自己叫劉來順,“因為排行老二,小名乃叫二順子,你知道‘乃’是什麼意思嗎?”
李玉芹胸脯縮了縮:“這個還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説這個不好!”
劉來順説:“這説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順子,就是就叫二順子。”
“你懂得還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這麼多呀?俺十九了,還什麼都不懂,潮一樣!”
“關鍵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織完了,還沒有來放電影的,越盼越不來。後來他聽説離釣魚台八里地的大泉莊放,他就約她去了。不想那個楊税務也在那裏,放電影之前他就拿着話筒在那裏羅羅殺山羊的問題,引得大夥兒一陣陣笑。劉來順説:“這個人我認識,特別能羅羅兒!”
李玉芹説:“這個人我也認識,講話挺有意思!”
“你怎麼認識的?”
“他到俺莊搞過民兵訓練呢,打出來的信號彈都好幾種顏色,特別好看!”
劉來順的心裏竟然還有點小不悦。
電影放的是《龍江頌》。正放着下起小雨來了。劉來順將上衣脱下來兩人一起頂着繼續看,三頂兩頂兩人就偎成堆兒了,劉來順就聞到了一種很温暖的甜稀稀的氣息。雨水漏下來,流到他倆的臉上,就將兩張臉給粘住了。稍微動一下就“哧”的一聲,揭膏藥似的,很舒服。過一會兒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説了一句形容這種情況的歇後語,劉來順沒聽清,問她怎麼個事兒,她臉紅紅地説:“沒聽清算了,好話不重兩遍!”劉來順的另一隻手攬着她的腰,攬着攬着就企圖往某個地方努力,她擰他一下説:“以為我不知道!”他就説:“長得跟江水英樣的哩!”她則説:“年輕輕的,不學個好。”
電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給他個親近她的機會似的。回來的路上,李玉芹説:“還江水英樣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幹部家屬呢!”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見她家門口掛着軍屬牌子嗎?”
“看得還怪仔細哩!”
她就説她們莊上有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姑娘,到縣城當了幹部家屬,可脹飽了,還讓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來還坐在自行車前邊的大梁上讓她男的帶着呢!”
“是怪脹飽的!”
李玉芹氣哼哼地説:“什麼時候咱也弄個幹部家屬噹噹,把那個小×妮子給比下去!”
劉來順就再也沒吭聲。
他兩個先前就這麼點事兒。
不想沒過兩年李玉芹竟然嫁給了楊税務,而且還來釣魚台安了家。幹部家屬就這麼當上了,她肯定也坐到自行車的大梁上讓楊税務帶過了。劉來順後來就想:女同志要實現個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見着他當然也不自然了一會兒,可很快就客氣起來,讓他以後多關照,“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瞧,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學得還怪快哩:這個女人原來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酒窩兒也怪甜,胸脯也豐滿,可思想平庸啊,找了個整天胡羅羅的酒暈子,而且比她大十幾歲不少,説是爺倆還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後她家成了玩場兒,他從來也沒去過;楊税務犯小錯誤,他還覺得怪暢快;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還往公共意義上尋思,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早晚他聽説楊税務夫婦保護了他的織布機,他見了李玉芹才説話。後來楊税務讓大水給沖走了,他就默默地幫着她幹活兒。有一回他正給李玉芹澆菜園,李玉芹遠遠地看見,眼淚就掉下來了。
劉來順那台織布機割資本主義尾也沒割了他的,卻讓那些滌綸滌卡滌雞巴毛什麼的沖毀了堆。劉來順儘管對此早有預感,可當那些名字很好聽的化學的東西鋪天蓋地地湧進了沂蒙山,整個冬天真格的就沒有一家來預約織布了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了説不出的悲涼。隨後他爹去世了,他娘讓東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個人在家守着空蕩蕩的一個大院子確實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織布機拆了燒火個屌的,讓劉玉華給攔住了。劉玉華説:“化學的東西不好,植物的東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質的棉布還會吃香,這一點定了。毛主席不早就説過,‘社會要走S型。有時候説不定還要走O型。’又不是沒傳達,不好好尋思尋思。”他就把那台織布機拆開撮到了豬圈的房樑上。劉玉華還説他:“個人問題至今沒解決?蓋由於長期不參加集體勞動。我説‘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不是隨便説的,這是真理,嗯!”於是,他就到生產隊裏掙工分去了。他長期室內作業,小臉兒挺白,手指頭挺長,肩膀很窄,水蛇腰還有點彎曲,乾地裏的活兒不怎麼行,隊長就把他安排到果園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裏。這麼勞動了一段,哎,還真不錯,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進展,逐漸地就把感情來產生。在這種情況下,搞分田到户要散集體的夥,劉來順怎麼能幹?況且李玉芹也留在生產隊裏!
過兩天,劉來順分別跟劉玉華和李玉芹打了個招呼,就去東北接他娘了。李玉芹説:“快回來呀!”
劉來順説:“還能不快?”
五
一進臘月,劉玉華放了生產隊的假。韓富裕撮弄着他成立個宣傳隊熱鬧熱鬧,他跟劉日慶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沒人挑頭組織,韓富裕對這玩藝兒熱是熱,但也只能跑個腿燒個水服個務什麼的,讓他挑頭他挑不了。而村裏的團支部呢?這時候正亂着,形同虛設沒人羅羅兒。韓富裕就顯出很難過的樣子説:“可惜玉潔二姑早出嫁了,我尋思了一圈兒,還真找不出這麼個人來,要不還是你來幹,除了你誰也玩兒不轉。”
劉玉華唉了一聲説:“那就我幹吧!”
韓富裕説:“敲鑼吧?”
“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敲什麼敲?成立了宣傳隊演什麼?”
“當然是重點宣傳‘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編?平時編得一套套的,關鍵時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個《老兩口學毛選》改成三中全就怪合適!”他説着説着唱起來了:“老頭子,哎,老婆子,哎,咱們兩個學三中全哎咱們倆學三中全,哎,還怪順口哩!”
劉玉華讓他氣樂了:“簡直是胡羅羅兒!這麼嚴肅的事怎麼能搞成庸俗化?讓上級知道了,不毀你個婊子兒的來!”
“操,業餘性的農村宣傳隊還能要求多麼高!庸俗不庸俗關鍵看你認真不認真。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賢》、《小借年》?那年玉潔二姑教的那個《媽媽娘你好湖塗》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誰來演呢?”
韓富裕説:“你看着誰能演,列一個名單給我,生產隊的人你説了算,單幹户們我去作動員!”
劉玉華説:“那你就動員動員看吧!”他隨便説了幾個小青年的名字,韓富裕顛兒顛兒地就動員去了。
韓富裕對釣魚台的業餘宣傳隊有着特殊的感情,與劉玉華的“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的看法相類似,他認為農村青年只有參加個宣傳隊才能把個人問題來解決。他自己的個人問題就是連續參加了三次宣傳隊才勉強解決的。他對那年冬天排節目的情景記憶猶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縣文化館培訓農村業餘文藝骨幹,釣魚台就派團支部宣傳委員劉玉潔去了。她在那裏學會了呂劇《小姑賢》和《小借年》,還學會了《媽媽娘你好糊塗》的表演唱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來,韓富裕就把她給盯上了。韓富裕個子很高,牙很大,個人問題解決起來比較困難。他見頭年演節目的好幾對青年男女都自由戀愛成了功,就磨磨嘰嘰地想參加。他問劉玉潔:“你那些節目裏有沒有壞傢伙?咱演不上好人,演個壞傢伙也行啊!”頭年他在一個活報劇裏演過漢奸,他把滿嘴的大牙用錫紙那麼一包,在台上舞舞扎扎,惹得下邊兒哈哈笑。
劉玉潔説:“宣傳性的節目能有什麼壞傢伙?”
“沒有壞傢伙的節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唄,它就是沒有,我有啥辦法?”
韓富裕就説:“編節目的人沒水平,沒有壞傢伙怎麼熱鬧?”
支部書記劉日慶給他説情:“演不上壞傢伙就讓他乾點服務工作吧,管個汽燈燒個水啦,敲個鑼鼓跑個腿啦,還得有這麼個人。”
劉玉潔就同意了。
劉日慶對從縣上學來的節目特別重視,成立宣傳隊的時候親自作動員,説:“節目裏演的,就是上級提倡的,得好好領會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個節目説誰糊塗?”
“説媽媽娘你好糊塗。”
“嗯,上了年紀是容易犯糊塗不假,具體怎麼個精神來着?”
劉玉潔把詞兒給他念一遍,他就説:“原來是反對包辦婚姻的,以後誰再搞包辦,就上她家門口唱去,縣上學來的節目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農村排節目的意義不在於將來演得怎麼樣,而在於排的本身,在於排節目時的那種氣氛。經常有這種情況,你這裏節目剛開始排,莊上幾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怎麼個精神了,有時候演員在台上慌了神兒,台下某個小學生説不定還給你提詞兒呢!大人們就會安慰上你兩句:“別慌,忘了詞兒不要緊,咱又不是專門兒幹這個的。”冬天的傍晚裏,鑼鼓那麼一響,家家户户就會發生點小騷動,韓富裕服務工作幹得特別積極,你這裏剛端起飯碗,他那裏鑼鼓敲上了,敲得你心裏麻麻癢癢的,根本吃不下飯,胡亂扒幾口就往街上竄。
韓富裕敲一會兒鑼鼓就去點汽燈,點完了汽燈生火爐,這裏那裏的拾掇一通兒,等演員們陸續到齊了,他就咋呼一聲:“別敲了,別影響了演員背台詞兒!劉乃厚,不讓你敲嘛你還敲,沒有個自覺性,年紀也不小了。”負責同志似的。
演員們背台詞的時候,韓富裕就蹲在旁邊兒澆水衝胖大海,嚇唬嚇唬趴在窗台上往裏瞅的孩子們:“去去去。別看了,早看了演的時候就不新鮮了。”
女演員們跟他嘻嘻哩哩:“老韓同志的服務工作做得真是不錯,這胖大海衝的!真胖啊!”
“沒什麼,這點小活兒不值得一幹!”
“還怪謙虛呢!一謙虛就進步了。”
“這點小謙虛算不了什麼,咱在部隊立三等功兩次從來沒説過才是大謙虛呢!”
“是嗎?那可是不簡單,把你那軍功章拿來咱瞧瞧!”
他顛兒顛兒就去拿了。
韓富裕做服務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傳隊的人,誰都能支使他,這個讓他借服裝,那個讓他借道具,支使得他這裏那裏的團團轉,他則自我感覺良好,樂此不疲,有人問他:“今年的節目是啥內容啊?怎麼光見演員背,不見演員排呀?”他就説:“主要精神是讓你別糊塗,詞兒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劉玉潔組織宣傳隊以貌取人,看着不順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則跟做媒似的,講究個容貌相當,脾氣相投,特別還要考慮到親戚理道姓氏輩分。你不能將堂兄妹或姑侄倆安排成兩口子,也不能將姑侄倆或爺倆兒安排成兄妹或哥倆,這就很麻煩,也很危險,三排兩排就會把愛情來產生,因此上,釣魚台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格外盼着冬天來臨。到了冬天就可以組織宣傳隊了,組織了宣傳隊就容易把愛情來產生了。
果不其然,待節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宣傳隊裏一下子成了好幾對。那時候青年男女談戀愛興互相提缺點,而且主要是女的給男的提。你看見那個女的給某個男的提缺點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來了。有天晚上排完了節目,在《小借年》裏演妹妹的姑娘,突然當着好幾個人的面兒,給演窮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條缺點,情緒很激動,措詞很刻薄,那青年有點招架不了。韓富裕問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聲嘟囔道:“這哪是談戀愛,純是糟踐人啊!”
韓富裕就説:“瞎驢拴到槽上,為(喂)你不知道為你,缺點提的這麼具體還能不幸福?得了便宜賣乖呢!”
韓富裕的對象問題卻仍然沒有着落。劉日慶找到劉玉潔説:“韓富裕表現怎麼樣?”
劉玉潔説:“表現挺好,挺能幹,還怪感動人哩!”
劉日慶説:“他接連參加了好幾年宣傳隊了,這個對象問題老落不了實還是個事兒來。他可是復員軍人啊,還立過三等功兩次什麼的。他依靠組織解決個人問題,咱老給他解決不了,也説不過去呀!”
劉玉潔説:“是不好解決,我要是沒對象,我就嫁給他。”
“你是軍婚那怎麼行?你看我家大娘子乃英怎麼樣?”
劉玉潔很吃驚,説:“那怎麼行,這麼俊的閨女嫁給他怪可惜的!”
“這事兒就託付給你了,你去做做大娘子的工作,讓她好好跟韓富裕談。”
劉玉潔很感動,找劉乃英連談了三晚上,劉乃英終於給韓富裕提缺點了:“一是不怎麼會過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遠不去拿,爛到那裏去了;二是吹吹唬唬,還假裝謙虛,動不動就立三等功兩次,你立三等功兩次有什麼了不起?三是舞舞扎扎不穩重,負責同志似的愛顯能,你算幹什麼的?嗯!”
別的姑娘也幫着劉乃英給他提缺點:“你放羊放得一身遊擊習氣,整天悠悠逛逛,還串門子什麼的,這麼大的個子盡往娘們兒堆兒裏串個什麼勁兒?”
“你復員回來的時候還撇腔呢,還坐碗(昨晚)回來的呢,還坐盆兒哩,酸得你不輕!”
“你那兩個門牙也不小,怎麼長的來,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貨,以後跟乃英親近你得小心點兒,別沒輕沒重的逮着不上税的了。”
“你還散佈封建迷信呢,你説鼻子破了要是把鼻血抹到笤帚上,過了七七四十九天,那笤帚晚上就會在院子裏跳,嚇得人不輕,你是從哪裏學來的,嗯?”
……
提得韓富裕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連劉乃英也有點小動搖眼看不羅羅他了。最後韓富裕的眼淚也下來了,連説:“我改還不行嗎?我改還不行嗎?”
後來他兩個當然就成了功。不想他兩個結婚之後,劉乃英跟那些當初幫着她給韓富裕提缺點的小姐兒們就記了仇,説:“你們的男人就好了?一個個跟蒜臼子樣的,還笑話人家的男人呢,熊樣兒!”
韓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結婚不忘好媒介,從此對宣傳隊的感情日趨深厚經久不衰。劉乃英有時説他:“年紀也不小了,還瘋瘋癲癲地跟小孩一樣。”他就説:“我又不抽煙,也不喝酒,連這點嗜好也不讓有?”
韓富裕按着劉玉華提供的名單,挨家挨户地動員了一圈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沒人羅羅兒。人們寧願花錢買票去一個姓曹的個體户家看電視,也不願排節目了。他們説都什麼年代了,還鼓搗那玩藝兒!生產隊的人鼓搗還能掙工分,咱去鼓搗誰給咱工錢?
劉玉華説:“看看,沒人羅羅兒吧?我估計就沒人羅羅兒!”
韓富裕説:“操他們的孃的,什麼覺悟!這個單幹就是有問題,把人心都搞散了。”
劉玉華説:“我看也別演什麼節目了,咱們就成立個高蹺隊吧,自願參加,到時候鑼鼓那麼一敲,會踩高蹺的人腳還不癢癢?莊裏莊外地走上兩圈兒熱鬧熱鬧算了。”
韓富裕仍然有點不甘心地説:“看來情況也就這麼個情況了。”
韓富裕的兒子經常從家裏拿雞蛋去那個姓曹的家換票看電視。韓富裕見了説:“昨天晚上看了的怎麼今天還看?翻來覆去地看個什麼勁兒?不會過個日子!”
他兒子説:“你以為電視跟電影一樣老放一個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樣呢!”
韓富裕不信,説:“他哪有那麼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電視台放了,他這裏收的呢!”
韓富裕經不住誘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説:“效果不佳,淨下雨點子,這麼個熊玩藝兒還賣票,莊裏莊親的怎麼好意思的來!”
他又去跟劉玉華商量:“這個宣傳隊還非成立不可哩,生產隊就不能跟那個姓曹的競、競爭一下,把羣眾團結在生產隊的周圍?那個姓曹的有歷史問題呢,還參加過還鄉團什麼的,我看見他就噁心!”
劉玉華説:“現代化的東西怎麼能競爭得過?劉來順那個織布機不就讓些化學的東西衝毀了堆?”
韓富裕説:“操他的,什麼形勢!”
劉玉華就感慨地説:“老韓哪,我看咱倆都犯了一樣的毛病,我留戀集體勞動的氣氛,你迷戀宣傳隊的熱鬧,老想恢復過去的時光,留住印象中的好東西,這可能嗎?你就是把宜傳隊成立起來,製造一點人為的熱鬧又有什麼意思?總覺得有點虛假,斷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是不是?”
韓富裕神情黯然了一會兒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傳隊的事了。
年三十那天,劉玉華召集生產隊的小學生,敲鑼打鼓地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燭掛紗燈。韓富裕聽見了,從家裏跑出來,遠遠地看着敲鑼打鼓的孩子們,眼眶就有點濕潤。
春節之後,生產隊的十來個小青年踩着高蹺在村裏轉了一圈兒。隊伍很短,場面有點冷清,韓富裕就覺得確實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
六
劉來順去東北接他娘,讓他大哥一頓好訓。那個大順子一聽他還留在生產隊裏就火了。大順子説:“沂蒙山那疙瘩的人我還不瞭解呀?沂蒙山人是慣於餓着肚子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的。看,我餓得多麼有道理,多麼有水平,多麼光榮!又是革命傳統,又是老解放區什麼的。你要想辦法讓他吃飽呢,他就懷疑你的辦法,這不對,那不對,甚至罵娘。連人要吃飯進而要吃飽吃好的道理都不懂,還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哩,你以後少給我裝腔作勢,三十多了,連個老婆都找不上,還擔心這憂慮那哩,你憂慮憂慮你自己吧!”
劉來順説:“找不上老婆怨我嗎?集體勞動才能產生愛情,我長期單獨室內作業,誰對咱瞭解呀?”
“你拉倒吧,整個一個半吊子還室內作業呢,你這些詞兒是從哪裏學來的?頂吃還是頂穿?就你這個熊樣兒,誰屑找你呀?找着你把脖子紮起來聽你瞎羅羅呀?整天神經兮兮的還自我感覺良好哩,你跟那個老花子能學出什麼好來!”
説得劉來順臉紅脖子粗的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他娘就説大順子:“你説得這麼難聽幹嗎?你不會好好説呀?就跟你不是沂蒙山人樣的,他又不是來求你買木料!”
大順子就説:“我要不説得難聽一點兒,他還會自我感覺良好!”
他娘説。“好啦!好啦!”完了就要大順子去買火車票,她要跟二順子立馬回去,“你這疙瘩的水土我不服!”
大順子好説歹説才將他娘倆留住,待春節過後,劉來順和他娘就回來了。
劉來順一回來就要求退隊。他尋思了一路,大哥的話難聽是難聽些,可是對呀。你不能餓着肚子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也不能紮起脖子來羅羅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這個大順子在家裏的時候八腳踢不出個屁來,一出去還人五人六的成了氣候,到底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長白山比沂蒙山大啊。
劉來順找着劉玉華介紹了一番東北的情況,學説了大順子説的一些道理,之後説:“你看看留在生產隊裏的都是些什麼人!一個個的老弱殘疾,全是些耍着嘴皮子等着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那還有個好?”
劉玉華説:“你這次出去長了不少見識,看來形勢就這麼個形勢了,你大哥的話對呀,你願意退就退吧!”
“那你幹嗎還留在生產隊裏?你又不是沒有手藝!”
劉玉華“唉”了一聲,説:“我是隊長啊!再説我太貪戀一種精神生活了!”
“精神生活?你那種精神生活不就是大夥兒一塊兒幹活兒的時候熱鬧一點兒嗎?頂吃還是頂穿?你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想把愛情來產生啊?”
劉玉華苦笑一下,説:“‘人多好乾活兒,人少好吃饃’當然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覺得咱這個村多少年來一向風氣不錯,一家有難,眾鄰相幫。可一搞單幹,人心確實是散了。今年春節孩子們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燭,每家的東西不值兩塊錢,可那些烈軍屬們全哭了。要是一個個的都跟老曹家樣的,去他家看個熊電視也要買票,沒有錢就拿雞蛋換,這麼下去行嗎?”
劉來順説:“那不還是因為窮嗎?要是家家都有電視了,誰還去他家看?”
劉玉華説:“最近我一直琢磨這個事兒,是保留生產隊還是搞單幹,其實只是個形式問題,一切都要看內容,各有各的長處,也各有各的弊端。只要不是一刀切就對了。”
劉來順堅持要退隊,劉玉華就同意了。劉來順一退,李玉芹也退了。而韓富裕和另外兩家烈軍屬反而入了隊。讓人想起一句類似的名言,生產隊裏邊的人想出來,生產隊外邊的人想進去,很微妙的。
李玉芹真是個温柔而又果斷的女人。她跟劉來順一起退隊,就等於向全村公開了他倆的事,她很樂意有這麼個效果。
劉來順從東北一回來,她就來看他娘倆了。她臉紅紅的,穿得利索索的,彷彿比先前豐滿漂亮了許多。待説過一些親熱的寒暄的話之後,劉來順他娘看出點小情況,就到院子裏拾掇這拾掇那去了。
他娘一走,李玉芹竟害冷似地一下顫抖起來,眼淚也下來了,他問她:“怎麼了?”她壓抑地流着眼淚,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眼睛裏滾落下來,帶着響聲似的。半天,她氣呼呼地説:“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劉來順確實就不明白,莫非女人們愛起來都像發瘧疾一樣嗎?但嘴上卻説:“還能裝糊塗!關鍵是你要跟了我,就當不成幹部家屬了。”
“你這個死疙瘩呀,我恨不得咬你兩口!”
“你咬吧,咬吧,喃,喃!”他就蹲到她跟前讓她咬了。
她發瘋似地在他臉上到處親,吶吶着:“把人熬煎的,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哩!”
“還能不回來!”
劉來順他娘在門外咳嗽了一聲,進屋送水。兩人重新坐好,劉來順就羅羅東北的情況,他大哥講的道理,爾後就把準備退出生產隊的打算跟她説了。不想她跟他不謀而合,説:“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不好意思提出來。”説完,又問他:“東北的花椒多少錢一斤?”
劉來順説:“我還不大瞭解哩!”
他娘説:“兩塊來錢兒吧!”
李玉芹説:“看看,咱這裏的花椒皮兒五毛錢一斤沒人要,氣得劉乃厚他們都燒了火,燒火還麻眼。咱倆搞一個代銷點怎麼樣?往外推銷花椒蘋果大紅棗,往裏進煙酒糖茶日用百貨,一傢伙就弄大了。我尋思你有文化,幹農活兒又白搭,搞個推銷啦站個門頭啦當個會計啦,説不定好貨,怎麼樣?幹不幹?”
劉來順一聽挺激動,説:“行是行,可咱沒本錢哪!”
李玉芹説:“你這個人不就是本錢哪?”她把那個人字格外強調了一下,“再説還可以貸款哪!搞代銷點還三年免税呢!咱這裏是貧困地區不是?有政策!”
劉來順心裏想,到底是給楊税務當過老婆,業務還怪懂:“可建在哪裏呢?”
“你家那座老宅子就怪合適,又挨着公路,裝裝卸卸什麼的方便!”
“那是我大哥的呢!”
他娘説:“你大哥的就是你的,他還能再回來呀?你們用就是,不用白不用!”
李玉芹説:“那可就太好了。”
李玉芹發揮她年輕漂亮的特長,利用楊税務先前的關係,跑執照跑貸款跑進貨渠道;劉來順則發揮他有文化腿長的特長,記帳算帳搞推銷,釣魚台第一個個體代銷店就成立起來了。李玉芹任經理,劉來順任辦事員兼會計。
開業的那一天,莊上的人都來湊熱鬧。劉玉華説:“乾脆來它個雙喜臨門,弄成個名符其實的夫妻店算了。”
劉來順嘿嘿着不吭聲,李玉芹就説:“不懂個形式和內容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劉玉華囑咐他倆:“以後需要個人手什麼的可説一聲,別不好意思。”
韓富裕問劉玉華:“敲鑼打鼓吧?”
劉玉華説:“敲!”
敲得劉來順熱淚盈眶了。
李玉芹原來還包了一小片果園。當初分田到户招標承包果園的時候,村上沒人敢包,村幹部們説是生產隊的人也可以包,李玉芹就承包了一小片。這次兩人從生產隊退出來又按人頭帶出來了十幾棵,連在一起就是很可觀的一片了。他兩個先前又都在果園幹過,果樹管理上的一套懂一些,兩人形影不離地要麼小賣部,要麼蘋果園,就這麼幹起來了。李玉芹的那個上小學的小女孩兒由劉來順他娘管着,兩家又一塊兒開伙,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紅火。
他兩個一塊兒出去聯繫業務的時候,小賣部的門當然就關着。劉來順眼李玉芹商量:“招個女孩子怎麼樣?幫着站站門頭!”
李玉芹不同意,説:“堅決不要女的!”
“為什麼?”
她瞪一眼劉來順:“女的毛病多,再説咱也不指望那個門頭,那只是招牌,咱們主要做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
劉來順就不知道什麼是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神秘,不可等閒視之。那次他兩個去縣城聯繫業務,如果抓緊,當天就能趕回來。但她故意磨磨蹭蹭,這裏轉轉那裏逛逛,待把事兒辦完,就非在那裏住一宿不可了。她還會喝酒呢,她喝起酒來臉色紅潤醉眼朦朧,格外迷人。她像換了個人似的説説笑笑很活躍。兩人的房間當然是分着開的,但喝完了酒他把她送回房間去的時候她不讓他走了,她要他陪她説話。他説:“生意上的一套你還怪懂哩,你怎麼懂的來着?過去好像沒發現你有這方面的天才呀!”
她笑笑:“你沒發現的多哩!我過去賣過大紅棗兒還賣過細麻繩什麼的,你沒發現吧?我還會抽煙呢,來,給我一根兒。”他遞給她一根兒,她就人五人六地抽起來了,還挺像回事兒,那煙確實就是從她鼻孔裏出來的。他問她:“跟楊税務學的?”
她説一句“不會説個話”之後就説起了楊税務。她説她當初認識他就是因為賣紅棗兒。你知道賣東西的特別害怕搞税務的,但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好説話。他還經常讓她到税務所裏喝水呢,就讓她很感動。後來他到棗樹行抓中心工作搞民兵訓練,能打出那麼好看的信號彈又讓她很崇拜。他到她家吃派飯的時候,喝完了酒,就拿出一疊人民幣在桌上摔,他管人民幣叫“國務院發的東西”,之後抽出一張大團結遞給她爹説:“李大哥,小意思,你收下!”就把她爹震得一愣愣的。他在她家管她爹叫大哥,待她打着燈籠,送他到大隊部休息的時候,半路上他就管她叫小妹了。他把手攬到她的腰上説:“玉芹小妹很美麗呀!不要緊張,哎!城裏人大白天在街上走就這樣呢,很大方的。沒有人的時候就這樣——”他扳着她的臉到處啃,咂咂有聲。爾後他説:“在公園裏談戀愛的時候還這樣呢——”他的手就探到她的胸脯上了。她一隻手打着燈籠,另一隻手根本抵擋不住,她讓他揉搓得吁吁氣喘渾身酥軟。那隻燈籠就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搖曳着,一晃一晃……
劉來順聽了心裏竟然很不是味兒:“真不是個東西啊!”
李玉芹故意氣他似的説:“你是東西呀?我願意,你算幹什麼的?”
劉來順氣呼呼地説:“你願意你嫁給他就是了。”“我就嫁了,怎麼着?還吃人家丈夫的醋呢,不要臉。”
他仍然氣鼓鼓地嘟囔:“你要臉呀?你多要臉!怪不得你那時候特別羨慕幹部家屬呢,敢情是早有目標了。”
她“噗哧”一下樂了:“小心眼兒的你,誰讓你當初那麼小呢,你要早佔下不就是你的了嗎?”
劉來順簡直讓她撩撥得夠嗆!他嘟嚷着“我現在可是大了”就撲上去將她抱住了。她深深地喘一口氣,説:“你大了我可老了。”他又嘟嚷着:“你根本不老!”
“你不嫌呀?”
“不嫌不嫌不嫌呀!咱們結婚吧,正兒八經地結個婚。”
她卻沉着起來了:“着什麼急呀,這不跟結了婚一樣嗎?”
“你還怪解、解放哩,不等結婚就有了事兒。”
“在外邊兒可以解放一下,回去就不能有事兒。”
“整天呆成堆兒,沒事兒人家也以為有事兒。”
“咱們就來它個有事兒也跟沒事兒似的。”
“搞得這麼複雜幹嗎呀!”
“工作需要!”
七
天大旱。一冬無雪,開春之後又滴雨未下。這種情況在別的地區也許算不上大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區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澇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的臨、蒼、郯”之説,意思是沂河上游的沂北、沂水、沂南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