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的叢林法則,是白領血汗工廠還是階層躍升捷徑?_風聞
你相信光吗-爱比丽屋2020-03-06 09:18
本文轉自公眾號“虎嗅Pro會員”。
“沒有什麼能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唯有我們內部的惰怠與腐敗。”“惰怠就是一種最廣泛、最有害的腐敗……置公司於死地就是這種成功以後的惰怠。”任正非曾在內部講話中説。
人力資源專家吳建國曾任華為人力資源副總裁,他將一個企業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創業期,雖然一切未成體系,但朝氣蓬勃,具有衝勁兒。第二階段,人數從幾百人擴大到成千上萬人,需要制定規則和流程,擺脱對個人依賴。
華為處在第三階段,成立32年,人數超過19萬人。“和人一樣,企業的活力指數和他的年齡成反比。過去十年,華為主要就是在解決活力問題。”他向虎嗅 Pro 説道。
看看這些年華為在人才管理上的動作:
幹部任期制,三年一期,10%淘汰末尾淘汰,考核不通過,調整薪資待遇進入內部人才池和年輕人一起競爭上崗。
普通員工,績效打D或者連續兩個半年被打C,解除勞動合同,淘汰率5%。
股票激勵從“虛擬受限股”變為“飽和配股”,又增加TUP制度——股票期限5年,5年後作廢,按業績重新配股。
全面推行項目制,分灶吃飯,拉開獎金差距。
……
變化趨勢清晰且明確:以“奮鬥者文化”為主線,貫穿考核、激勵、淘汰整個過程,向奮鬥者傾斜,將惰怠者清出去。
這套法則嚴苛,冷酷,甚至有些無情,姑且將其稱為“華為的叢林法則”。虎嗅 Pro 專訪吳建國,以及華為原國際招聘負責人冉濤,重新來看華為的叢林法則。
我們先從備受爭議的“奮鬥者文化”説起。
一,雙向選擇下的奮鬥者
華為歷史上出現兩次集體大辭職。
一次是1996年,彼時,華為主力產品由低價的小型交換機轉向高價的中高端交換機,一單合同總價從幾十萬,增長至幾百上千萬。對應,採購決定權也從縣級電信採購主管,上升到地市、省級主管部門,採購方式由個別領導説了算,轉向集體決策、招標採購決定。這意味着華為原有單打獨鬥的銷售模式行不通。
這次競聘考核,最終有6名區域辦事處主任被置換下來。
一次是2007年,新勞動法即將實施。新勞動法第十四條提出“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規定,勞動者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工作滿十年以上,可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
這與華為原有的人力管理制度衝突,“我們不搞終身僱用制,但這不等於不能終身在華為工作。我們主張自由僱用制,但不脱離中國的實際。”《華為公司基本法》中有這麼一條。
這次大辭職從10月開始,伴隨着外界的口誅筆伐,還是在勞動法實施前的2008年1月1號完成。入職超過8年的,共計6686人提交辭職報告,得到N+1補償,之後再重新競聘上崗。其中38名選擇退休,52名離職,16名因能力等問題競聘失敗辭退,另有3名主管降級聘用。(《華為沒有秘密》,作者吳春波)
兩次大辭職更直接作用是:在全體員工前,做了老員工淘汰的示範。
2007年大辭職事件引發華為之後持續兩年對公司文化的大討論,終由任正非明確提出“以客户為中心,以奮鬥者為本,長期持續艱苦奮鬥”的價值主張。
為什麼要強調“奮鬥者”?吳建國這麼跟虎嗅 Pro 解讀:企業存在的理由就是以客户為中心,為客户創造價值。但要兑現這條承諾,就必須要以奮鬥者為本。只有奮鬥者組成的團隊,才能持續為客户創造高價值。“很簡單,華為要活下去。在這種複雜又激烈的競爭局勢下,華為不這樣,就會死。”
2010年起,華為開始推廣《奮鬥者協議》,若簽署這份協議,意味着你願意成為卓越奮鬥者,放棄年假、婚假等福利,相應的也能享有公司配股。
“華為從來不講‘以人為本’,因為人有人傑有人渣沒法操作。而以奮鬥者為本,就把人分開了,分為三類,卓越奮鬥者、一般奮鬥者和惰怠者。惰怠者我們會清出去,但卓越奮鬥者和一般奮鬥者只是選擇上的差異。如果你選擇成為卓越奮鬥者,那你就有可能會有更多機會和更多收益,但是需要犧牲一些個人的東西。”吳建國説。
過於強調“奮鬥者”的高壓之下,必然有人難以接受。知乎上,有人提問“華為是一家怎樣的公司”,一名華為離職員工回答道:“有狼性卻缺少人性,對’艱苦奮鬥’相當程度的扭曲,對個人尊重的缺失”,這個回答獲得1.8萬個點贊。
2017年社交媒體上傳出華為清洗35歲以上員工,再度引發熱議,有人將華為形容為“白領的血汗工廠”。
而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奮鬥者文化是一種優勝劣汰的規則。
阿里原COO關明生在一次交流中説,企業文化不是道德標準而是行為規則。吳建國十分認同,並從這個角度向虎嗅 Pro 闡述了他的理解:“其實這個邏輯很簡單,**企業會制定一個規則,你能接受這個規則就來,如果不接受就去其他企業。這是一個雙向選擇。**遊戲規則的背後,肯定有一部分人接受,一部分人不接受。如果大部分人都不接受,那企業肯定會改規則。而華為目前的19萬人説明了,這個規則是OK的,這麼多人接受了。這個規則,給了員工選擇權,把接受的人聚在一起,事實也證明,它(奮鬥者文化)可以實現更好的優勝略汰。”
在大眾的猜測中,願意接受這套規則,成為卓越奮鬥者的,大致是“勤奮的窮孩子”,家境普通但能力出眾,又有足夠野心。
而據吳建國的統計並非如此,“跟家庭條件沒關係,我們統計過,其實有兩個特點的人,更符合華為的奮鬥者。一個是有利他心理,另一個是能吃苦。”“所謂吃苦,不是物質吃苦,而是思想上吃苦,比如,如果你跟你父母有巨大沖突,那你是怎麼處理這個衝突的。年輕人能坦然面對這個衝突,我都認為你心理足夠強大,是能吃苦的。”
二,打破平均的激勵體系
有管理者效仿華為也提出類“奮鬥者協議”,但遭到抵制。之所以大部分華為人能接受“不奮鬥就淘汰”,是因為他們能從奮鬥中得到超出預期的回報。這種回報,既有薪酬上的,也有發展空間上的。
“利益”可能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話題,任正非曾經説:華為是一個功利集團,我們的一切都是圍繞商業利益。華為發展到今天,自己沒做什麼實質性的貢獻,如果一定要説有什麼貢獻的話,就是華為在分錢的問題上他沒有犯大的錯誤。
從華為對外公佈的數據來看,2017年華為人均年薪70萬,2018年增長至110萬。
2006年,冉濤剛從國企離職進入華為,有些不適應,問當時的領導為什麼很多企業尤其國企喜歡講主人翁精神,而華為不講。“他反問我什麼是主人翁?華為不需要你去高喊口號綁架員工。如果你能給公司創造價值,那你就是奮鬥者,給你應得的回報。”
新員工入職培訓上,培訓師毫不掩飾地説,在華為改變命運的途徑有兩個:一個是奮鬥,一個是貢獻。
那怎麼評判奮鬥和貢獻大小?績效。
華為績效一共分為A、B+、B、C、D五個等級,每半年一評。每年年初,員工和上級之間商定好工作責任書,確認半年內達到哪些目標,半年後,能夠完成目標的打B;在這個目標以外,有其他貢獻,可以打到B+;目標以外的貢獻特別突出,可以打到A+。打A的到年終可以加薪30%~50%,打B+的年終可以加薪20%,打B的基本不加薪。
打分前,先看所在團隊整體目標完成情況,如果團隊整體目標沒有完成,哪怕員工個人排名再靠前,也很難有好的績效評分。在整個績效評估中,華為尤其強調主管不能打人情分。
2010年,任正非直接下令,要求HR進行績效考評調整。此前,被打D級的員工沒有年終獎並將面臨被淘汰,調整後被打C級的員工同樣沒有年終獎。
“當時要解決的問題是,很多團隊Leader因為人情原因,不願意打D了。很多Leader離老闆是遠的,但離員工是近的。當你不強制的時候,沒人願意得罪人。那怎麼辦呢?拉大C和B之間的距離,C級也沒有獎金。這就需要管理者真正識別出誰是C的人,而不是當老好人。”冉濤説。
績效最終落到激勵體系上。
二十年前,華為的主要人才競爭對手是西門子、愛立信、思科、中興等通信設備商。華為獲得對手的大致薪資數據,制定了P75分位值的薪酬策略,就是高於大多數(75%)競爭對手薪酬,但又不取最高位值。
如今,華為的人才對手變為BAT等互聯網公司。
吳建國這些年持續統計華為和BAT的薪酬水平,發現,同等級崗位,五年以內華為薪酬並不佔優勢,但五年之後,尤其是十年後,華為會“比他們高得多”。
“華為玩的是長期激勵策略,就是獎金、股票很多,但固定薪酬一般。所以華為是用長期的利益共同體,支撐長期的事業共同體。”吳建國説。
三、長期激勵的調整:打破老員工綁架
獎金之外,華為另一激勵大頭來自股票分紅。分紅在員工收入中的佔比有多大?據不完全統計,工作5年以上,華為股權分紅的收入就能佔到年度收入的40%到80%。
“不同於阿里、騰訊,華為是一個內部上市公司,而不是一個公開上市公司,內部上市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長期收益巨高,收益權全都是員工的,而不是外部股東的。”吳建國説。
1990年,華為第一次實行“內部融資,員工持股”,採用每股1元認購,分紅極高,“比如,我1996年進華為時,1股每年分1塊錢,就是你投1塊錢,一年後變兩塊錢,這個太瘋狂了。”
華夏基石《企業成長導航》一書提到,“華為的冬天”使得華為持股制度中的缺陷變得突出。大批從華為離職的員工不接受每股1元的回購價格。2001年2月,華為與艾默生達成協議,將下屬公司華為電氣以65億元的價格轉讓給艾默生,協議中約定華為電氣的員工在四年內保持穩定。在清理員工股權時,華為最初提出以1:1的方式回購,遭到了華為電氣員工的強烈反對,最終以1:4的比例分四年兑現。消息傳出,在華為離職員工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也為華為帶來了一個接一個的股權官司。
2001年,華為啓動股權改革,將原有的員工股權改造為“虛擬受限股”,明確規定員工持股為虛擬受限股,只享有分紅權和股價升值權,沒有所有權和表決權,不能轉讓和出售。股票由深圳市華為控股有限公司工會代持,離職後只能由工會回購股票。
為什麼華為每年都能新增股票?在冉濤看來,一是來自每年的淨資產增加,因為華為這些年一直在增長,淨資產的增長要麼變成分紅,要麼就留一部分變成發新股。二是離職員工股票回購,回購後再進入股票分配的池子。在這過程中,工會為持股平台,華為每年會發佈一個股權的數額,這個數額會被工會整體購買,然後再按照當年的淨資產價格向奮鬥者按照比例出售。
但這產生一個弊端,入職早資歷深的老員工,可以憑藉股票收益躺在功勞簿上混日子。
**於是2008年,華為再度啓動股權改革,增加“飽和配股”制度。**將股票分配和績效和職位貢獻掛鈎,並設定配股的上限。華為職級共有13到34級,比如,2015年17級員工能購買股票的上限是144萬元,18級是225萬元。
吳建國解讀説,這意味着,一方面股票與崗位價值有關,你的崗位越高,你可能獲得的最大股權數額越高。崗位調整之後,你可以獲得的股權數額也隨之發生變化。另一方面,與你當年的貢獻相關,同等崗位貢獻大的員工,股權數額也會大。
截止2018年12月31日,華為員工持股計劃參與人數為96,768人,約佔總員工數的53%。
但還是沒能解決老員工在公司養老的問題。
**2014年華為又進行股改,推出TUP(Time Unit Plan)即時間單位計劃。**根據部門績效、員工崗位、級別、績效,給員工配一定數量的分紅權。分紅權不需要員工花錢購買,但佔飽和配股的額度。五年為一個週期,第一年不分紅,第二年獲得三分之一分紅,第三年獲得三分之二分紅,第四年獲得全額分紅,第五年在獲得分紅的同時還獲得股票升值,但之後就清零處理,再重新根據績效等分配。
經過多年發展,自2017年起,華為TUP除授予第一年無分紅權外,第二年起即可享有全額分紅收益,第五年進行股票增值結算並清零處理。
在吳建國看來,TUP在5年後清零,要求員工只能不斷努力工作以換取更多的獎勵期權,避免老員工在擁有大量股票後坐享受益,不思進取。同時也更好地解決了工作5年之內新員工激勵不足的問題,當員工幹滿2-3年,翅膀硬了想離職的時候,卻因為機會成本過高而選擇放棄離職繼續幹下去。
為讓員工保持活力,持續奮鬥,華為正在想辦法調整勞動性回報和資本性回報的比例,要從2:1逐漸過渡到3:1甚至是4:1。
也有人説,未來華為會將虛擬受限股都轉換為TUP。吳建國持反對意見,TUP雖然有諸多好處,但其弊端也非常明顯,最大的問題就是其與企業長期發展的捆綁力度不足,屬於中期的激勵模式。所以它一定需要和虛擬受限股結合。
四,淘汰
考核結果意味着獎金兑換、升職加薪,同時也意味着崗位調整甚至直接淘汰。
企業們慣用的末尾淘汰其實是來自通用電氣(GE)總裁傑克·韋爾奇的“活力曲線”,用“年額度”來對員工作評估,分出20%優秀員工,70%合格員工,以及10%的不合格員工,最後的10%會淘汰。
華為從1996年開始提出末尾淘汰概念,當時被評為D的人被要求“下崗培訓”,回到總部重新接受培訓然後再競聘上崗。相當於在真正淘汰之前,給對方一次上崗機會。
成立32年裏,有過兩次比較劇烈的末尾淘汰,一次是1999年,由於受中國移動從中國電信分拆的影響,華為喪失部分訂單,當年淘汰幅度在10%左右;另一次是在2001年到2003年全球電信行業“冬天”期間,加大了末尾淘汰力度。
目前華為的末尾淘汰規則是,評分為D 或連續兩次被評為C的人會被淘汰,但在幹部和普通員工間又有些區分。
華為實行幹部任期制,三年一期,每年淘汰比例是10%,任正非説:“我們的幹部不是終身制,高級幹部也要能上能下。在任期屆滿,幹部要通過自己的述職報告,以及下一階段的任職申請,接受組織與羣眾評議以及重新討論薪酬。”撤換下來後雖然沒有辭退,但是需要進入內部人才池尋找崗位和年輕人重新競爭。
**普通員工淘汰率為5%,直接解除勞動合同,**但相對寬鬆一些,用一些變通手段,比如讓主動離職的人背淘汰指標,而主動離職者也能拿到N+1補償。
吳建國認為,管理者在人員流動方面存在一個誤區:“人才離職率過高是企業遇到的一大難題,但人才離職率過低,同樣是企業必須關注的另一大難題。”
1999年,IBM給華為做管理諮詢時,向人力部門展示一組華為離職率的數據,並問他們如何看待這些數據。“當時大家的普遍觀點是如何有效降低核心骨幹人才的主動離職。”吳建國回憶當時情形。
但出人意料,IBM給出的建議是,5%的總離職率不是太高而是過低。按照IBM統計的數據,國際領先企業中知識型員工的離職率在10%到20%區間才是合理的。
“道理很簡單,企業所處的外部市場環境、客户需求和技術水平都在不斷地變化,因此企業不僅要考慮人才的內部流動,也要考慮外部流動。”吳建國説。
結語
在機制上,強調流程,弱化對個人的依賴;在管理上,強調奮鬥,不養閒人,但給充足回報。
過去三十年,主力員工從60後變為70後到80後再到90後,但華為所謂的奮鬥精神沒有衰減反而被加深,足見這套法則有效。但對於未來的00後、甚至10後,他們出生富足,相比較物質回報可能更重視精神滿足,他們能否接受?畢竟日本年輕人已經出現物質的無慾傾向。
“中國企業家大多偏好看變的東西,任正非看不變的東西。什麼東西不變?人性的東西沒變,比如人向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雖然各代年輕人特別有些不同,但人性的本質是不變的。”吳建國説。
看看歷年來任正非演講內容:《燒不死的鳥是鳳凰》、《華為明天就會死亡》、《華為的冬天》、《北國之春》《華為的紅旗究竟能打多久》……都抓住人性中的憂患和恐懼。
除恐懼外,冉濤認為華為抓住人性的貪婪:“什麼是好的人力資源管理?管住了人性的惡,不迴避人性的貪婪、恐懼,用制度的法則構建惡的人性的堤壩。當堤壩足夠堅固的時候,就把一個個人變成了善的人、好的人、偉大的人。因此,華為的人力資源管理從來不迴避如何賺更多錢的問題。”冉濤説。
退一步講,即便未來二十年、三十年人性轉向,但“這是個雙向選擇的過程”,總有年輕人願意接受這套遊戲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