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漸漸麻木,只是熬過而已”,武漢單親母親的抗疫記憶_風聞
午后初雪-观察生活中最不易被发现的那一面 2020-03-06 08:15
武漢一個月,我記住的幾件事
口述| 牛仔媽媽
武漢公益組織“蝸牛家園“負責人
11歲發育遲緩男孩牛仔的媽媽
01
老小區的自救羣
我跟兒子牛仔住在武漢漢口一個老小區,這裏被户主們戲稱為野院子,物業平時服務就不主動,有事的時候總找不到人。
1月23號,武漢封城後,居委會的標語突然從“倡議少出門”飛速變成了“禁止出門”,生活物資怎麼解決?周圍感染情況怎麼樣?身在疫區中心,未知的恐懼籠罩在老舊的房區裏,擠壓在每一張愁雲慘霧的臉上。
物業一問三不知,有業主提議讓他建個羣,方便大家團購物資,他不知想什麼,總之就是不答應。
大家決定自救,幾個領頭的業主把羣建好,我是進去的第十號成員,之後不斷有人加進來,還包括其他一些小區的人。
這個羣后來發揮了很大效用,一個多月來,我們通過這個羣團購生活物資,發佈求助信息,順便吐槽物業,一致表示等疫情結束再跟這種不願意擔當的物業好好理論。
每天下午,羣主叫號,十個人一組分批下樓拿菜,小區樓牆上,高音喇叭裏一遍遍重複“分批領菜,保持一到兩米間隔。”
領完菜後,大家又像小偷一樣,匆匆忙忙上樓,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詭異的畫面,只想到一個詞:可憐。
牛仔喜歡趴在窗台上看窗外
有一次,我正準備下樓領菜,小區羣裏有人發消息説,等會殯儀館的要來拉屍體,建議大家避一下。
殯儀館來拉走的人,就在我家對面,我們都是三樓,老小區的房子,樓間距很逼仄,相互之間,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家裏。
對面的那個人就這樣走了,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出現在疫情的死亡名單上。
那時候,武漢每天能確診的人數不過300人,有的人還沒來得及確診就沒了。
人沒了,在外人眼裏就是結局,可關上門來,這家人的噩夢才剛開始,懷疑、恐懼和不安在封閉的空間裏蔓延、感染,誰都逃不過。
02
我和女兒的“戰爭”
1月29號,武漢封城一個周。我跟女兒吵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架。她用了最難聽、最狠的話指責我,怪我為什麼明知自己是親密接觸者卻不告訴她。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會給別人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女兒待在鄉下男朋友家裏,發過來的每一個字都透露着恐懼、羞愧和憤怒。
爭吵源於我的家裏住過被確診的病人,而21號晚上,在上海工作的女兒和她男朋友一起去男方老家過年的當晚,來我這裏待過兩個小時,吃了一頓飯。
在我這裏住過的病人,就是前段時間在在網絡媒體上掀起風浪,17歲在家死亡的腦癱兒的父親鄢小文。為了減輕負擔,之前,我、鄢小文、還有另一個家長,我們三人組成了一個互助小組,一起照顧幾個孩子,我家的客廳都改成了孩子們的活動場所。
鄢小文沒有收入,還帶着兩個孩子,我就在靠陽台邊鋪設了間上下鋪的牀,當做他們爺仨臨時的家。
女兒回來那天,鄢小文他們父子已經回老家了。而女兒跟我爭吵那天上午,我也才知道鄢小文被確診,鄢成去世的消息。
當時,武漢的物資十分緊缺,我在小超市裏好不容易購到兩小瓶84消毒液,卻不知道從何下手消毒。
恐懼比病毒更密集,每一個角落似乎都附着密密麻麻的病毒,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感覺空氣都被病毒佔領了。
我在社羣裏問能不能買防護手套,一個朋友説她家裏還有6個,叫我過去拿。
我戴好口罩,匆匆下樓,對方也包裹得嚴嚴實實,我走近,她把手套迅速塞給我,説了句最後6個都給你了,就慌慌張張走了,原本感謝的話被一下子塞回到喉嚨裏。
那一刻我彷彿變成了病毒本身。
女兒的消息還在不停發進來,她説我從來顧不上她,只管自己和牛仔的死活,因為帶男朋友來了一趟家裏,害人家一家都陷入了恐慌,她感覺好丟臉。還説這一次把話説明白了,以後她絕對不管牛仔。
我全身氣得發抖,卻無力反駁,我虧欠她,也傷害了她,疫情只是把她內心的恐懼和痛苦放出來與我撕咬搏鬥。
城市生病了,我們的關係好像也生病了。第二天,女兒的憤怒又突然不見,她跟我抱怨他們那邊也不安全云云,叮囑我保重身體,照顧好弟弟。
她託人在美國給我買了40個N95口罩,只是貨來得慢,而我也沒用上,這是後話。
03
牛仔和他的特殊學校同學
相較往常,疫情期間,對牛仔的干預康復,我放鬆了很多。
他情緒比較穩定,每天睡到10點到11點才起牀,中午給他做飯,下午安排兩個活動,做做手工,打打鼓,一天就過去了。
好在也算因禍得福,疫情期間,融合中國、大米和小米,反應迅速,及時提供了很多公益的居家干預服務,在孩子醒來之前,我會跟着學習,晚上帶孩子的時候,也可以聽聽音頻直播。
牛仔在特殊學校讀三年級,他們班上總共11個孩子,據我所知,已經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在這場疫情中去世。
其中一個孩子的家長我認識,孩子自閉症,小的時候和牛仔在一起幹預過。
夫妻倆都是武漢市某公立醫院的醫生,家裏老人感染肺炎去世的時候,他們都在崗位上救治病人,孩子則一直住在陪讀老師家裏。
家裏有個自閉症孩子,老人感染過世,沒有人知道這一個月他們夫妻是怎麼堅持過來的。前天,孩子媽媽才從一線換下來隔離休息。出來後,她跟我發微信只説“太累了”。
04
我身邊的醫生們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認識了很多醫生,也是因為有他們在前面,疫情下,我勇敢的一面蓋過了恐懼。
2月17號,女兒給我從美國買的40個N95口罩終於到家了,那時候武漢這邊醫護人員的防護物資依然很緊張,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把這些口罩送給更需要的人。
我先把電話打給了一個比較熟的醫生,問他需不需要口罩,他説讓我把口罩給他另一位還在一線的同事。他自己已經被感染了,剛出院,在家隔離用不上。
2月中旬,治癒出院的病例特別少,用我們老百姓的話來説,他這是死裏逃生,是命大啊。
我心裏特別難受,一下子沒忍住眼淚。
接着他又回了我一條消息,“你們也要保重,一切都會好的。”
之後,我很快聯繫了另外一位在一線救治病人的醫生,他先問我有沒有用的,我説家裏有一次性的普通醫用口罩可以用。
當天晚上,他開車跑到我們這裏,這40個在路上輾轉了20多天的口罩終於找到了它的去處。
口罩沒到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省着用,口罩買的特別貴,後來我跟她説,國難當頭,這麼貴重的口罩送給一線醫務人員更好,我和牛仔在家老老實實待着,做好隔離就行。
難得地,這一次我們母女終於意見一致,她沒反對,只反覆讓我保重。
42天,43天……
封鎖的時間還在無限疊加,沮喪的情緒讓我們對數字越來越麻木,比如剛開始,聽到懲辦相關人員的新聞,大家都爭相轉發,覺得特別舒暢,可現在查處了那麼多人,人們卻又都慢慢沉默了。
我們都不希望這個世界會這麼壞。
有人問我,你擔不擔心疫情結束武漢人會被歧視,我還真沒想過,因為當下對我,甚至對更多疫區的人來説,活着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