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過後,醫護職業的神聖性還能延續多久?_風聞
补壹刀-补壹刀官方账号-为民族复兴鼓与呼,与中国崛起共荣辱2020-03-07 09:39
執筆/劉戈
“要我去照顧你嗎?”
“不要!”
這是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和妻子武漢市第三醫院重症病區護士長蔡利萍永訣之前的最後對話。
接下來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個讓所有人潸然淚下的場景——蔡護士長穿着全套的防護服跟在殯儀車後哭喊,絕望地看着他的丈夫劉醫生被拉走,最終化為一捧灰燼。
1
醫生丈夫和護士妻子,這是全世界任何一家醫院裏最常見的婚姻組合。在官方書面表述中他們常被合稱為“醫護人員”。
假設在同一場景下的,不是劉智明和蔡利萍,而是另外兩位“醫護人員”,他們的最後對話可能會是怎樣?我的答案是——差不多。
**因為支撐這兩句對話的,是兩段誓言。****一個是醫生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一個是護士的,南丁格爾誓言。**現代社會,世界上沒有哪個行業,在入行的時候,需要集體宣誓某種誓言。
源自2500年前古希臘醫生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早已成為全世界醫生的共同行為準則。現在,它被演化成不同的版本,各國醫學生入學的時候都要進行宣誓,不管他們使用哪個版本,精神內核都來自於《希波克拉底誓言》。
這是《醫學日內瓦宣言》的最新一版:在我被吸收為醫學事業中一員時,我嚴肅地保證奉獻於為人類服務。我對我的老師給予他們應該受到的尊敬和感恩。我將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將是我首先考慮的。我將尊重病人交給我的秘密。我將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我不允許宗教、國籍、派別或社會地位來干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間的關係------我出內心和以我的榮譽莊嚴地作此保證。”
而所有的中國的醫學生在入學的時候會一起宣誓這樣一段誓言:“健康所繫、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着追求,為祖國醫藥衞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
護士們則是在畢業或正式成為護士時宣誓,她們的誓詞被稱作《南丁格爾誓言》:“餘謹以至誠,於上帝及會眾面前宣誓:終身純潔,忠貞職守。勿為有損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盡力提高護理之標準,慎守病人家務及秘密。竭誠協助醫生之診治,務謀病者之福利。謹誓!”
每年512護士節,很多醫院的護士們都會重温南丁格爾誓詞,由老護士長向當年的新護士授帽。年輕的護士們虔誠地半蹲下來,前輩們把燕尾帽戴在她們的頭上,認真整理好,來自南丁格爾的神聖責任通過這樣的儀式一代一代傳承。
5月12日,是南丁格爾的生日。以一個外國人的生日作為節日,這在中國的所有法定節日中這是唯一的例外,這也也足以説明醫護工作超越國別、超越種族、超越意識形態,為人類福祉服務的特徵。
出身富貴之家的南丁格爾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女護士,開創了護理事業,讓護士成為受人尊重的職業,她被世人稱為“提燈女神”,那盞燈,給遭受苦難的人類帶來了光明。
**健康所繫,生命相托。****現在,在武漢、在湖北,在很多間病房,醫生和護士們在和病毒戰鬥,在和死神賽跑。**他們的毅然決然和一往無前就是患者們黑暗中的一盞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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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前,有一位都市報的總編和我談起他獲得勁爆選題的秘訣:“我讓記者每天到急診室蹲着,基本沒有空手回來的時候。”我看着他得意的面孔,胃部感到不適。
他説的沒錯,如果在2019年12月4日7時30分,他派的記者蹲在北京民航醫院的急診室,就又能拿到一篇獨家新聞。這一天,殺人犯孫文斌用一把屠刀割斷了醫生楊文的喉嚨。
此前孫文斌95歲的母親孫魏氏因多種疾病送到民航醫院救治,因為對治療不滿意,孫文斌説“我媽要是還不退燒,就把大夫弄死”。
悲劇的是,這場事先張揚的血案最後還是以最慘烈的方式發生了。
2020年1月16日,孫文斌被判處死刑,2020年2月14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公開開庭審理依法裁定駁回孫文斌的上訴,維持原判。
此時,新冠肺炎肆虐,很少再有人關心這件事的進展了。
如果沒有這次慘劇,楊文醫生這個時候有可能成為抗擊疫情的醫護人員的一位,在冒着生命危險救治病人的同時,得到人們的尊敬和禮讚。可惜她永遠再沒這樣踐行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機會了。她還會被銘記——作為一名惡性刑事案的受害者。
讓我驚訝的是,即使這樣一個瘋狂的殺醫案,依然有不少人和部分媒體為兇手辯護,他們在貌似客觀的表達了殺人有罪的看法之後,把表達重點放在醫保制度、醫生收紅包及服務態度不好上來。這些看法是過去20-30年,眾多傷醫、殺醫案兇手作案潛在的心理基礎。
**在抗疫前線,沒有任何人質疑“醫護人員”這份工作的神聖性,但回到複雜的日常,這份本該聖神的工作是否神聖則被打上了問號。**部分患者,他們把就醫當作買菜,強調按質論價,不承認看病這件事的特殊性。
曾經有一段時間,各級消費者協會積極介入醫患糾紛,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來套用醫療服務,眾多主流媒體也是這種觀點的積極推動者。同時,很多醫生也拒絕自己職業的神聖性,認為這是一種道德綁架。
我在知乎上找到不少醫護人員對醫生是否是一個神聖職業的討論。
一位醫生説:**“別講什麼"神聖"、“天職"的陳詞濫調,你們不是經常説權利和義務是不可分割的嗎,怎麼到了醫生這裏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醫生護士被打被殺的時候就沒人説立個病人誓言患者守則什麼的,一到了非典禽流感的時候就搬出這些忽悠我!我連續三天在負壓病房搶救禽流感病人你們在哪裏?我在給自己不潔注射導致整個大腿蜂窩織炎臭氣熏天的吸毒患者換藥的時候你們在哪裏?我凌晨三點去急診科收被多家醫院拒絕的墜樓農民工你們在哪裏?在這個行業幹了快十年以後,我的看法是:有些中國人,真不值得我像希波克拉底誓言或者其他狗屁誓言裏那樣作踐自己。
另外一位醫生在樓下跟貼:“曾幾何時,我也相信醫學的神聖崇高。可是後來我發現,你相信,別人並不相信,或者説是選擇性的相信。當他們要用道德來要挾你的時候他們似乎相信,而當他們作為傷害醫務人員的兇手或者旁觀的看客的時候,醫生就是一羣只知道收紅包的殺人犯。君不見傷醫新聞的評論裏,總是會有人説“要是那個醫生沒錯人家砍他幹嘛“,還會有一大堆人點贊,請問這些人何嘗覺得醫學神聖了?
一位醫生插話道:“當年宣誓的時候,也沒説還會捱打啊!”
一位年長些的醫生跟帖:“醫學是神聖的,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已經壟斷了治病救人的能力以及權力,這一點是你無法反駁的。我們作為醫生,其實有時候不能説值不值,更多的時候,應該是不得不,因為我們不做,沒人去做,更沒人能做。不管怎麼樣的人渣,我們沒有權利剝奪他們生的權利。”
北京協和醫學院公共衞生學院院長劉遠立這樣總結為什麼説醫學從業者是世界上最神聖的職業。
其一,社會責任重。社會對於醫生這個行業要求的專業素養是極高的,每天看病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醫療行業嚴重的信息不對稱,供方主導不能欺詐,需方有難不得拒絕,具有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
**其二,成才週期長,在很多國家,進醫學院是最難的。**進來之後經過至少十年的時間,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合格的醫生,這是其它的行業沒有的。
其三,職業風險高,一線工作的醫生和護士感染疾病的概率要大,傳染病爆發,一線醫生和護士,常常是最多最早的犧牲者。
另外由於醫學的侷限性導致容易出現醫療差錯,面對的特殊羣體,常常是處於負面情緒爆發的邊緣,來自於病人對我們身心的傷害概率也比其它的行業要高。這可以作為“為什麼説醫護人員是神聖的職業”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楊文醫生遇害後民航醫院的醫生是這樣對待兇手的母親的:“直到昨天晚上,我還要繼續給兇手的媽媽提供醫療服務,還不能對其他家屬感情用事。説了這麼多,有什麼用呢,太陽照常升起,我曬到身上可還是冷。她再也曬不到了。”
儘管醫生們會説不想被“神聖”綁架的氣話,但楊文醫生的同事們在冷靜下來之後,依然會按照他們的誓言去做,在同事被殺的當天,繼續為兇手的母親提供治療。這樣的職業不算“神聖”,難道還有什麼職業可以稱得上神聖呢?
3
儘管比起十年前中國的醫保制度不斷的增加其公益性,個人負擔比例不斷降低,看病尤其是大病的負擔已經大幅降低。目前,和同等GDP國家相比,中國醫保的覆蓋率更廣、醫療水平更高、個人醫療負擔更低。
**但曾經一段時間醫療服務過度市場化造成的醫患對立的認知慣性一時半會兒還未消除,讓醫護人員成為殉難者和出氣筒。**同時,不得不承認醫療制度設計和執行中的不到位,依然在一定程度上製造這種怨氣。
**例如,分級診療制度一直執行不到位,形同虛設。**大家各種小病都要去三甲醫院,因為是小病,患者認為醫生開各種檢查都是隻想着賺錢,而沒有各項檢查費用三甲醫院早就維持不下去了。患者覺得不被重視覺得被多花錢,醫生覺得疲勞工作卻在做着沒有價值的事情,容易產生對立情緒。
**另外,一些地區的醫保入不敷出,有些甚至跟醫院有鉅額欠款。**患者抱怨醫院不願意收某些醫保的病人,不收就得自費,自費就要承受巨大的經濟負擔,對醫德的質疑隨之而來。
還有,一些媒體的不實報道也成為醫患關係的離間者,例如深圳著名的“縫肛門”,記者根據患者家屬的臆斷,炮製出助產士因為嫌紅包少出於報復將產婦的肛門縫住不是事實。
所有的這些問題的核心是,只要患者明顯覺得,公立醫院醫護人員每一個具體的醫療行為和他自己收入相關,這種“神聖”感就永遠建立不起來。當醫療花費變成和餐館點餐一樣的賬單,擺在患者面前,接下來因為一塊一次性毛巾到底用了還是沒用的糾紛就會必然發生。
劉智明醫生之後,一位年輕的醫生夏思思被病毒擊倒,她是迄今為止犧牲在抗疫一線的最年輕的醫生。她的父母都是“醫護人員”,而劉智明和蔡利萍的女兒現在也在醫學院就讀。這不是巧合,雖然傷醫、殺醫案攪的醫護人員羣體情緒波動,但在醫療衞生系統中,子女承父業母業的比例還是遠超大部分其他職業。
一位醫生總結這個職業但有三個別的職業沒有的優勢:
第一,是反饋及時。醫生每看一個病人,都會得到一次反饋,人生隨時會得到獎賞的。
第二,是終身學習。任何醫生必須一輩子不斷地補充知識。這樣的人生大概率也不會無聊和頹廢。
第三,是受到尊重,被人需要,有更大的機會當一個好人。
這可能是醫護人員更願意支持鼓勵自己的子女從醫的原因吧,他們在行醫的過程中體驗到了這份神聖的職業帶給自己人生的滿足感和崇高感。儘管,這種崇高感時不時地被各種糾紛和不快衝擊一下。
**英文裏,醫生和博士是一個詞,在中文裏,醫生被稱作大夫,而大夫是古代中國對又有學問又當官的人的統稱。**博學且受人尊敬,是不同文化對醫生的共同定義。
一場疫情遭遇戰,讓醫護人員職業的神聖性成為社會共識,但疫情過後,回常態,這種共識並不能自動延續。
最要緊的先決條件就是醫療保險機制公益化、福利化的改革方向;其次是讓醫護人員有和他們的學識及付出配得上的薪酬回報;第三是國家提供更多的醫療服務和公共衞生投入,吸收更多的醫生和護士加入到醫療領域中來滿足人們羣眾日益提高的就醫需求,第四是國家要鼓勵更多的民間投資進入到醫療領域,滿足不同層級更加高檔的醫療服務。
按照世界衞生組織的統計,截止2016年,中國醫療衞生總投入佔GDP的比例為5.5%,同一口徑計算,我們的近鄰發達國家日本是10.2%;和我們處於同一收入水平的國家巴西是8.3%;收入水平遠遠落後於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越南7.1%,古巴11%。
也就是説,更多的投入是補欠帳,這也是讓“醫護人員”重回“神聖”職業的條件之一。
作者是財經評論員、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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