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火神山上的女人們_風聞
混沌大陆-向阴谋论患者说不2020-03-08 14:20
疫情危急時,武漢臨時新建火神山醫院與雷神山醫院。而這其中,有女性建築工人的貢獻。平時,她們在工地上從事重體力勞動,掙微薄的薪水,卻常常不被看見。她們是強大的女性力量。
2020年的國際勞動婦女節,我們選擇講述她們的故事。
**文|**塗雨清
編輯**********|**************糖槭
突擊
還是閒不住。從火神山工地回家隔離已經20天,胡曉紅蹬蹬地跑下樓,問居委會的人還需不需要志願者。連着跑了兩天,人家説已經招滿了。
在武漢江夏區的這個小區裏,沒人知道43歲的胡曉紅是第一批前往火神山醫院參與建設的工人。她以前是建築工地的工人,現在既是工人也是「帶班的」。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召集了30個工友趕往火神山工地。他們都叫她「胡姐」,胡姐認識的老闆多,經常能聯絡上活兒。
此前一天是1月23日,武漢因新冠肺炎疫情封城。也是在那一天,胡曉紅剛剛建完武漢一間醫院的隔離病房。但是,已有的醫院沒有足夠的病房收治患者。新的火神山醫院要求10天建成,為武漢提供1000張病牀。而此時能用的工人,大多是武漢本地的工人。多年來,武漢江夏區形成了工種突擊的產業,各個工種都有,哪裏要人隨時都能找到。建設火神山醫院的消息一傳來,這些突擊隊的工人們紛紛趕來。
除夕,胡曉紅本打算和女兒、兒子一起吃年夜飯,有點捨不得。但電話的那一頭是她剛搭上線的招工老闆,胡曉紅有些擔心自己不去,以後很難接到這家公司的活兒了。
打電話的人着急,胡曉紅也着急,飯只吃到一半。除了安全帽、手套、反光衣和口罩,她什麼都沒帶,腳上還穿着綠色的棉靴。當晚一夜的雷雨,她坐上面包車就出發了。
胡曉紅放棄年夜飯,和工友連夜趕赴武漢進行火神山的建設 圖源網絡
第二天早上7點,胡曉紅領着工人,去現場畫線、插旗。下過雨的天很舒服,工地上沒有灰,就是風大了點,又趕上生理期,吹得頭疼。路面還沒有硬化,她換上公司發的雨鞋,一腳一個泥坑。
現場很嘈雜,全靠吼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那麼多挖土機同時作業,氣氛真是不同,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就是打仗一樣的。別人那麼情願(幹活),我們也要出份力。」她想,幸虧來了,「很光榮」。
在一些工人的回憶裏,她們可以每到飯點,大約4個小時更換一次口罩。每個人都戴着口罩工作。吃飯的時候,有的工人彼此還會隔開一段距離。胡曉紅從不主動提起疫情,怕影響大家的心情,結束工程後回到家才有些後怕,買了藥,在家隔離的時候每天都喝。但在現場的時候實在是太忙了,胡曉紅説,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會不會感染。
火神山醫院的工程時間緊,不同工序之間、各個施工單位之間有很多交叉作業。胡曉紅和工人的任務包括,在剛剛被壓實的平面上鋪防塵墊、防潮墊,然後碼鋼筋、扎鋼筋。
還有很多計劃之外的工作。原本該下在附近的一批鋼筋,貨車司機下在了一里地外。她和工人們得去搬運。6米長的鋼筋,四五根一捆,一趟就有百來斤重,肩膀馬上就磨紅了。工地車多人多,搬的時候得注意別撞上,一不小心就容易摔了,泥地裏爬都爬不起來。
進行扎鋼筋的工序時,大批的女工進場了。扎鋼筋是細活,平時大多由女工做。鋼筋跟鋼筋橫縱鋪好之後,交叉的地方需要用細鋼絲固定住。像打毛衣一樣,用一個L型的小鐵鈎把細鋼絲在交叉處纏一個結。
扎鋼筋是流水線作業,簡單的一個動作,反反覆覆,但要蹲在地上扎,一蹲就是一天,工人沒有辦法坐,也沒有辦法站。
央視24小時直播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建設工地,很多網友在線觀看,其中一位發微博説,「那天看直播雷神山,正好混凝土地面扎鋼筋,一片全是女工,蹲在地上,嘩嘩的向前推進。這種遠鏡頭畫面,當時被震撼到了。」
52歲的韓桃寶就是扎鋼筋的女工之一。她用的是老年機,沒有網,新冠肺炎的消息她是看到電視新聞才知道。聽別人説這個病會傳染人。但她想也沒什麼的,自己身體好,扛得住。「等醫院做好嘛,他們那些病人(可以)去嘛。」
清晨5點40,武漢天還黑着,下了小雨,有點冷。韓桃寶出門的時候兒子還在睡,兩個姑娘嫁了,不住家,去工地的事情她也沒跟孩子們商量。丈夫是物流司機,武漢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一直在公司工作。韓桃寶坐在麪包車前往工地的時候,天慢慢亮了,她第一次看到了火神山醫院的建設工地。幾千個工人戴着口罩幹活,分不清男女。見到那麼多人都在,她原本有點擔憂的心就放下了。
另一些女工也來了,會計粱季和在農村種地的辛紅芳從沒上過工地。丈夫報名援建後,她們也想出力。疫情當下,聽説現場缺工人,粱季希望「一家人齊上陣」,帶着15歲的兒子報了名。她們接到的任務是在工地上製作鐵皮風管,用鐵錘把鐵片敲成長方體的管子。辛紅芳説,周圍敲擊的聲音「就像打鞭炮一樣」,敲上十五六個小時後,根本聽不清説話聲,腦袋裏還「嗡嗡」響。
辛紅芳説,平時在農村習慣了,這些體力活她覺得不在話下,只是勞動的時間太長了,有點吃不消。粱季卻是第一次嘗試重體力活,幹活的時候都是站着,一天下來,幹完活從工地上走到酒店擺渡車的停靠點還要30分鐘,「腳踩在地上都是疼的」。她説,「那種感覺我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忘了。」
火神山工地上女工在搬運建築材料 圖源網絡
小工
正月初四,連日陰雨的武漢放晴了,火神山工地上,胡曉紅的雨鞋穿了5天,腳底下磨出了水泡。正月初九,火神山正式交付,胡曉紅也在那一天離開了工地。她來時不知道進了工地後要住在統一安排的酒店,不能回家。帶來的棉服就一直沒換過,貼身穿的只好每天洗,再用吹風機吹乾。擦臉的香也沒帶,「臉皴的,手上摸過去就像長了刺一樣。痛得要命。」
那雙手也都是傷,胡曉紅右手的中指向左邊彎了一些,但她不記得這是哪次受的傷了。十個指甲每一年都要換掉幾個,新長出來的半截是肉粉色,前半截凸起的灰色指甲還沒脱落,中間隔着一層血痂。釘子紮腳更常見,疼得受不了,每次胡曉紅都會哭,忍着幹完活回到家,腳掌已經腫了。
有一回,胡曉紅被3米高的鋼管砸到了頭,當場暈了過去。去醫院手術後,休息一段時間又回到工地。但遇到大風的天氣和暴曬的時候,都會悶悶地頭疼,包裏常年得備着止疼藥。
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18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曾提到,在全部農民工中,女性佔34.8%。而今年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的一次會議上,中國建築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鄭學選也提到,以前在中國的建築工地上很少看到女建築工人,女性都是做後勤工作,現在女建築工人越來越多。
按照當地一位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招工人員的説法,女性一般做「小工」,一天工作8-10小時,工資在150-200之間,比更要求技術的「大工」們(大多是男性)可能要少一半。
楊媛媛是一支勞務隊伍的負責人,也在接到中建三局總承包公司緊急徵調的通知後前往了火神山。在她過往的觀察中,包括水電工、焊工等一部分「大工」技術含量更高,體力勞動相對來説付出的少一些。扎鋼筋的大部分是女性,打下手的雜工也有很多女性,她們需要搬很重的東西,從事重體力勞動。很多泥工會帶着老婆一起上工地,丈夫砌牆,妻子就給他和灰,搬運砂漿。她要不停地在工地上轉運,一天可能一個女工在工地上就要走三、四萬步。此外,在工地上開塔吊的司機、開電器的工人大部分也是女性。
楊媛媛(左一)在建築工地上幹活 圖源受訪者
4年前,胡曉紅是一個家庭主婦。兩個孩子讀高中要花錢,丈夫掙的錢不夠用,她也出來打工。工地時間靈活,方便顧家,家裏有事的時候就能休息。
但她沒有工地上的人脈,最初的時候,自己騎着自行車到處找工程,每到一個工地,就問老闆還需不需要小工。她逐漸能搬動6米長的鋼管,30公斤的貨物,學會打電鑽,碼鋼筋、扎鋼筋。
胡曉紅愛唱歌,平時看見大家幹活兒累了,她就唱《粉紅色的回憶》,有時是《女兒情》,有時是她喜歡的齊秦的歌。現場的男工人們也跟着她哼起來。「我們做事有時做忘形了,做白日夢去了,一唱一喊,做事特別有勁。」有人説她「傻」,但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要我開心。」
在工地上休息的時候,她會組織大家一起做小時候的遊戲,比如和工地上的姐妹們在剛搭好的毛坯房裏玩老鷹抓小雞、丟手絹。她們旁若無人地大聲笑、大聲喊。這是工作帶來的一點點自由。
也許是她因為總能帶動工友們的氣氛。在工地上幹活的4年時間裏,她有了一羣信任她的姐妹,她們組成了自己的女工突擊隊。胡曉紅能説普通話,嗓子亮,做事也往往是出眾的一個,成了「帶班的」。
指揮工人的時候,她的聲音能穿過悶沉的機械聲。火神山工地上,有一天她和手下的男工人們去拉電纜,電纜又長又重,要有人喊節奏,大家一起使勁兒,才能挪動。幾個工頭嗓子都啞了,胡曉紅站出來,喇叭也沒有,一遍遍喊,「加油」,「加油」,「你們是好樣的。」直到自己説不出話。
更多時候,胡曉紅在工地上帶的是女工,為了省外賣錢,她們起早做盒飯,到了中午時都涼了,許多人因此有胃病。她們相互照應,許多人包裏都帶着零食,誰餓了,胃不舒服了,就能在姐妹的包裏找到吃的。
韓桃寶喜歡在工地上聊家常。有的人説,要給兒子攢錢買房子。有的女工擔心自己在外打工,小孩住在學校吃不上好菜。她們也聊今年曬了多少臘味,去了哪裏拜年,小孩掙錢了有沒有給家用。
胡曉紅喜歡出門。有時,她去附近的體育館散步,看姐妹們跳舞,她不會,就站在一邊看。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才會打開抖音,學幾個舞步。
工地上男性仍然佔大多數。偶爾,她會在工地上碰到試圖尾隨和猥褻女工的行為。起初的時候,她很怕,總是躲着那些愛開玩笑和動手動腳的人。「越是害怕,他們越要欺負你。」她不得不讓自己變得膽大。
有一回,一個男工人走到她和幾個姐妹旁邊小便。她衝上去就大罵,對方反而灰溜溜地跑了。她的姐妹説,「胡姐,還好有你在,你不知道他已經這樣好幾次了。」遇到動手動腳的人,她第一時間告訴工地上管事的人:要是不開除他,她和姐妹們就要把挑事的人衣服脱光,掛在工地上。
每次她都勝利了。
女工們蹲在地上扎鋼筋 圖源網絡
母親
女工們大多40-50歲,打工是為了供孩子上學,選擇工地是為了擠出一點時間陪伴他們。即便如此,胡曉紅仍然覺得愧對孩子。她想要是自己能像有的父母一樣陪伴孩子,不出去打工,不出去賺錢,就陪伴兒子一起,每天給他送飯,他也許成績會更好一點,不會念職業中學。
韋翠梅到工地的原因也是如此。她在火神山醫院交付使用後進場清理工業垃圾。她不愛説話,但工地上比男人更賣力。兩百根水管,一人扛一根往前走,有時工人們搬累了,坐在一旁歇腳,但她要一直搬完那批貨,直到下一輛貨車到來的間隙,才休息幾分鐘。
最疲憊的時候,韋翠梅也沒有想過換工作。家裏有4個孩子,最小的14歲,工地上的活兒通常從早上7點開始,下午5點左右結束,她能趕回去給孩子們做頓飯。
胡曉紅一家人平時住在江夏的小區,接到援建火神山的任務之前,她剛剛帶着兩個孩子回到自己的老家——江夏區的舒安鄉——過年。接到援建火神山醫院的任務後,她連夜去了工地,兩個孩子還呆在鄉下。從火神山醫院下來後,武漢封城後許多地方都封了路,她沒辦法從城裏再去往舒安鄉,孩子們也沒辦法回到城裏。
一種突如其來的狀況發生了。開學的日子延後了,各地都在上網課。在這之前,胡曉紅從來沒想過,兩個孩子要用兩部手機上網課,而鄉下家裏只有一部智能手機。她想再買一部可以上網的智能手機,但卻發現因為封路送不過去。
女兒在高中重點班,成績能排在全年級前10名。兒子的成績不太理想,上職業高中。最終,學習好的女兒得到了用手機上網課的機會。她很珍惜,每天早晨6點就起牀學習,夜晚10點才結束。但兒子的學習就沒辦法顧上了。
胡曉紅打市長熱線,到處託人情,想給兒子送一部手機去鄉下。但在新型冠狀病毒帶來的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面前,送一部手機給兒子上網課的難題沒有人理會。但對母親胡曉紅來説,孩子讀不上書是天大的事情。
在接受《人物》採訪時,她聊起了很多工作時的疲憊和困窘,但只有當説起網課時,胡曉紅在採訪中急出哭腔,耽誤了孩子們的學習,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無臉面對我兩個孩子了。」
孩子讀書對她來説是頂重要的事情。她一直很後悔自己五年級時的一個決定。那天她正在看借來的《故事會》,父親問她,「這些字你都認得嗎?」她好高興,想得到爸爸的誇獎,她説,「都認識」。但是父親卻對她説,「那你下學期不要讀書了,送你讀書也是為別人讀。」
她説,「要是當初我告訴我爸我不認識書上的字,我也許能多上一年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