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一個文學偶像羣體的團滅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0-03-08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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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東漢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217年。這一年,與隨後到來的波瀾壯闊的三國時期相比,顯得波瀾不驚,毫不起眼。但歷史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就在於,**一些極微小事情的“蝴蝶效應”,卻常常能影響歷史的進程。**正如一則笑話調侃得那樣,當年崇禎皇帝為了節省開支,下令精簡驛站,大幅裁員。很不幸的是其中有一個叫李自成的快遞小哥被裁掉了,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闖王李自成率軍攻破北京城,崇禎皇帝被逼自縊煤山,這一切都源於李自成被炒魷魚。當然,也正是因為這些巧合才讓歷史變得精彩。
朕的大明要亡?
建安二十二年,這一年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曹操頒佈了《舉賢勿拘品行令》,曹丕被立為魏太子,劉備進攻漢中。但是這一年有很多人消失在人世間,生命在這一年畫下了句號。據《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幹、琳、瑒、楨二十二年卒。”這裏面説的“幹、琳、瑒、楨”分別指徐幹、陳琳、應瑒和劉楨。而傳主王粲,傳記中記載“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時年四十一。”就是説在建安二十二年,王粲、徐幹、陳琳、應瑒和劉楨同時死亡。
文學史上有一個文學流派叫做“建安文學”,建安七子在詩歌散文方面對後世影響巨大。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評價:“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鹹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
建安七子
詩仙李白對他們表示高度讚譽,“蓬萊文章建安骨”説的就是“建安七子”。七子當中的另外兩人:一位是七歲能讓梨的孔融,在建安十三年就被曹操殺害了;另一位是被其老師蔡邕稱為“奇才”的阮瑀,作有《為曹公作書與孫權》,詩有《駕出北郭門行》,懂音律,能鼓琴。這樣介紹還是不具體,那我們換一種解釋:蔡邕是東漢才女蔡文姬的父親,而阮瑀是那個“猖狂阮籍”的父親。阮瑀在建安十七年去世。等於説在建安二十二年,隨着另外五子的死亡,建安七子被團滅,這個名稱已然成為歷史。那麼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一文學偶像團體的隕落呢?
《後漢書》給出了答案——“是歲大疫”。“冬,有星孛於東北,是歲大疫。”意思是説這一年冬天,東北方向出現了彗星,而彗星又叫掃把星,長久以來被認為是不祥的徵兆,於是掃把星帶來了瘟疫。而且因為這次瘟疫比較嚴重,死了很多人,文學家曹植為此寫下《説疫氣》:
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而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
從描述來看,這次瘟疫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無論是“荊室蓬户”的貧苦百姓,還是“鼎食之家”的豪門士族,都無法擺脱瘟疫帶來的疾病和死亡。“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病死之人不計其數,有的全家都染病死亡,嚴重的整個家族慘遭覆滅。家家染病,户户哀嚎,真的是慘不忍睹。作為先進知識分子代表,曹植深知瘟疫並不是什麼掃把星帶來的,而是寒暑錯時,冷熱交替導致的,並且對於百姓懸掛符咒來抵禦瘟疫的迷信做法進行了批判。
夏夜天空中掠過的掃帚星
從現代科學眼光來看,曹植的説法具有一定的依據。竺可楨先生《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一文中指出,東漢時期,我國的天氣有趨於寒冷的趨勢,到三國時期,氣候繼續寒冷,公元225年,淮河竟然結冰了,這也是目前已知的第一次淮河結冰的記載。這充分説明在建安二十二年,天氣極其寒冷,在極端的天氣下,陰陽失位,寒暑錯時,變化劇烈,給病毒的生長和傳播提供了條件。
就因為一場不知道來源的瘟疫,建安諸子染病去世,對於建安文學的發展有着重要影響力的大佬們就這樣走了,這對於當時的文壇來説,無異於一場大地震。建安文學的成就主要體現在詩歌創作上,尤其是建安七子的詩歌創作,題材豐富,種類繁多,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大家在一起遊賞宴飲所作的遊宴詩、相互贈別唱和的贈答詩以及寄情山水、放蕩不羈的風月詩。如王粲、應瑒、陳琳等人的《公宴詩》,在反映當時歷史情境的基礎上又能夠表現出作者的情感寄託,同時對於後世山水詩的發展有着重要影響。但是在這之後,這些題材的詩詞創作逐漸走向了衰敗,而以悼亡為主要內容的哀悼之文逐漸興起,如在王粲死後,曹植為哀悼他所作的《王仲宣誄》一文,對於41歲就病逝的文壇大佬王粲的“早世即冥”表現出無限的悲傷和嘆息。
歷史也為我們留下了動人的一瞬。王粲葬禮那天,曹丕想到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叫,於是號召大家一起學驢叫,以此來表達對王粲的哀思。於是有趣而動人的一幕出現了,諸多送葬的文人雅士、士族貴胄都紛紛學驢鳴叫。《世説新語·傷逝》記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此種不羈與看淡生死的灑脱,是魏晉時期獨有的風流與見識,後再無可媲美者。
歷史總不是那麼單純,人性的温情與知己的相合、世人的稱頌與上位者的賞識之間,還充斥着權力罪惡的凌虐與暴戾的摧殘。建安二十四年九月,曹操與劉備相持於漢中,而都城鄴都卻發生了謀反事件。主角是相國鍾繇的一個下屬,名叫魏諷,他趁着曹操在外,勾結黨羽,聯絡長樂衞尉陳禕企圖圍攻鄴都,發動政變。結果中途陳禕向留守鄴都的曹丕告密,於是陰謀叛亂被輕而易舉化解了。曹丕大怒誅殺魏諷,受牽連的多達數十人,而其中就有王粲的兩個兒子。
不知道曹丕在處死王粲兩個兒子的時候,有沒有想起兩年前的那一場葬禮,想起那一次對王粲逝世的嘆息和充滿温情的送別。**後來在漢中的曹操聽到這個消息後,一聲嘆息:“孤若在,不使仲宣無後。”**同年,曹丕在寫給吳質的《與吳質書》一文中,對建安七子等人的去世還流露出追思和傷懷,文中寫到“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文中曹丕並未提到王粲的名字,或者説他想到了被處死的王粲的兩個兒子?
曹丕 影視劇照
總之,建安二十二年的驢鳴和王粲的兒子一樣,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在這場瘟疫中,死亡的大佬遠不止這幾位。《三國志·魏書·司馬朗傳》記載:“建安二十二年與夏侯惇、臧霸等徵吳。到居巢,軍士大疫。朗躬巡視,致醫藥,遇疾卒。”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跟着夏侯惇討伐東吳,士兵染上瘟疫,司馬朗親自巡視發放醫藥,結果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最終病故。東吳的魯肅也於這一年去世。《三國志·吳書·魯肅傳》記載:“肅年四十六,建安二十二年卒。”熟悉三國曆史的朋友們應該知道,魯肅死後,呂蒙白衣渡川,擒殺了關羽,奪取了荊州,此舉也標誌着孫劉聯盟的破裂。此外,在疫情的影響下,曹操與孫權在濡須口一戰後便息兵止戈,沒有發起更大規模的戰爭,畢竟軍士染上瘟疫,人心惶惶,戰爭也無法持續下去。
在頻繁的戰爭影響下,瘟疫也出現得愈加頻繁。從東漢安帝到三國末年這150多年的時間裏,根據相關學者統計,有三十多個年份出現瘟疫,平均5年出現一次,而且基本都是殺傷力比較嚴重的瘟疫。
在醫學並不發達的古代,瘟疫所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醫聖張仲景在《傷寒論》自序中提到:“餘宗族素多,向餘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在十年間,因為瘟疫,張仲景家族死亡人數達到三分之二。**此外,在有歷史記載的瘟疫記錄中,瘟疫一旦爆發,帶來的往往是大規模的人口傷亡。如東漢安帝延光四年冬天,京師爆發瘟疫,造成的結果就是“民多病死,死有滅户,人人恐懼。”再如吳赤烏五年,孫權執意要遠征海南島,結果發生瘟疫,“士眾疾疫,死者十有八九”。每一次瘟疫,帶來的都是數以萬計的人口死亡及不可估量的經濟損失。**根據葛劍雄《中國人口史》研究,在東漢順帝永和五年前後,當時的人口數量應該超過6000萬,但是在三國末期,人口數預測最多也就3000萬,在將近140年的時間裏,人口損失達到50%,**這其中,瘟疫不得不算是主要原因之一。
張仲景
正是因為人類認識到了瘟疫的危害性,所以千百年來人類與瘟疫的鬥爭從沒有停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當現在的新冠肺炎出現時,我們才想到了17年前的非典,才想到了建安二十二年,那一年死去的建安風骨。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回首前事,不過是三兩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