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止眼前的病毒，還有詩和復工_風聞

疫情讓我們陷入焦慮與恐懼之中，比起宅在家裏無所事事，很多人寧願復工，迴歸熟悉的節奏與忙碌。今天的來信者是一位詩歌愛好者，封閉在家的日子裏， ta 寫詩、讀詩，捕捉壓抑生活中的一絲詩意。這份詩意也一直延續到了 ta 復工之後。

如果天空只下鐵

撰文：蘇可

2 月 13 日，朋友發來某直播網站上的一個直播間 ID，説歡迎九點半進去看一場八人小型讀詩會直播，他也會讀上幾首。

時間到了，直播間被封，輾轉多次，終於在某個地方成功地讀上了一口。詩會的形式是大家輪流在各自的家裏做直播，這個家，分佈在全國各地。

有波折，但最終還是行得通了。但那因為幾次被取消和拒絕而帶給人的情緒始終籠罩在人們的心頭，有人狠狠地打賞去了幾個禮物。

▲2020.2.14 北京，作者攝

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去公園春遊，規定不能帶小零食，但我還是偷偷把買來的糖豆藏在褲子口袋裏，糖豆的包裝是一種手槍形狀的透明軟塑料盒子。在玩兒滑梯的時候，糖豆小小的蓋子被擠開，還是從褲子裏掉出來了。當場就被老師沒收了。

我也沒含糊，下了滑梯就説要去上廁所。在廁所門口的草坪上，摳出褲子口袋裏剩下的幾顆糖豆，慢吞吞地把它們砸吧完了。一直記得當時的感受，我挺財迷的，所以非常心疼被沒收的糖豆（被老師扔了），我也挺現實的，對待剩下的幾個也能努力調整心情，以一種比較享受的姿態品嚐掉了。

誰都有過玩具被藏、零食被沒收、電視不讓看的童年經歷吧，也都有過在被藏之前先主動藏好自己的玩具，在進家門之前嗦完最後一口冰棍兒，聽着樓梯裏父母回家的聲音趕緊關掉電視的經歷吧。

長大以後，想讀幾個喜歡的句子獲得共鳴，欣賞美物與人分享，卻也要經歷一番跋涉。這不就是人類花樣繁多活色生香的各種慾望中之一種，想吃、想愛、想臭美、想玩、想樂、想表達、想讀出聲音。

除夕的晚上，我在自己的公眾號「夜路筆記」上發了一首當天晚上寫的詩，之後就一個人靠在牀頭等新年的到來。舊曆年與新年交替的時刻，窗外沒有響起一丁點兒煙火炮仗的熱鬧音，建築物顯出一種奇特的死寂，街道荒蕪，雖然街燈燦爛。

我給遠方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説話的時候眼睛濕了，我説我挺害怕的，如果是我，如果總有一天會是我。

當時，我想把這首詩讀給對方，但最後沒有——

昨日的世界

寫於 2019 除夕，修改於 2 月 20 日

舊是雲飛雪急倚危牆忘舊人哭，野煙嫋嫋聚而又散拼不出一首安魂曲

有人憐我萋萋別情唱不出一句短歌，拋棄什麼就更要奪走更多

於是望孤山，夕陽灼灼尋不到我，風吹星辰不動而搖晃似我

喉嚨的哭喊消失了聲音，你不會笑總有人教你多情卻總似無情的生活藝術

子庚黃月跨進門樓，新事舊時人影憧憧星星直盯我的眼睛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我仍想你

相去萬里一句真話壓緊我的胸口

用一種持續的忍受與愛使一顆心仍顧盼夏日晚風

也有摩西分開紅海出埃及，哪隻手枯瘦，就要向海中伸杖

於是各自佔據了自己的陣地，在新舊交替的午夜起飛

匐在大地純真的身體，宇宙震動灑下細雨我舔

淋濕我浸透我毀壞我，再給我一個啓示般的激越

替我安慰

替我憐惜

替我撫摸

垂涎一個在愛人懷裏喝酒的良夜是我

把酒杯打翻拿來另一個是我

寂寞被丟入火箱，燒出滿天星星是我

星星必須足夠小才足夠亮，星星的發亮並不只為與自己交談

只要星星還活着

星星就能跨越遙遠的光年，與另一顆對話

又是昨日的世界且舊且新

採望星星也有無數告別空無，千里逢迎

那個八人讀詩會活動的海報上印着的是一句由布萊希特的詩改寫而來的句子：如果天空只下鐵。

*

春天，接連不斷的雪

早起拉開窗簾發現下雪了，道路空空蕩蕩，暗淡的太陽高懸，整個天空都是白色的。

電話響了，是我媽。視頻中她切開一顆紫紅色的西番蓮，誇讚我“吃貨助農”的選購比她旅行廣西時候吃到的還要好。

“昨晚有人給我打了好幾通電話，剛才才接到，説是賣西番蓮的，讓我過一下稱，看有沒有少。”我媽説。

水果夠稱，我媽深受感動，叮囑我，“一定給個好評，再多買幾斤。”

我劃開淘寶上的這筆訂單定睛細看，發貨地：雲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

出於好奇，我查了查這個地方：“德”為下面，“宏"為怒江，意思是：怒江下游的地方。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地處西南邊陲，在雲南省西部中緬邊境。

我想象在那個冬無嚴寒，雨量充沛的地方，被我媽吃掉的那顆西番蓮在山谷叢林中健康地生長，直至成熟蒂落。

店家的商品詳情頁中，一大羣母雞徜徉在西番蓮樹下：果園中養雞，在散養土雞的同時，抓走害蟲，同時能夠為果樹提供天然的養料。

吃貨助農下了五單，不是每一筆訂單都順利。

​

幾天前，有一個海南芒果的訂單物流顯示馬上要到北京，卻突然被髮回了發貨地，問店家答覆説：頭一批貨源由於人工不足，導致在採摘、分揀、發貨等環節上把關不到位，產品出現大小不一致，青果未熟以及部分凍傷的現象，所以需要“召回”。

水果、蔬菜、鮮花……此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森林，萬物都在跟着這個龐大的世界微微地顫抖，但還會有人把新一年的果種子埋進土裏，等待它們無知無覺地發芽、開花。

同植物一樣生髮的，還有動物。

▲2019.12，小區裏曬太陽的貓，作者攝

小區樓下，黃昏時分，一個女孩熟練地拿着籠子罩走了一隻小貓（貓乖乖鑽籠）：“看樣子就不是野貓，你仔細看它身體，要發情了……帶回去照顧照顧。”

*

復工，給一瓶竹子換水

2 月 14 日下午，一封公司復工的郵件抵達了每一個同事的郵箱。經過再三討論，公司最終決定以少部分人先開始的方式，下週逐漸恢復辦公室辦公。組內同事排班，每日 50% 的人員到崗。

復工第一天，我穿了厚厚的毛衣和羽絨服，包裏塞了一隻燒水壺、一瓶噴灑的酒精、午飯、平時過敏時常吃的藥，戴好一隻比較舒服口罩，騎車出門了。

電動小牛是前一天跟朋友借來的，路上行人比前幾天多了起來，一位看起來也上班的女士騎着自行車迎面與我擦身而過，護膚品的味道透過空氣和口罩被我的鼻子捕捉到。

到達公司，剛做媽媽沒多久的同事在收拾妥當之後發了一條朋友圈：一個月，終於又坐在了辦公室裏，長吐一口氣，從胸腔裏發出一聲，耶！

跟家人和孩子憋久了，誰都想要有個機會透透氣。“每天都在對方的忍耐極限反覆試探哈哈”，她説。

坐在工位上環顧四周，彷彿除了人員密度降低之外，這個辦公室的狀態與年前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大家能用眼神交流的時候，就不説話，“等疫情過去，我們的眼睛一定更亮了。”

但還是有些東西變了。

兩年前，前老闆回德國前買了一大把轉運竹，數量是按部門人頭算的，希望每一個人都能“茁壯生長”，此刻，它集體焦黃的葉片奪去了我的目光……

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跑去給它們換了一次水。

一起復工的，還有身邊朋友的小微企業。

除了問起時説“生意不太好”之外，他沒有抱怨過。對於他來説，這仍是“新的一年”，渴望個人進步，渴望公司成長，渴望“多做一點，再快一點”。

他跟我説，最近公司面試一個學中文的小朋友，對方説喜歡詩歌，喜歡各種各樣許許多多的詩人，讓她舉個例子，小朋友沉默了許久，“以為在醖釀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最後説出了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名字。還有點兒哽咽地補充：“最近，覺得詩歌離自己的生活好遠了。”

“我知道弗羅斯特，你發給過我他的詩句。”朋友説。

我也記得，那是 Going for water 裏面的一句：

Notloth to have excuse to go……We run as if to meet the moon.

很高興可以找個藉口出去……我們奔跑着像去約見月亮。

疫情不僅深深影響了我們當下的生活，也將長期佔據着我們的記憶、改變我們的思想。我們需要更多雙眼睛，繼續觀察、記錄時代中的危機與轉變。這些真摯而沉重的紀錄，我們會留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