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95後比下去的中年職場男:被迫辭退,他打算敲詐公司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3-09 11:59
職場對中年人不友好,競爭力衰減伴隨着家庭壓力,同時還面臨着年輕人的衝擊。一旦掉隊,年齡歧視、被離職如影隨形。年近40歲的昭叔,和年輕人競爭同一個崗位,答案早就寫好,只是輸掉的遠比想象的還多。
故事地點:北京、上海
每次想起昭叔都有種歉疚感。
昭叔是我的前同事,姓周,38歲,頭上一年四季油膩膩的,戴一副厚框眼鏡,臉上遍佈凹凸不平的坑窪。去年9月,我們同一天入職,那天我來得早,在等待入職的間隙,不多久,一個身材健碩、挎着黑色皮包的男人進來了。
“人這麼少,嚯,老闆還沒來嗎?人事在哪兒?”
人力小吳緊跟在他後面進來,隔着兩三米望了他一會兒,打招呼:“周昭是吧,今天來入職的?我是人事小吳,上次見過面。”她邊説,邊敏鋭地望向我,衝我咧嘴笑:“你來的真早,正好,你們倆一起填資料。”
我和周昭並排坐着,互相瞟了眼對方的職位名字,竟然一樣:公關經理。
這個過去幾乎躺着就把錢掙了的互聯網公司,突發生了一場席捲全行業的危機公關,急需要組建公關部,找些有經驗的人過來解決問題。
周昭學歷各方面都挺好,在一家知名電商媒體幹了好些年媒介,又在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做了幾年公關。這樣的簡歷給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算是不錯的,但對於快四十的中年男人來説就不太體面。
一個人這麼多年職場打拼,快四十了仍然混在最底面,這種情況,要不是家裏條件太好,無慾無求,要不就是能力資質實在庸碌。
填完資料,他同我説話。
“你看起來很小。”
“今年23。”
他有些震驚,接着又盤問我的職場經歷,最後問到我這家公司做什麼。我想怎麼回答那個相同的職位界定,不等開口,他又説話了:“就是個寫稿的唄,寫通稿對吧。”
從媒體人轉型做公關,自然不止是來寫稿。一來以往積攢的資源可以直接用上,二來寫稿、寫聲明這種技能也能運用在日常之中。不管做什麼,這就是一份工作,我待業太久,想找地兒混口飯吃。
他顯然是心高氣傲的,接受不了一個23歲的小姑娘和他同級。做公關這件事需要資歷,怎麼也得在各行業裏拼個幾年,摸清楚情況才有説話的本事。按照老一輩的偏見或者刻板印象,我的年紀應該剛畢業,或者工作一年,怎麼就一下混到公關經理,且一進門就處理這麼大案子。
我看了他一會兒,迅速點頭,不再做解釋。
處理危機公關初期,上海的CEO直飛北京。開會的時候,北京老闆問:“對於事情的後期發酵,你們倆什麼看法?你們覺得,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台這樣的媒體會不會報道?如果報道了,我們怎麼解決。”
女士優先,老闆看着我,我剛開口説了“我覺得”三個字,昭叔就搶着話頭先回答了:“這個吧,這個問題其實很複雜,怎麼説呢?也不是沒可能,畢竟背後綁定着這麼大一個平台。根據我以前的經驗,這些官媒都不是好惹的,以前我在那個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
他一口氣説了十來分鐘,在場人都睏倦了,期間他時不時咳嗽,或者甩動額前的劉海,努力顯示自己話語裏的專業性。老闆們非常禮貌地聽完,沒有打斷他,接着又轉過頭來問我:“你呢,你怎麼看?”
“我覺得報道的可能性很小,因為我們背靠的平台影響力很大,我們公司只是他們商業鏈中很小的一環。雖然源頭在這裏,但作為權威性的官媒出手,對於這種行業問題,一般都是揪着典型打。它可能會報道這個平台,但基本上不會直接點我們。
“當然,如果不幸被點名扣帽子了,那就沒辦法,肯定不能和他們抗爭,我們先準備一個全面的道歉聲明。”
很久以後,這位年輕貌美的女老闆同我説:“那天我特別認可你的話,但是沒有當場表態,只是後來他搶過你的話頭後,我又故意再轉向你。”
圖 | 北京傍晚
處理危機公關的日子,我和昭叔一起連着熬了四五天的夜,不僅聊熟絡了,對他還慢慢有了些戰友之感。他調侃,給公司惹事的人很聰明,留下各種錄音、截圖的證據,叫人拿他沒辦法,“如果你想做個聰明的年輕人,可以學學他,維權有很多種方式。”
從過往經歷得知,這一年的年中,我們都有一場不愉快的被裁員經歷。他的公司試用期6個月,當牛做馬大半年後,領導突然換了,一班子人被變相辭退。他不死心地等着轉正,新領導直接告訴他:“你不適合”。
在另一家公司,同樣的事情真切地發生在我身上,連畫面都似曾相識。我對他的親切感瞬間倍增,覺得他不僅是同事戰友,還是同一條線上的天涯淪落人。
此後,我們中午常約着一起吃飯,他喜歡吃麪,我愛吃米,他喜歡大個的紅燒獅子頭,我喜歡小塊的炸雞。吃飯時,我們聊起許多工作之外的事情,比如他的老家。
昭叔的老家在河南信陽的一個農村裏,因為沒有買車,每次回去都很麻煩。作為那個年代村裏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他一直很驕傲,只是這些年回去的少。
有那麼幾年他運氣好,房價暴漲之前,在北京買了棟五十來平的房子,不久後又陰差陽錯搞到外地人夢寐以求的北京户口。按信陽老家的標準來説,或者照北京千萬人口的北漂來説,他已經算成功的案例。
有時候,昭叔也很懷念老家,想起父親母親種着田將自己供出去,自己卻回報得很少,便覺得滿心羞愧。他很早就開始寫文章、寫日記,內容大多是關於老家的人和故事,擔心在北京的高樓大廈裏穿梭久了,遺忘那些珍貴的東西。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説:“我看了你寫的文章,有些挺好的,羨慕你這種將一切記錄下來的能力。”這是他第一次誇我,只有我們兩個人,非常真誠的、當着我的面兒。
當着別人的面,他也誇過我,只是相對差了點味道。
比如有一回,我們和老闆聊天,他説:“我覺得小林非常優秀,她的作品已經證明了寫作上的能力,年紀輕輕能像她這樣的人很少,她可以專注做這方面的事情。”
老闆説:“是的,我還打算把媒體關係交給她,未來我們要建立一個強大的關係網,這個讓她主導去做。”
他目瞪口呆,愣在那裏。
我坐在他對面,回想起面試的時候,兩人分別向老闆表達過自己對未來工作的期待。我説,我願意承擔一些必要的文字輸出工作,但絕不想在公司變成寫稿機器,如果這樣,為什麼不重回媒體。他説,我做公關很多年,積累了很多資源,最擅長的是媒體關係和輿情,希望等這攤事兒過去以後,老闆能把這些交給我來主導——這些只是最初的期許,老闆很聰明,沒拒絕,也沒點頭答應。
我們倆的情況實在尷尬,同一天同一個職位招進兩個人,基於過去的職場經驗,我總覺得這是一場考驗。誰最後幹得好就留下誰,另一個利落地收拾東西再見。
不僅我感受到了,他也這麼感覺。
於是他卯足了勁,想讓我充當一個寫稿的角色,我卻意外搶了他最想幹的活,他臉色很難看。和老闆閒聊完下樓,我問他:“你怎麼了?”
他搖頭,説沒事兒。
圖 | 北京傍晚
公關危機尾聲,我和昭叔吵架了,因為幾件鬧心的事兒。
危機結束那幾天,公司做一場清算,各部門總結問題,做成ppt交上去,公關部這件事就落在了我的頭上。那天我正在外出,老闆在羣裏扔了一個市場部做的東西,寫的有理有據,將自己的問題撇得乾乾淨淨,把問題都拋給了遠在北京公關部。老闆看到很生氣。
昭叔在羣裏説:“這個總結應該是由我們部門來主導的,我們慢了一步,別人就寫完了,結果整個錯誤就落在了我們頭上。”
他緊接着又説:“我們不能再等了,今天晚上我和大家一起熬夜,爭取把我們要出的這個ppt做完。”
我看完消息,目瞪口呆,趕緊回公司開會。昭叔坐在那裏,被辦公室的暖氣悶出滿臉油光。他説:“小林啊,你不要着急,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咱們團隊的事兒,大家都會盡力幫助你的。”
他説完就走了,我待在公司,寫ppt花了一整個晚上。
危機結束後不久,公關部新的活兒又來了,我們要回總部,給各部門做公關技巧培訓。為做這個ppt課件,我在公司熬了兩個通宵,很快通過了。
昭叔每天七點準時下班,一個星期過去,內容仍然完成得很慢。演練環節,老闆沒讓他通過。這意味着,大家必須花費週末時間,陪他再次演練。
那一陣,所有人加班頻繁,或是到公司幹活兒,或是在家喘口氣,沒有人願意為這場演練耽誤時間,工作羣默契地保持沉默。
那個週末老闆臨時有事,收到消息時,她對陪同在身邊的我和另一位同事説,週末演練取消。這句話未曾公開,但公司所有人心裏都清楚,老闆有事,不必為這事耽誤時間了。
直到週六中午十二點,消息震動,昭叔在羣裏問:“培訓演練幾點開始?我已經在吃飯,準備去公司。”
那時我在郊區,有些震驚。一位同事迅速給我發來消息:“昭叔怎麼回事?他腦子沒毛病吧?”他説得直接,也不管昭叔光憑年紀已經大了我們十幾歲。
和老闆溝通後,我將私下得知週末演練取消的事情説了,表示自己不能來。老闆也接着表示,是她的失誤,沒有及時公開告訴大家。結果,昭叔繼續問:“小易下週末可以嗎?我們不能少了你。”
為什麼不能沒有我?我明明已經做完自己的工作,不需要再浪費任何人的休息時間。他這樣説,反倒像是我拖着大家參加演練。
我有些怒了,想到之前他給我挖的坑,叫我難堪的時候,種種積累終於忍無可忍。我發微信説:“您在工作羣裏説的話什麼意思?您都快四十的人了,怎麼每次説話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稍後他回覆,先針對問題解釋了一段,最後説:“我勸你最好把你都快四十了這句話刪掉,非常傷人。”
圖 | 下午茶
11月,部門去上海總部做培訓。正式培訓前一晚,我們拜訪了一位圈內資深人士,同他一道共進晚餐。
昭叔特別高興,飯桌上喝了點酒,燻得臉都紅了。他談起近期的時事熱點,點了根煙,煙霧一圈一圈往外吐,“老師,咱們等下一定要加微信,我對您的各種看法太認同了,上海北京才多遠,咱們一定要多交流。”
他不僅加了微信,晚上回去後,在酒店房間改ppt到深夜。
第二天九點培訓,昭叔打頭陣,ppt突然變了,他對內容的熟稔程度大不如在北京的時候。時不時磕巴、自我糾正,晚上沒睡好,臉上不知是緊張冒出的汗還是熬夜未淨的油,在投影幽暗的燈光下如同鬼魅。
場子冷得不像樣,所有人都盯着手機。老闆氣得臉都綠了,給我發微信:“周昭的內容是不是改了?”我冒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怎麼回覆。這位快四十的同事顯然犯了另一個大忌,做重大決定前不經過老闆同意。
“我想讓他走了,到試用期。”老闆説。
此時我和昭叔還處於爭吵完的冷戰中,僵持着很難受。老闆在氣頭上,倘若就地開除,機票都不給報。這是最惡劣的情況了。我擔心它真的會發生,決定回酒店後找他喝酒。
“對不起,那天我話説太重了。”我説。
“沒事兒,我也想跟你道歉來着。我是直男,不理解我説的那些話錯在哪裏,後來問我媳婦,經她一解釋,好像真是那麼回事。我前一段是害了你了。”
在酒店十九樓的天台上,我們各自擰開一罐啤酒。昭叔酒量非常不好,不一會兒就上頭,慢慢地話多起來。
他説:“其實那天和老闆閒聊,她的那些話,關於工作板塊的劃分我很不高興。我以為你私底下和她説了,她才決定這麼做。我想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心機怎麼這麼深,快趕上職場裏的老油條了。”
“我理解你的想法,情理之中。但事實確實不是這樣,我什麼也沒有做。”
他笑了,撩起額前的頭髮:“你看,我的髮際線都不像樣了,我老了。”
像女人對皺紋的煩惱一樣,髮際線大約是所有中年男人為之傷心的一件事,昭叔也不例外。他留了攤參差不齊的劉海,每次彙報工作都有意識地甩動起來,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年輕。
“你真是挺厲害,少見年輕人像你這樣沉得住氣。每次看見你,我就想到自己,過去那些年是不是太失敗了?我現在快四十了,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你倒是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身後全是大山,房子、車子、老婆,我還沒生孩子,不過馬上就有了,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啊,被壓得快喘不過氣了。”
他嘆了口氣,我也隨着嘆了口氣。
早前聽他説過,房子在通州北關,每天上班擠一個半小時地鐵,到公司的時候,雙肩包被地鐵的人流擠成一條幹癟的線。
他是晚婚族,不敢養孩子,但家裏三代單傳,到他這裏斷了實在説不過去。老家的父母早年表態,可以不贍養,不回鄉,但絕不能不生孩子。
十一月的上海已經很冷,天台風大,吹得他瑟縮起裸露的脖子。室外天黑,此刻終於看不清臉上常年泛着油光,這個一米七五壯漢蜷縮着,像犯了錯,手足無措的孩子。
我也覺着冷了,將自己蜷縮起來。心裏想,倘若真如他所説沉得住氣,就不會同他直面吵架,更不會説出不知輕重的話了。
圖 | 北京雪夜
上海回來一個月後,老闆有天突然對我説:“我決定讓周昭走了。”
我感到震驚,又有些難過。老闆説過給昭叔機會,到試用期完再看,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她説:“周昭達不到我的要求,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抱着二者取其一的態度招你們進來的,但你確實比他優秀很多。他這周彙報工作你也看到了,沒什麼可做的,一件事反反覆覆彙報了三週,到現在還沒有給出解決辦法。”
我想起她説的是哪件事。不久前,昭叔自信地攬下一攤活兒,我去問他情況的時候,他吐露的信息非常有限,生怕被我搶走。
“我告訴你,我喜歡什麼樣的彙報方式。首先一件事,你告訴我可行不可行,如果可行,你要怎麼去做,大概要花多少時間,多少成本,多少人。你不要每週跟我裝模作樣彙報一堆工作,最後所有問題還停留在初始階段。”
我記下老闆的話,第二天午飯,有意無意地和昭叔談起,按照老闆的期盼給他建議。他支支吾吾着糊弄過去了,不願意就手頭的工作同我談太多,許是之前的事還在膈應。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但似乎已經不能改變結果。
那天北京下了場大雪。雪蓋住馬路,蓋住房子,蓋住公園裏離了枝的枯葉。我和昭叔在樓下散步,聊完工作,故作輕鬆地讓他順手給我在雪地裏拍照。
“我老婆吐槽我拍照醜,你不要嫌棄啊。”
“不嫌棄。”
他給我拍照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畫面裏,漫天大雪蓋住一箇中年男人沉甸甸的背影,蓋着他身後的大山,車貸、房貸,蓋着沒出世的孩子,蓋着他信陽老家的雙親。
幻覺很快隨着時間消失了,我又出了趟差,回來的時候,北京的雪已經融化,只有郊區人跡稀少的地方還結着冰。週一上班,我隱隱感覺辦公室裏不大一樣,又説不出是哪兒的問題。隨後發現,昭叔已經走了。
“你知道嗎,小吳和昭叔聊的時候,他竟然拿出手機偷偷錄音了。他故意引導她説一些違背勞動法和社會輿論的話,可能想拿錄音訛我們一筆,像危機公關捅出事兒的那個人一樣。你們做公關的都挺厲害,但小吳更厲害,她發現了,昭叔不走運。”
這是另一位同事小王在昭叔走後幾天,和我説的話。
大家像看一場鬧劇似的談論這個事兒。小王説,昭叔錄音敲詐公司不成功,最後非常激動,大呼我們是騙子。他説公司無恥,辦公室這羣女人天天演宮心計。他把每個人都罵了一遍,包括我在內。還把和我的聊天截圖給老闆,就是那段“您都快四十了”的話。
他説:“這就是你招進來的,這是什麼人?我大她多少歲?她竟説出這種話。”
我有些意外,以為在上海天台的酒局上已經和解了,之後還盡力幫助他,沒想到他竟然記恨到現在。
想起那句令他傷心欲絕的話,我覺得很對不起他。我想我確實傷害了他,且這種傷害永遠無法彌補。倘若我到了這個歲數,面對一羣窮追猛打、如飢似渴又不懂得尊重的年輕人,面對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企業和老闆,落到有今時今日這個場面,我不一定比他體面。
等我成了快四十的人了,這項罪過再通過另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報復回來,那時候我是什麼感受?
不知道,答案還要再等二十年。
我沒能和昭叔好好告別,他大約也不想同任何人告別。這場鬧劇很快被遺忘,新人來了,一個二十八九的年輕男人。他坐在我對面,客客氣氣,斯斯文文的,臉上很少泛油光。
有時,我呆呆地望着他的髮際線,想起那晚上在天台,昭叔撩起的髮際線。
再過十年,那條線大概變成差不多的模樣了。
*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周昭為化名
- END -
撰文 | 舒月
編輯 | 李一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