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拿命換錢的男人:失去耳朵和肺葉後,他該如何生存?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3-10 11:56
今年正月,礦工餘海去世,僅有13人被允許參加他的葬禮,勉強將他安葬。這個以礦為生的人,在碎石裏失去了耳朵、肺葉最後是性命,年僅41歲。連同被傷害的命運,被掃落在時間的灰塵裏。
正月十七,餘海走了。
他的靈牌偏左的地方歪歪扭扭豎寫着一行字:餘海,卒年四十一歲。公元2020年2月10日。
靈牌極其簡陋,內部一塊硬紙板,外面裹一層淡色草紙,寬七寸,高一尺。兩塊白蘿蔔切塊做基腳,捧靈的人方便拿握,擺放時也立得穩。人亡靈在,接下來的七七四十九天裏,它將替亡者走完未竟的路程。
餘海的病是矽肺病,這是個死症,什麼時間離開都是正常不過的事。這是十幾年礦山作業生涯的結果。當年一同打工的夥伴好幾個人都這樣提前走了,他掙扎着活到今天,算是幸運的。
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小芹也説不清到底該找誰討説法,因為根本説不清這病是在哪裏落下的。她唯一一次聽餘海説過,有一年在山西繁峙幹了一年,洞裏沒有水,整整打了一年幹孔眼。但繁峙在哪裏?老闆出了國還是在國內?活着還是死了?誰也不知道。
葉落歸根,人死歸土。入土為安是眼下的頭等大事。
按村裏的喪葬習俗,人死了,要在家裏設靈堂,停放三天,供親友瞻仰和告別,但眼下,疫情當前,只有一切從簡了。
小芹給近些的親友一一打了電話,説餘海走了,大家來幫幫忙吧。兩個小時後,來了七個人:兩個老人、五個青年。農村的習慣,一家婚喪百家幫,你再大的能力,婚喪這種事,自己擺不平。
村幹部也來了。小芹一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這個時候,人能不能來,來多少,幹部説了算。鎮裏街面上的店鋪都沒開張,菜呀,糧油呀,肉與佐料根本沒地方買。村幹部吩咐下去,誰家有東西都拿來,專門有登記,待街裏鋪子開張了,買了還你們。
可年前辦的年貨家家都吃用得差不多了,年輕人都是準備過了年就出門去的,誰家也不能辦得太多。有人拿來了十斤蘿蔔,有人背來了三十斤土豆,有人拎來了幾斤水果糖。
餘海的墓早就建好了,紅磚青瓦,前面栽了兩棵小柏,有雞蛋粗了。為了節省土地,建在房後的山腰上,那裏一片亂石雜樹,最大的壞處是交通太差,根本沒有路,陡峭得一塊石頭能一下滾下溝底。
棺材上山,需要拉縴。一幫人肩扛棺材,一幫人前面拉縴,喊着號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呀,哪個不出力是龜孫子呀!村裏大部分人死了,都是這麼上山的。
可眼下,扛棺的人都不夠,哪裏有人拉縴?村幹部説,我也沒有辦法,上面有文件,這段時間,喜事停辦,喪事簡辦,誰違犯了,就要處分。
餘海出殯這天,是個大好天氣,天暖和得要穿單衣。按老人説法,人上山逢好天,是死者對幫忙人的感激表達。到場十三人,這是最大的允許人數了。每人一桶方便麪外加一個大饅頭,飽飽吃了,抬棺上山。
沒有拉縴人,大家使不上力,有個人從家裏拿來了一條五噸拉力的倒鏈,一頭系在樹根上,一頭繫着棺材,上一段,歇一陣,再換一棵樹繫了,再進一程。
山上的迎春花有一些黃燦燦地開了,隨枝頭搖曳。餘海十四歲的女兒娟子,打着引路幡,白花花的紙幡在她肩上的竹杆上飄啊飄,像一盞少油的燈苗,隨時要被風吹滅。
小芹在後面走,看着這些,想等這陣過去了,街里門市開張了,一定要買一對大大的金山銀山,餘海開了一輩子金子銀子,也配得上它們。
我和餘海僅共事過一次,在一九九九年。歲月倥傯,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那是四月天,在小秦嶺北坡的老毛岔。海撥2000米的老毛岔樹葉未圓,山上與山下,樹木大約差了兩個色度,從山下回來的人説,陳村鎮的麥子打石榴黃色了。
那天下了班,我們在吃飯。饅頭,稀米粥,菜是蒜汁香油調拌的疙瘩葉。疙瘩葉是一種野菜,藤蔓上生得漫山遍野,我至今不知道這疙瘩葉的疙瘩兩字怎麼寫,只能取其諧音。這菜,好吃,方便,就地取材。這個季節,大部分洞口都吃這個菜。
有兩個人遠遠從嶺上下來。是餘海和小芹。
雖然是表親,我卻從沒有見過他們,當然也不認識。遠房親戚,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的也大有可能。一九九九年,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都有一副好體格好力氣。他們每人扛着一隻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裏面是行走的家當。
他們走得熱汗滿面,徑直走到我面前,男的説:“我叫餘海,你是不是峽河姓陳的表哥?”他一下説出了我老家的村名和我的姓。我突然想起來,是有一位遠房表弟叫餘海的。他們一定聽説過我,並準確地打聽到了我此時在老毛岔金礦某礦口。我急忙答應“是的,是的”。
他們此前在老毛岔的另一面峪裏給人開礦,餘海做爆破,小芹給工隊煮飯,幹了三個月,老闆破產,沒討到工錢,回不了家,在山上挖藥。秦嶺這一段最好的藥材是黨蔘,叫秦黨蔘,功效近於人蔘。他們挖了三天,因為過了採挖季節,一無所獲,就到了這裏。這次異地相見,純屬偶然。
我向工頭説了情況,工隊正缺人手,他倆留了下來。還是餘海爆破,小芹給大廚幫忙煮飯。我們是一支龐大的工隊,有二百多人,洞子開了三個岔道,每支岔道深度都在三千米以上。
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爆破作業,是一名架子車工,每天的工作是把洞裏爆破下來的石頭往外拉。一車礦,千餘斤,拉一趟十塊錢,一天拉十趟八趟。
晴天時,早上出來一趟,看見太陽上升一尺,下午出來一趟,看見太陽下落一尺。如果是晚上,星光如瀉當頭照,那就是半夜子時。
不需要爆破的時候,爆破工也幹淘渣工的活。
有一段時間,餘海和我們一塊在一個廢棄的採場裏淘渣。淘渣,就是把礦渣在水裏用小搖船過濾,漂去粗粒,把經過水精濾的精華部分收集起來,然後經過高温爐和酸類大煉提純,變成金子。當然,後半部分工作由另外的人完成,洞裏的工人負責淘選礦渣。
採場上沒有電,我們點蠟燭。採場很空,高達數丈,採場很大,看不到邊沿。僅剩不多的礦柱在巨力壓迫下,經常發出咔嚓聲,突然崩出的礦屑像射出的槍彈。
但那也是相對安全的地方,突然有情況,大家就往柱子下面跑。工作中,東一支西一支的蠟燭跳躍明滅,照耀着的一張張怪異的臉,光怪陸離,瘮人。
有一天,老闆要把其中的一支柱子炸掉,原因是在上面發現了很多明金粒。工作當然是由余海來完成。他們拉來了一台小型空壓機、一台24型風鑽。那時候餘海二十一歲,還是一個幫手級別的爆破工。他的師傅姓詹,這是一個不多見的姓氏。
礦柱有四人合抱粗。我問過餘海,為什麼當初要留礦柱,他説沒有礦柱支撐,根本沒辦法採礦,走一步塌一步。餘海悄悄讓我看過礦柱上的金粒,它們小如針尖,大如米粒,玉米糝色,燈下並不發光。生長金粒的礦石,羊油浸過一樣潤澤。
作者圖 | 後來見過的礦石上的金粒餘海説,這根柱子打下來,能值一百萬,但是這是在玩命,靠運氣。我問餘海知道玩命為什麼還要幹,他説沒辦法。那時間年輕,不懂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沒有辦法。
真如餘海説的,是在玩命。那天夜裏,餘海逃出來了,僅僅是跑丟掉了一雙鞋子,姓詹的師傅留在了採場,成為了亂石永遠的一部分。
當他們在柱子上打下二十四個孔的最後一個鑽孔時,柱子突然崩塌傾倒了。接着,天崩地陷,整個採場垮塌了下來。幸虧是夜班,採場只有他們兩個人。
老闆沒有怪責餘海。也許,結局也在他的預想當中。他也曾身經百戰,從一個小工滾打到今天,給餘海和小芹清了工資,讓他們下山。
餘海讓我幫他寄一個郵包。一個帆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那時候,只有郵政包裹可寄。餘海説:“這東西值錢,我不方便帶,你千萬當回事。”我掂了掂,很沉。我猜到了一點,又不敢確定。地址是四川某地,收包人姓詹。
我是餘海兩口子離開後第十天下山寄包裹的。在經過百尺梁時,一坡杜鵑開得無遮無攔,雖然面積僅有一面山凹,那氣勢卻無岸無涯。那成片的花是嫩黃的,並不紅豔,但卻比紅豔美好十分。它低眉順眼,又奔放激盪。像一場生,也像一場死亡。
餘海家那個村子叫四家村,余姓是這個村的最大旺姓,聽老輩人説,餘家早年出過很多人物,盛極一時,到了近三十年,才衰落了下來。我堂姑嫁過去時,餘海的父親家已經很窮,彩禮是一斗麥子。從我家到四家村有六十里,除了血緣上的距離,在地理上,我們也確實算真正的遠親。餘海有一個表弟叫王海,他是我初中時的學弟,後來相遇,他給我講了餘海的另一段故事。
2002年6月22日下午13時30分發生的山西繁峙縣砂河鎮金礦大爆炸事件,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多少人與事早已風淡雲輕,或化作了塵埃,但餘海和王海都一直記着那一年。
王海他們兩人是正月初到的礦上,那時候,人們都習慣早出門,門出得早,才有選擇餘地,能找個稱心的工作,因為你早到,很多位置還空着。
走的那天,還很冷,大家穿着黃棉襖,像沒穿衣服一樣,走了一陣,王海又返回去,把媳婦的毛衣套在了裏面。
那個地方叫義興寨。當地人説,楊六郎鎮守三關時到過這兒。餘海説,我不認識楊六郎。王海趕緊打圓場:你忘了吧,咋能不認識呢,他可是大英雄,保家衞國。山西的工頭連説,好好好。山西當地人認楊六郎,就像習武人認關公一樣,凡認楊六郎的人,都是自己人。
這是座地下礦,礦石在地下,從地面鑿豎井往下開採。這種開採方式成本很高,除非礦富。這確實是一座富礦,不但量大,還有明金粒。
王海比餘海小兩歲,但比餘海早到一年山西。這早到的一年,王海給人做副手,師傅是安康人。後來,這位師傅可能在爆炸中死了,王海説是可能,沒有親見,因為師傅的電話號再沒打通過。
安康師傅沒有成家,七八年沒有回去過。他有一位情人,就在村子裏租房住着。事發後,王海去村裏找過她,但早已人去屋空。王海記得,那是一位美人。
王海給餘海做副手,工作面在第三平巷。那地方離地面不知有多少米,王海記得,每次下班,兩人要爬好幾架豎梯,抓許多條大繩。第三平巷沒有水,不但沒有水,空氣也不多,每次抽煙,打火機打許多次也打不燃。後來兩人買了火柴,在擦火時,同時用兩根拼着擦。
餘海他們有兩個工作面,一個採礦面,一個掘進面。餘海説,反正下來一趟不容易,幹一天就要算一天。這是雙份錢,工頭説,你們能吃得消?餘海説,吃得消。
餘海有自己的把握,他發現掘進面的石頭並不硬,順手的話,一排炮下來也就三個小時,餘下的時間正好採礦。兩個面隔着三百米,來回不耽擱時間。
下面沒有水源,只有打幹眼,就是鑽機工作中,只使用一條風管。王海請教過餘海:師傅,你説咱到過那麼多地方,山高水高,這兒山都沒有,這麼深的地下,怎麼也沒有水呢,不是説金生水麼?餘海有些不耐煩,説,那你得去問老天爺。
那時候,整個礦上都打幹眼,下班後,個個白頭粉面,待洗過了兩盆水,才變為青年或中年。
時間到了五月份。山西的夏天來得晚,尤其是太行以北,五月只相當於陝西關中的四月,一早一晚還有些涼意。但該開的花都開過了,該長的樹木都有了夏天的樣子。遠望平原,小麥泛着綠波,頭頂的天,藍得像另一個人間。
掘進面打到了三百米,始終沒有見礦。半途掘進中,也經常發現一些小脈線,但再一茬炮爆過後,仍空喜歡一場。老闆找了工程師,勘察幾回,最後説,停了吧,打錯方向了。
採礦面還在繼續,已經採到了一畝地大小。礦茬成五十度傾斜,採場像一張豎起來的燒餅。王海有時候站在頂頭的工作面,看餘海扛着鑽機上來,像一個小人兒。
五月二十四,兩人早早吃了飯。停了掘進面,採礦需要加大量才行,比不得以前有兩份收入。兩人商量,今天要打二十個孔,至少採下來五噸礦石。
可今天有些不順,先是風管爆了。大功率空氣壓縮機輸送過來的氣流異常有力,剛把風管拉到工作面,它“啪”地一聲爆了。一股濃白的氣流噴出來,採場立即聽聲不見人,風管在氣流的催動下,在地上瘋跳,吹得砂石亂飛。剛捆紮好風管,鑽機又壞了,風頁的彈簧壞了兩個。
收拾好這些,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餘海説,把乾糧吃了。兩人就開始啃饅頭,沒帶水,就着蘋果啃。蘋果是運城那邊果庫去年的存貨,已經沒有了水分,很沙幹,異常甜。兩人各啃了兩個饅頭、兩個蘋果,留了一部分,打算下班了再吃。路上要爬梯子,需要力氣。
兩人站起來,往工作面走。這時候,頭頂掉下來一片石頭,砸在了餘海的頭上,他的頭燈當時就滅了,安全帽沿着斜坡一下滾到了底部。王海看見餘海沿着採場滾下去,混合着碎了的石塊。
王海喊人七手八腳把餘海弄到了地面,發現餘海並無大礙,除了掉了兩顆門牙,就是一隻耳朵只剩下一點皮連接着頭部,像吊着一隻蝙蝠。
在山下醫院,醫生説,要把耳朵接起來,得上北京,太原都不行。老闆説,上啥北京?剪下來算了,又不影響聽力。問餘海意見,餘海始終一語不發。過了一陣,餘海突然大哭起來:“我沒有耳朵了……”
一月後,餘海用一隻左耳,換得了三萬元工傷賠償。也因為這場事故,躲過了那場大爆炸。
我問王海:“如果當時到了北京,那隻耳朵被接上了,餘海會怎樣?”王海説:“你知道的。”
2010年8月,在甘肅馬鬃山,一個長夜裏,圍着電爐子,王海對我講述了以上故事。此夜,我們再沒有説一句話。到天亮,我倆幹空了兩瓶小白楊。
外面的風颳了一夜。駱駝草的氣味,牛羊糞的氣味,月亮的氣味,從門縫擠進來,充盈了沒有燈光的一屋。
2017年1月起,我結束了四方為家的礦山打工生活,開始在貴州一家旅遊區的營銷中心做文案工作。今年1月20日,我與朋友一道乘坐大巴至遵義轉火車回陝西老家過年。
到縣城後,我們包了一輛出租車往我老家走。一路未消化的雪被車輪輾壓成了冰板,好在司機久經這樣的路況。過年的人都在往回趕,路上所有人都走得十分小心。
翻過了猿嶺,就是我老家地界。這個不足三萬人的深山小鎮,很多年裏,很多人一直在礦山打工。據我所知,三四十年時間裏,有一百多人死於各種礦難,還有不少人眼下正在矽肺的痛苦裏掙扎。
作者圖 | 以往在礦山開新礦口這是我無限熟悉的地方和人們,一路上,有舊墳,也有新墳,他們的親人在墳前燒下的紙灰還在。我想把它們指給遠道來的同行者看,講出他們生前的經歷,終還是忍住了。
眼下,國內礦業不景,有一些當年的同伴轉戰到了印尼、塔吉克斯坦,以及我不知道的天涯海角。有一些有聯繫,大部分已杳如黃鶴。
餘海的命運經歷,對於我來説大部分是空白,對於他來説,我大概也一樣。就像我們在生活中行走,生活與生活者之間,又何嘗不是彼此空白?
礦山做工,永遠是一個悖論,從業者夢想藉以填補命運,一生開礦,又被開礦的生活掏空,最後,誰也逃不掉。
- END -
撰文 | 陳年喜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