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技術統治與類人文明_風聞
拉跨羊-2020-03-10 09:18
【內容提要】 隨着現代技術的加速進展,現在我們得以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尼采所謂的“上帝死了”意味着自然人類精神表達方式的衰落,即傳統宗教、哲學和藝術的衰落,換種説法,是技術統治壓倒了政治統治,而自然的人類文明正在過渡為技術的“類人文明”。“類人文明”這個表述主要指向人類身-心的雙重非自然化或技術化,即目前主要由生物技術(基因工程)來實施的人類自然身體的技術化,以及由智能技術(算法)來完成的人類智力和精神的技術化。本文進一步認為,未來哲學的根本課題在於如何提升全球政治共商機制,以節制技術的加速進展,平衡技術的全面統治。
【關鍵詞】 現代技術,人工智能,生物技術,未來文明
我曾經斷言:在今天,人文科學與自然-技術科學之間的隔閡是有史以來最深最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跟我下面要討論的“技術統治”有關,但也跟人文學者的“樂園情結”和無介入能力有關。現在大家彷彿被逼急了,總算有了介入的姿態,比如我們今天的會議。
本文標題中的兩個提法“技術統治”與“類人文明”是我近期重點琢磨的主題。“技術統治”的對應項是“政治統治”,我的説法是“技術統治已經壓倒政治統治”;“類人文明”的對應面是“人類文明”,我的説法是“自然的人類文明正在顛倒為或者過渡為技術的類人文明”。我們的世界歷史性的人類文明正處於重大的、斷裂性的變局中,上面兩點可以用來表達這個史無前例的文明變局。而要講清楚這個大變局,我們還得從尼采開始。
一、“上帝死了”:自然人類文明的終結
大致從1884年起,尼采開始講他的查拉圖斯特拉故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説》(1883—1885年)的序言中,尼采告訴我們: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上修煉十載,終得正果,於是下山,跟人説“上帝死了”,但沒人睬他。1889年初,尼采瘋掉了;1900年,落寞的瘋子尼采死了。我們大約到現在才能真正反應過來,原來尼采所謂“上帝之死”就是“人之死”,即自然人類的頹敗和沒落。
長期以來,人們以為尼采説的“上帝死了”只不過是——主要是——歐洲基督宗教和倫理的失勢和淪喪,是基督教價值體系的崩潰。這當然是真的,而且已經在20世紀的歐洲-西方的生活世界中充分表現出來了。但是,僅僅停留於此顯然是不夠的。首先是因為,尼采的“上帝死了”不只是針對基督教和神學來説的,而且也是針對哲學(存在學/本體論)來説的。後期尼采自稱為“積極的虛無主義者”,並且説虛無主義者有雙重否定:“對於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斷定它不應當存在;對於如其應當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斷定它並不實存”。①尼采此説可以好好琢磨。直言之,尼采此説意在全盤否定歐洲傳統形而上學,前半句否定哲學(存在學/本體論)的本質世界,後半句否定宗教(基督教神學)的理想世界。一句話,“兩希傳統”全被否定了,於是有“虛無主義”。
然而我認為,更為要緊的事情是要認識到,傳統哲學和宗教——尼采一概稱之為“柏拉圖主義”——乃是自然人類的精神狀態的主要構成方式和表達方式。尼采肯定看到了——預感到了——這一點。通過哲學和宗教,有了哲學和宗教,傳統的“自然人類”變成了“理論人”和“宗教人”。在早期的《悲劇的誕生》(1872年)中,尼采就已經告訴我們:哲學產生之日起,特別是蘇格拉底這個“醜八怪”出現之後,偉大的悲劇藝術猝然死去,“理論文化”成了歐洲的主流文化,歐洲人就成“理論人”了。尼采進而批判基督教文化,認為耶穌把當時已經存在的基督徒的生活方式系統化了,從而生成了基督教的教義和教條,歐洲人終於也成了“宗教人”。
無論“理論人”還是“宗教人”,在尼采看來都是以“超感性世界”(“另一個世界”)為追求目標的“頹廢人”,都是去自然化(去身體化)的病弱者。全面清算“理論人”和“宗教人”,可以説是尼采畢生思想的基本任務,尤其是後期尼采所謂的“權力意志”概念和忠實於大地的“超人”理想,傳達了他要挽救“感性世界”和提振自然人類生命力的隱含意旨。尼采生得太早了,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説自己的讀者在100年後——不過在這一點上,他顯然低估了自己的思想力量。
現在我們看到,以“上帝死了”的預言,尼采英明地預見了自然人類文明的終結,即傳統哲學-宗教-藝術的終結。誠然,尼采身處大機器工業生產時代,未能預料到現代技術加速進展和現代技術統治地位的快速確立。
二、核彈爆炸:技術統治時代的到來
尼采死後,歐洲哲學和科學開始強勁反彈,1900年產生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胡塞爾的現象學,正是其中的標誌性事件。之後約30年間,有一批哲學家追隨胡塞爾的現象學,形成了一股“存在學/本體論”(Ontologie)復興運動,他們紛紛標榜自己的哲學是“存在學/本體論”,一時堪稱奇觀。他們的意圖在於重振歐洲知識理想,或者為歐洲的知識理想奠定一個新的基礎。然而,相繼發生的兩次世界大戰卻殘忍地粉碎了歐洲知識人的最後夢想,這一場主要以“現象學”為標識的最後的哲學盛宴終於破滅,而這同時也是歐洲中心主義的破滅。
海德格爾參與和經歷了上述歷史變故,他的《存在與時間》(1927年)就是所謂“存在學/本體論”復興運動的頂峯之作。進入20世紀30年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槍炮聲中,海德格爾跟上了尼采的節奏,開始從整體上徹底批判傳統形而上學,終於悟及存在歷史之“天命”乃是現代技術。命已定,不可抗。把形而上學批判坐實於技術批判,這是海德格爾超出尼采的地方,而這一步是他在20世紀30年代中後期的《哲學論稿》②中完成的,同時也形成了他對自己的前期哲學的自我批判和修正。
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被認為是最深也最難的,説最深,是因為他把現代技術問題形而上學化了,更準確地説是“存在歷史”化了;説最難,主要是因為他所做的關於現代技術之本質的規定,即他講的“集置”(Ge-stell),被説成20世紀最難懂的哲學詞語。其實我認為,我們大可不必把海德格爾的技術之思弄得過於複雜了。在大的格局上看,海德格爾無非是想説,現代技術-工業-資本(商業)體系起源於現代(近代)科學,而現代(近代)科學脱胎於古希臘哲學和科學(形式科學)。他這個想法有無道理呢?當然有,今天佔領和席捲全球的技術網絡和大數據,不就是以一門形式科學為基礎的嗎?難道今天這個算法時代不是脱胎於古希臘的形式科學嗎?若然,今天全球人類就都處於希臘哲學和科學的規定中,現時代就是希臘的。
誠然,海德格爾試圖把現代技術(Technik)與古希臘的“技術”(techne)區分開來,但這種區分與我們上面的判斷並不衝突。作為“精通”的“techne”(技、藝)依然具有手工性,體現着希臘人與自然(physis)的“模仿”(mimesis)關係。現代技術則是以現代主體性形而上學為基礎的,而且實現了形式性與實驗性的神奇結合——“普遍數理”的形式科學是如何可能被實驗化,或者説被轉化為實驗科學的?這似乎還是一個未解的課題。最關鍵的一點在於,現代技術把主體性形而上學的主-客對象性關係展開為一種人與自然的暴力關係,技術成為人類控制自然、最後又返回來控制自身的支配性力量。在20世紀5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海德格爾就做了一個預言:人類馬上要開始通過技術加工自己了,而當時生物技術(基因工程)尚未真正起步。
如前所述,海德格爾用“集置”來規定現代技術的本質。我這裏提供了一個完全字面的漢語翻譯,即“集置”,因為面對這個充滿歧義的外來哲學詞語,只有這樣的字面翻譯是最安全的。前綴“Ge-”就是“集”,而詞根“stell”就是“置”。現代技術就是以多樣的方式“置”事物,比如“表置”或者“置象”(vorstellen,通譯為“表象”),“置造”(herstellen),“訂置”(bestellen),“偽置”(verstellen)等等,所有這些“置”的方式集合起來,就是“集置”。
海德格爾的“集置”也表明了技術統治地位的確立,但所謂“技術統治地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才為人們所認知。1945年8月6日早上,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世界歷史上的第一顆原子彈,相當於兩萬噸TNT能量的核彈在600米上空爆炸,6000多度的高温把一切化為灰燼,在短短几秒鐘內成千上萬人雙目失明,近20萬人喪生。以前冷兵器時代的自然人類哪裏能想象這樣一種極端的大規模殺傷力!廣島原子彈爆炸震驚了全人類。第二次世界大戰於此宣告結束。幾年以後,海德格爾的弟子、阿倫特的夫君安德爾斯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一個新時代的到來:“1945年8月6日人類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從這一天起人類具有了徹底滅絕自己的能力”。③這個新時代,安德爾斯把它稱為“絕對虛無主義”的時代,並且認為原子彈標誌着世界、人類和時間的終結。
哲學家安德爾斯從此不再哲學,就像奧斯維辛之後不可寫詩。
廣島原子彈爆炸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宣告了技術統治時代的到來,一個由現代技術決定的所謂“絕對虛無主義”時代的到來。以我的説法,技術統治已經壓倒了政治統治。政治統治是自然人類約2500年“文明社會”的基本統治方式,它通過商談來實現,無論是古代專制制度,還是現代民主制度,雖然程度不等,但都是通過商談來完成的政治統治和治理方式。政治統治的核心的組織力量是哲學和宗教——哲學通過本質主義(普遍主義)方式為集體組織提供論證和辯護,而宗教通過信仰主義方式為個體心性提供慰藉和救贖。當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即傳統哲學和宗教衰落時,他已經預見了傳統“政治統治”時代的終結。
海德格爾也算先知,他看到了戰爭和政治只是表層,而作為“集置”的現代技術才是根本。而一旦確認現代技術的統治地位,無論思想立場還是生活姿態,都得有一個根本性的轉換。
三、類人文明:人類身-心的非自然化或技術化
“類人”是我對未來新人類的規定和預期。我所謂的“類人”並非費爾巴哈為了強調人的類本質而提出來的“類人”。我指的是今天已經開始、未來將加速實現的非自然化或技術化的“人”。“類人”根本上就是“技術人”。從人類到“類人”,從自然人類文明到“類人文明”,是技術統治時代里正在發生的過渡或反轉。其實,這種過渡或反轉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因為今天的人類已經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自然人類”了。比如,由技術工業製造出來的化工產品和藥物所導致的環境激素,已經在整體上改變了包括人類在內的地球動物的體液環境和體液構成,特別是使雄性動物的自然繁殖能力大幅度下降。就此而言,碳基生命的根基已經受到了動搖。
向“類人文明”的過渡就是自然人類身體與精神兩個方面的非自然化或技術化。在身體方面,主要通過環境激素和基因工程,自然人類的體質正在被加速技術化。如前所述,環境激素正在摧毀人類的自然生命,自然人類賴以繁衍的地球生物鏈面臨斷裂和破碎;而基因工程正朝着在技術上克服衰老和死亡、不斷延長人類生命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