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紀末的長沙,就像 80 年代的深圳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3-10 08:41
1896
**時間:**1896 年
地點:長沙
人物:梁啓超
19 世紀末的湖南就像 20 世紀 80 年代的深圳,是中國未來改革的起點。
火熱的長沙
從邊緣到變革中心
長久以來,因為被崇山峻嶺包圍,湖南一直處在中國政治與文化的邊緣,直到 1724 年才確立為行省。湖南人也自認為是中國文化的邊緣者,並因此有了“勁”“悍”“直”“剛”的性格。“他們就像歐洲比利牛斯山和美國阿勒格尼山上的居民那樣非常特別,既不歡迎陌生人,又缺乏有教養的禮貌,卻能獨立自強”,一位美國旅行家日後寫道。他發現“長沙街道上的行人語言混雜,彷彿這是中國的巴別塔”。
▲清朝版圖
但湖南命運因廣東人的叛亂而改變。曾國藩創建的湘軍鎮壓了太平天國,重塑了清帝國,湖南人也隨之躍升至舞台中央。整整三十年,湖南人主宰了帝國的政治與軍事世界,在最高潮的一刻,天下督撫的一半人都來自湖南。以新寧縣為例,在 1850 年前的兩百多年時間,該縣產生的最高官員不過是縣令,之後卻出現了三名總督、一名巡撫、七十三名司道府縣官員,還有五十三名提督、五十八名總兵、五十六名副將和參將。
一個弔詭的現象隨之出現。空前的權力、榮耀、財富湧向湖南,給這個省份帶來強烈的自我意識,同時加劇了它的封閉。寫作《海國圖志》的魏源,開始洋務運動的曾國藩,首任駐外公使郭嵩燾、創建馬尾船廠的左宗棠,清帝國的諸多變革因湖南人而起,但他們卻從未把變革代入自己的家鄉,甚至因新嘗試慘遭唾棄。曾紀澤以汽船將曾國藩的靈柩送回湖南時,全省為之譁然。郭嵩燾前往倫敦時,他的朋友王闓運説他“殆已中洋毒”,甚至不無誇張地聲稱湖南人恥與其為伍。
或許因為太平天國以上帝為名,湖南人尤其與“洋”為敵,他們認定自己不但重塑了政治秩序,更是文化秩序的捍衞者。對於傳教士,湖南是一座“鐵門”,長沙與拉薩、紫禁城並列,是“現今世上少數讓外國人不敢進入的地方”。當西方的影響在廣州、上海、天津、福州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長沙卻什麼也沒發生。這裏不僅抵制洋人,有時還主動出擊,一位叫周漢的湖南人撰寫了大量反洋教的小冊子,成為席捲長江流域的反教騷亂的主要催化劑。
梁啓超抵達
播下變革中國的種子
長沙渴望着梁啓超的到來,儘管梁啓超在時務學堂的時間是短暫的,但卻與黃遵憲、唐才常、歐榘甲、熊希齡等人培養了蔡鍔、範源濂、楊樹達、方鼎英等一批國家棟梁,種下了未來變革中國的種子。
梁啓超本人卻與眾人想象的不同。在黃遵憲召集的一次聚會中,皮錫瑞發現梁啓超“貌不甚揚,亦不善談”,比起紙面上那個雄辯滔滔的主筆,他本人更像一個謙遜的青年。或許,梁啓超濃重的廣東口音也是一層阻礙。
除去飲宴,郊遊也是歡迎儀式的一部分。湖南名士易鼎邀請梁啓超、李維格同遊嶽麓山,同行者還有江標、陳三立、熊希齡、蔣德鈞、陳蒞唐,後兩者是湖南督銷局總辦與會辦。黃遵憲因事未到。遊山之後,他們再“同登舟飲至二鼓”,邊飲酒邊大談時事。
熊希齡説,《湘學報》將改用鉛字印刷,印刷機剛從上海運來;蔣德鈞提到“製造局止作電燈,鍋爐小,尚不能多出”,陳巡撫“欲制槍炮,恐不能辦,計此廠非二百萬金不可”;他們還説起嶽麓書院要“仿西學式,教算學、方言”,但“現在算學止二人,方言止一人”,書院還要“別造房屋二間”。皮錫瑞則問梁啓超,陳寶箴為何不信素王改制論,梁猜測是由於“學派不合”,也“似恐範時忌”。
遊湘江、登嶽麓山、拜屈原祠是不可少的遊覽。長沙城內則乏善可陳。作為一個從上海到來的年輕人,這裏沒有太多可探索的。長沙最繁華的坡子街與上海四馬路不可同日而語,不但沒有西餐廳與櫥窗、跑馬場這些新事物,就連一個洋人也見不到,一個德國人年初曾試圖進入長沙城,惹得書院學子們憤怒異常,甚至用石頭砸他,差一點釀成外交事件。城裏唯有富文、新學兩家書店出售一些洋書,還有一家豆豉店代售《時務報》。
喧鬧非凡的火宮殿是湖南人元氣充沛生活的象徵,但梁啓超會喜歡那股辛辣味道嗎?時務學堂的招生考試是在賈誼的祠堂進行,這裏倒是值得一逛。賈誼這個天才以雄辯文采與政治洞察著稱,此前譚嗣同正以他來作比梁啓超。不過樑不是君主專制的擁躉,斷然不會同意賈誼那套政治哲學。
2019
**時間:**2019 年
地點:長沙
**人物:**許知遠
梁啓超到來的時候,我覺得長沙可能是一個變革者的形象。陳寶箴 1895 年去做湖南巡撫,儘管他是江西人,但他也是湘軍的一部分,他要好好經營這個地方。他的兒子陳三立,是晚清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也是一個很温和的變革者。他日後還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孫子,就是陳寅恪,20 世紀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
▲陳寶箴(1831—1900),被光緒帝稱為“新政重臣”的改革者
陳寶箴和陳三立父子想用自己的方式來變革長沙,變革湖南,而且他們很清晰地意識到《馬關條約》之後,中國隨時面臨被瓜分的危險。他們覺得應該把湖南經營好,它屬於比較內陸的省份,可能變成中國未來抵抗外來瓜分的一個重要環節或者自成一個系統,他們有這樣的抱負。
我們現在去長沙已經很難感覺到它曾經是中國的變革之都,在 1895 年到 1898 年之間,長沙或許就像 80 年代的深圳一樣,代表着新的氣象。不過這麼説也不公平,因為在 21 世紀初,湖南曾經是娛樂變革的中心,湖南衞視曾經催生了一整代人的審美和趣味。
我在寫這章的時候,是一個很混合的感覺。我當時去了長沙,逛了嶽麓書院,它代表一個綿長的傳統,朱熹在此講學。然後又感覺到熱鬧非凡的日常生活,到處都是口味蝦,所有人都在外面吃吃喝喝,我覺得長沙人都不回家,成天在外面打晃、瞎晃,每個人都看起來很開心。遊湘江很美,但在城內又是到處都在修建、到處都在拆除,像工地一樣混亂的城市,沒有太多韻味的城市。
我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汪涵那時候是年輕人喜歡的對象。湖南產生的各種綜藝選秀節目《超級女生》《快樂大本營》,基本上滋養了一代年輕人的生活,那時候我就很不喜歡湖南這套審美方式。所有人在上面都花花綠綠的,那種廉價的花花綠綠,所有人都沒心沒肺的開心,所有人都在營造出一種很奇怪的青春崇拜。那種年輕崇拜是把年輕淺薄化和消費化,好像蹦蹦跳跳、唱歌跳舞、使勁地笑就是年輕的一切,把年輕庸俗化。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他們有一種生命力,在其他衞視、電視台,視覺語言相對沉悶的時候,湖南人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
然後又想到這曾經是曾國藩的家鄉,是當年整個湘軍崛起的地方。我的好朋友譚伯軍、任波給我講了很多近代長沙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它曾經對中國社會這麼重要。曾國藩是一整套傳統生活方式、思想方式的倡導者,他影響了梁啓超、蔣介石,影響了很多代人,他有一個非常剋制的、內斂的,內心有堅定價值觀的世界。
那時候我特別想寫一篇文章,就叫“從曾國藩到汪涵”。然後我想到底失去了什麼?後來意識到其實是長沙過去“士人文化”的消失。這裏本來就有非常充沛的日常生活,但是當士人文化、精英文化消失,只剩下市民文化的時候,它會感到這樣的喧鬧。但如果曾國藩代表的傳統,或者湖南郭嵩燾這些委員,這些湖南精英文化的傳統可以繼續,那我們現在看到的格局是非常不一樣的。
— 預告 —
1898 年春,中國的局勢變得危急起來。俄國強行租借旅順、大連,德國租借膠州灣、法國、英國緊隨其後,令中國陷入一種“被瓜分的恐懼”。康有為有感於此,與官員李盛鐸創辦保國會,並請梁啓超赴京參與,這樣梁啓超又一次回到了北京。他在北京如何參與保國會的活動?又如何介入當時的政治中?